江胜雪低声喊了起来:“如此层叠纷繁,真教这千黛情何以堪啊!”
苏芷凝苦笑道:“要不说她身上同时有着多重怨气,且格外深重呢。
话说她一看到死在地上的就是自己苦思廿载而寻之不得的儿子,几欲崩溃,千仇万恨涌上心来,扑到他的尸身上痛哭流涕,哭诉中还抬手指向竹本君,对他怒目而视,斥骂控诉。
再说这竹本君,千黛甫一出现他就觉得眼熟,后来想起她是谁来,也还觉得无妨。直到听见千黛扑在伊鹤身上大呼‘儿啊’,他才于震惊之中慢慢醒悟过来。
那一切来龙去脉刚刚在他脑子里成形,他就又惊又惧,不敢再听,更怕千黛如此数说下去,就要使他的丑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当即抽出身旁护卫的长剑,凶神恶煞地走上前去,直刺心脏,可怜千黛就那样命赴黄泉了。”
江胜雪摇头长叹:“真正该死的人,却直到最后也逍遥法外呀!”
苏芷凝眼中已经泪光闪闪:“谁说不是呢?千黛那一世,最最想要亲手将他千刀万剐的人就是那个竹本君了,谁知到头来还是死在他的手下,自己的冤仇一桩也不能报,怎教她不含恨九泉?
可惜她这一次投胎,糊里糊涂的,连东瀛岛国都回不去,就算害得成人,也不过是多了几个冤魂罢了。”
江胜雪起身离座,蹲在苏芷凝膝边,伸出手去轻抚在她小腹之上。刚才乍遇千黛怨灵的恐惧完全消散,他此时眼中柔柔软软的,全是深深的怜爱。
“芷凝,咱们可有什么法子让她好好的生下来,又不会害人么?她如今是我的女儿,我只想好好疼惜她,让她成为这世间最无忧无虑的女孩,将来快快乐乐的,一生平安幸福,也算是把她上辈子遭的罪都补偿回来了。”
见江胜雪如此虔诚地要保住他们俩共同的骨肉,苏芷凝感动地看着他:“胜雪,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就算她不曾有过这样苦难深重的前世,也是咱们的女儿,但为父母,总不忍舍弃骨肉,都盼着她呱呱坠地,好好成人。”
说到这里,她眉间轻拢,平日里江胜雪注意到的那片愁云又重新聚集:“这鬼胎的解法,说容易倒也容易,它原是伏魔人的入门功夫,可说难却也顶难。
这容易就容易在只要寻常一个有三分道法的人,将这怨灵驱回地府也就是了。可腹中胎儿一旦没了魂魄,不出一时三刻也就自然死去,说它顶难便是如此。”
江胜雪心下大为不忍,抛开这是他们夫妇的头胎不说,假如把千黛的灵魂逐走,简直就好像是勾结了竹本君那等恶棍再害她一次似的,要他怎么点得下这个头?
他当即催问苏芷凝道:“难道就再也没有别的解法了?”
苏芷凝黯然摇头:“我这些天冥思苦想,搜肠刮肚,一心想要找出一个不必赶走她也能消解她身上怨气的法子。
或者如果可以等她落地之后,她害一次人我就破解一次,直到把她的怨气耗光,那也是不错的。
可想来想去,我还是没这本事,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人力可为的吧,怨灵的怨气,非得在阴间才能化解。”
江胜雪忽然灵光一现:“芷凝,冰蓝会不会有法子呢?”
沐冰蓝是这世间伏魔人中本领最高者,江胜雪想到她或许能够不把千黛的怨灵逐回阴间就能化解怨气,也在常理之中。
但是一听他这一问,苏芷凝的神情便退潮般黯然低落下来。她轻轻地开了口,语气里是一派伤心到极处的凄惶:“胜雪,你真的想要利用自己的孩儿,去换得见她一面么?”
江胜雪一听此言,立时内疚得慌张起来。他握住苏芷凝的手,却垂着眼不敢看她:“芷凝,我……”
苏芷凝笑了笑,却伸手在他头顶抚了抚,像是大姐姐在安慰知错的弟弟:“胜雪,你是急得乱了神智了,难道你真的愿意让冰蓝来替你的妻子保胎么?”
事实上,她还没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江胜雪也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是啊,他怎能让冰蓝来做这件事呢?为了他,冰蓝或许也会愿意,只是她要为此担上多少伤心,那便难以想象了,也是他宁愿自己立时便死了,也不要让她去承受的。
“别多想了,胜雪,我方才已经说了,这事并非人力可为,冰蓝本领再高,也不过是凡胎肉体,她其他地方自然处处都强过了我去,只是这件事情,她却也是做不到的。”
像是听见了江胜雪心里的痛悔,苏芷凝又加了一句,打断了他的思绪,不让他在自己的纠结里愈陷愈深。
江胜雪抬起头来。他注意到了苏芷凝话中那句似有心似无意的“她其他地方自然处处都强过了我去”,那种自嘲自怜的苍凉,不忍卒闻,却又让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铲除了紫渊门的那天晚上,她在他怀里那么感动而欣慰地说:你终于认我是你的妻子了么?
她对他宽和柔顺,一片深情,他并非草木,如何不知?两个人从相知到相识,再到如今有了共同的骨血,他若再不当她是自己的妻子,那便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可是一个人的妻子,却未必是他真爱的那个人。他或许可以将苏芷凝当作这世上最亲近最温暖的人,然而他的那颗爱一个人的心却是独一无二的,它早已给了出去,被那个也许今生今世都再也找不回来的人带到了某个永远也无法企及的远方,要他怎么收得回来?
“胜雪……”苏芷凝冰凉柔滑的手掌轻轻拂过他的面庞,像这春夜里湿润带露的寒风。
江胜雪抬眼看她。
“胜雪,你想冰蓝,我都知道,我也决不怪你,真的,就像我当初决定嫁给你的时候所说的那样,我永不会要你忘了她转而爱我,我也不会想要成为她的替代或者延续。”
江胜雪难过地闭上了眼睛——芷凝,毕竟是她呵!当初那个让他内心苦苦挺立多年的堤防一溃千里、把所有心事倾泻出来一并交托给她的这个女子,总是能够一眼命中他的内心,一语道破他最难以出口的真心。
苏芷凝继续说道:“你知道吗?现在就是连我也很想她。”
她看着江胜雪不解的眼神,苦笑了一下:“如果是她,必不会怀上鬼胎,落得如此尴尬的局面。如果是她,一定能给你生个漂亮又健康的孩子,而我……”
她偏过脸去,掩住脸上骤然满覆的凄伤:“我这身子,这个孩子没了之后,怕是这辈子也难得再做母亲了……”
江胜雪全身一震,连忙站起来,大大的手掌包住她的后脑,将她护到自己的腰眼里来:“芷凝,别想这么多了,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才最紧要。”
苏芷凝紧紧搂住他的腰,声音被压得闷塞而滞重:“胜雪,我给你纳房小妾吧,不能为你生儿育女,我心里不安。”
江胜雪摸索着捧住她的脸庞,令她抬起头来面对自己,便看见了她满脸洇开的泪水:“别说这些傻话!芷凝,我这一辈子,若非遇见了你,原本是连娶妻的打算也没有的,又哪里还奢求子嗣?
再说,上头还有大哥,江家传宗接代的大事也轮不到我头上来。你向来知我最深,若再说什么纳妾收房的话,那就不是我的芷凝了!”
江胜雪这话一说,苏芷凝也哽咽着再说不出什么来。
夫妻俩就此紧紧相拥,轻轻跳跃的烛光将他们温存的影子投在窗上,久违的一眼活泉般舒卷开来的困倦渐渐涨满了苏芷凝渐渐迷糊起来的脑袋。
她忽然恍恍惚惚地想:一年之前啊……一年就这样很快地过去了,又一年也会很快地过去。
她不知道一年之后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和感受,也还不想知道,只知道如此刻这般沉在他的臂弯里,闭上眼睛在时光里漂流,就好像躺在温润的泉水中那样,很舒服,并且有一点湿漉漉的感动。
第139章 秋萝小产
次日,苏芷凝作法将千黛的灵魂送回地府。
片刻之后,她腹中绞痛,下…体流血,不多时就有一团刚刚成形的胎儿掉了下来。
而就在江胜雪刚刚才说过江家传宗接代的重任有江行云承担的时候,秋萝就也小产了。
俗话说,七月活,八月死,秋萝腹中的胎儿,再过几日就满七月,若是届时才生,大约也还活得成,可偏偏就差了这么几天。
而她的小产,竟是江行云一手造成的。
直到事情发生,秋萝都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听着产婆那句因为惋惜而反来复去说了好多遍的“真可惜,是个小少爷呢”,也仍然醒不过神回不过味来。
她只知道,巨大的疼痛像一面又宽又薄的刀片,从下…身钝钝地劈磨而上,直至将她的心也撕裂成两半。
江家是富贵人家,秋萝的身子怀了六个多月,孩子的衣裤鞋袜早就做了好多套,件件都是新崭崭的绫罗绸缎。
然而秋萝心思细腻,想着孩子皮娇肉嫩的,怕是经不起新布料磨,里衣和尿布之类,还是用旧的好。
于是她这些天就忙着翻倒出自己的旧衣服,拆洗了亲手改给腹中的孩儿。
她同时也想着江行云是孩子的父亲,将来孩儿贴身穿的用的,不但有母亲用过的,也有父亲用过的才好,就想着也找出几件江行云的衣服来。
在许多年里,江行云是主,秋萝是仆;后来他俩成亲,她又只是妾,且江行云心思早已不在她的身上,她对江行云就总有几分客套和畏惧,平日里都小心翼翼地巴结着,如今这明明是好事,她也迟疑着总不敢开口同他说。
或许她内心深处,也有几分是巴望着这件事情做好之后才让江行云知道,到时江行云为她这一片贤妻良母的苦心打动,将真情移回几分给她也未可知。
这么一来,她就不免总有些碍手碍脚的,看着江行云的衣服,就算是早已小了永不会再穿的,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拿来拆改。
为难之时,她心里暗自沮丧,只恨自己当初怎么就是陪读丫鬟?若是在他房中伺候的,也不至于这点小事都闹不清楚。
要说秋萝自己拿不准,问一问历来服侍惯了江行云的丫头小厮也是可以的,偏偏她就是拉不下这个面子来。以前大家都在江府当差,都是一样的下人,偏她和大少爷有了私情,总难免招人嫉妒;后来她又劳大少奶奶主动让贤,当上了小奶奶,就更是在身份上都不一样了。
可她这个小奶奶的身份,偏又来得窝囊尴尬,不及成婚便即失宠,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而大家越是知道,她就越豁不开脸面去大大方方摆到台面上来。她不愿让下人们觉得自己果然入不了江行云的眼,连江行云哪件衣服要与不要她都弄不清态度、更做不得主,就好像江行云早已不愿同她交谈似的。
她这么犹疑着翻找江行云的衣箱,然后眼前忽然一亮。
她看见了一面素花的床单,自她嫁给江行云,就从未见他用过,想来是旧了,且不为江行云所喜。
再说了,江行云堂堂一届男儿,揣摩他会在旧衣衫上斤斤计较恐怕都已冤枉了他,一面床单,他怕是记都不记得了。
秋萝在心里这样盘算一番之后,就欢天喜地地将这面床单拿了出来。这么大一块布,给婴儿做多少内衣尿布都够了。
她见这床单像是已在箱底压得时间不短的样子,便招了下女春芙来,嘱她拿去洗了。
就是这一洗,洗去了江行云心头上一层浮灰,其下的怨气与怒火顿时熊熊喷薄。
这日江行云下朝回来,如往常一般,径直走到幽蓝别苑里去。他平日都是独自宿在幽蓝别苑中当初与沐冰蓝的卧室里,秋萝则住在他婚前的房内。
幽蓝别苑后院设有晾衣晒被的竹竿线绳,秋萝当日找出那面素色床单,就手给了江行云房里的春芙去洗,春芙就是这院里的人,洗了以后自然也就晾在这里了。
江行云回到房内,一如往常,春芙跟过来替他脱下朝服,换上居家长衫。
春深日浓,每天清晓服侍江行云起床之后,春芙都会把窗户打开,让清鲜的空气漫进来。
此时,江行云背过身来,张开双臂,让春芙替他更衣,而他眼前白晃晃的一闪,心里顿时一沉——
后窗外晾在春日里迎风飘展的那面素花床单!
春芙刚刚把江行云的外衫褪至袖口处,江行云突然一转身,把手一甩,春芙不防他冷不丁这一用力,登时失了重心,踉踉跄跄倒退两步,惊恐地抬眼望着他。
还没等她问出来,就见江行云横眉立目,平日里清矍寡淡的面容,霎时间阴云密布。
“那面床单,是你洗的吗?谁让你洗的!”
他一手指向后窗,整条手臂都随着他一身张牙舞爪的怒气发起抖来。
春芙吓得当场就跪倒在地,抖抖索索语不成声:“是、是小、小奶奶……”
她低着头不敢去看江行云气得发红的眼睛,话音方落,就见他拔腿便走,大跨步蹬蹬蹬直出了屋门,向院外走去了。
江行云一路怒气冲冲,来到秋萝房外,一脚踹开房门。
秋萝正坐在床边给孩子缝一件小小的肚兜,被他突然闯进来的动静吓得一哆嗦,针尖扎进手指,肚兜上顿时洇开了一片殷红。
她无辜又无措地方抬起头来,眼前突然一团暗花一爆,脸上就火辣辣绽开了一记生痛。清脆的拍击声中,突如其来的大力将她的身体猛地一掀,她眼前金星乱闪,整个人已经扑倒在了地上。
就在她离座倒地的一瞬间,高高隆起的腹部狠狠地侧撞在了床沿上,一时间分不清脸上、腹中、以及触地的膝盖手掌,哪处更痛。
江行云这一巴掌下了死力,打下去之后,整个手掌都痛得发起麻来,好像凭空厚了一倍。
他举着这只手掌,仍不解气,狠狠地点着瘫倒在地上痛得叫不出声来的秋萝喝道:“你是什么意思?谁让你去碰我的东西的?你到底想干什么?说话,你说话呀!”
他一伸手拽住秋萝的领口把她提了起来,口中兀自责问不休。秋萝的肚子沉甸甸地坠着,身体软成一团,整个人像是一只破烂的布口袋。
秋萝房中服侍的丫头被江行云的怒吼引来,才走到房门口张了一眼就吓得尖叫起来:“不好了!小奶奶、小奶奶流血了!”
整个江府上下都被惊动了。下人们手忙脚乱,赶紧去请月嫂和产婆;本来生孩子的事情不是大夫能管得到的,却也因为心存侥幸地想着秋萝是不是只受了寻常外伤,连大夫也请来了。
江胜雪夫妇闻讯赶到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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