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否认:没有的事!我喜欢的是你,仍然是你。
她忽然激动起来,眼光拧紧了。
我可以相信你吗?你真的还喜欢我?就算有人要打我,你也会挡在我的前面?
他一愣。他忽然意识到她还在介意那天在修车铺看见的事情。她看见自己的男朋友勇敢地保护了一个可怜的女孩。虽然那时她面无表情,可是,她的心一定一层一层地漫着撕裂的痛。
莫莫紧张地抓住经年的手。一双小手抓住一双大手。那么用力,想把所有的骨头都捕捉似的。她迫切地盯着他,重复问道:你会吗?
会吧?他慢慢将这个疑问消化,才点点头。会的!
他越点越大力,仿佛想把身体里唯一的虚伪也磕出去。
会的。
听到这个答案,莫莫终于笑了。
有时候,一些真心话需要血的证明。
之后,经年知道莫莫去打工了。才十七岁,没学历,做的都是一些低薪水的苦工。报童,清洁工,肯德基服务员……每一份工作对她来说都太辛苦。她不停地换工作,一日三餐才勉强解决,她说她讨厌这种生活,她身处在她以前一直讨厌的社会底层。
可是谁不想赚大钱呢?十七岁最常见的白日梦,就是有一个有钱的老爸老妈,一座城堡似的别墅。十七岁能构造出很多美好的梦,那些梦,再过几年便会醒了。
长大了的年轻人,迷茫地站在街头,不知所措地望着城市一道道繁复的方向。经年唯一能做的,就是每个周末请莫莫下一次馆子。
她总是不客气地放怀豪吃。她说她每天都只能吃最便宜的快餐,两素一荤。她总叫小工给多点饭菜,然后她就看到快餐店的老板娘瞥过来鄙视的目光。
那种像打量乞丐的目光深深刺痛了她,肢解了她,她几乎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在别人的蔑视中毫无自尊地生存。
她认为,金钱是别人衡量你的唯一标准。不管你做什么,只要有钱,你就是大爷!
经年不认同她这种想法。他劝说她要安安分分地找一份工作。
莫莫就故意岔开话题。
她说:“你说过,有事会保护我的。你要记得哦。”
她似乎很在意这个承诺,并且不止一遍地提醒他。经年有些苦笑不得,却还是点了点头。
夜暗下来。
城市的光线像被掏空了,只剩下无边的,静谧的,汹涌的,黑。
经年和莫莫沿着有光的地方走。路灯凝成一团又一团,宛如沉浮在黑海上的寂寞的花朵。
行人很少。寂静的夜晚,最细小的动静也被突兀地放大好几倍。
到处都是她的声音似的。
经年沉默着,任由莫莫不停地夸奖刚才在饭馆吃的那一顿多么美味,跟她买的快餐简直有天壤之别。实际上,经年并不觉得那个饭馆的菜肴有多好吃。普通得不得了。
只不过一个人饥饿久了,吃什么都香。所以,只是被自己的感官给欺骗了。
莫莫见他不作声,忽然提及一个敏感的话题。
“那个女孩,修车铺的……”
那一霎,喉咙突然收紧了。呼吸断成两段,一段退回去,一段逃出来。
他还是不作声,认真地听见莫莫说起那个女孩的故事。
别人的故事,她竟然了解得如此清楚。莫莫说起昔草的身世,就像在说自己,她说昔草跟着妈妈一起改嫁给酗酒的男人。那男人原先很有钱,可是破产了,沦落到修车为生。
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莫莫的声音就充满了一种仇意的快感。谁都是这样,喜欢看见有钱人哪天折堕了,喜欢看见比自己过得好过得幸福的人也有落魄的一天。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活得最好最幸福的那个人。
故事继续在补充完整。甚至还有经年从未听说过的情节。
I
莫莫说,那个女孩有个很喜欢的男孩子。她一直在等他回来接她。
“不对吧?”经年终于忍不住说出声,“昔草等的是她妈妈才对。她说过,她妈妈会回来接她。”
“是的。”莫莫看着他,很怪地笑,像是用饵成功地钓着了他。她说:“昔草是在等她妈妈。不过,她也在等那个男生。这就是她为什么没有离开修车铺的缘故。”
他不甘心。“说不定,她是因为等妈妈,所以才没有离开的。”
不一定是因为那个男生呀。
莫莫保持着笑容,黑夜中她愉悦得像一团明亮的火。
“你以为她妈妈还会回来吗?我想,这一点她自己也清楚。那个做母亲的,这些年来音信全无,要是回来接她,早就回来了。所以,她才会在十四岁那年试图逃走。”
“她试过逃走?”
“没错,可是很快便被男人捉了回来。那男人把她关在屋里好久。直到那个男生出现。”
“那个男生?”
路灯似乎都乱了。没有光的方向,经年不知自己将走到哪里。他也不想管,心思全然被莫莫的故事吸引。
他在想,这故事会不会是她故意编出来的呢?捏造出一个虚无的人物,所谓的男生根本不存在。莫莫这样做只是想让他明白昔草已经心有所属,企图设置一个陌生人,挡在两人之间。倘若果真如此,那莫莫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经年注视着走在身旁的莫莫,心情忽然变得很矛盾。他有时认为她肯定很喜欢自己。可他又不能确定。毕竟莫莫出了名的朝思暮楚,他于她而言,或许毫无重量。她很快能找到另一个男孩来取代自己的地位。
“嗯。”她继续说,同时把他带离了街道。“那个男生是个流浪的吉他手。那时候,每天都在关着她的屋子外唱歌。后来,昔草就透过小窗子和他谈话。她慢慢喜欢上了那个吉他少年。修车铺的男人见她不吵也不闹了,才把她放出来。”
“后来呢?”
越走越偏僻,灯光在身后逐渐暗去。经年并没有察觉,继续询问着故事的后续。
莫莫愿意说给他听,“吉他少年就和昔草相爱了。她每天坐在修车铺前,听吉他少年唱歌。这样维持了一段日子,直到他终于要离开这座城市。他临行前向昔草承诺,以后一定会回来接她。他恳求她要在修车铺等他,不然,他回来就找不着她。”
说完了,也走到荒僻的深处。
再后来呢?似乎已经到故事的结尾,没有后来了。可经年还是想知道,关于昔草的一切。
关于她喜欢的那个吉他少年。
沉甸甸的夜色,压得眼皮都重起来。
在突然而至的怪叫声中。出现三个气势凌人的身影。
走近来,经年看见每个男孩手里都抄着一根木棍。打劫?寻仇?三张狡诈的脸,在黑暗中晃啊晃到跟前。他们通通笑起来,把这一片寂静的夜都弄嘈杂了。
耳朵太吵而失去了听觉。
经年拉着莫莫慢慢退后。他回头看了一下身后。路灯突然显得很遥远,如同被吹远的梦。估计要跑到大街上,需要一段时间。而现在,这儿除了他们几个便再无其他人。
这三人似乎是冲着莫莫来的。
“小子,快给我滚开!这不关你的事!”
他们宽恕他,他得到全身而退的机会。
他落入三秒钟的犹豫当中。他想逃的,黑夜使他害怕。他一个品行优秀的三好生,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所以他想,即使逃了,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三秒钟过去后,经年却依然站在原地。虽然双脚不断地哆嗦着,却没有逃。
莫莫躲到了他的身后。
“救救我。”她哀求道。“你说过的,会保护我。”
这句话绑住了他。他更不能丢下她一个人自私地逃跑了。
该死的勇气。该死的承诺。
当棍棒如雨落下的时候,这两样该死的东西硬生生把他推到前面。经年抬起双手,承受着一切的疼痛。真的很痛,深入骨髓的痛,比一场大雨来得还要迅猛,他全身立刻湿漉漉的一阵伤痛。
好想打一把伞,挡住这一切的痛。
颇为意外的是,这把伞出现了。
“够了。够了。”蓦然从身后出现的一个声音,瞬间展开成伞形,把那些棍棒都挡住了。
三个男生停手。问。
“够了?”
“嗯。够了。”
经年吃惊地回过头,只见那三个男生经过他的身边,走到莫莫的跟前,像汇报任务似的,他们说:“那没事我们先走了。”
“呃。你们走吧。”
那一瞬间,经年愕然地张大嘴巴,消失了所有的表情和声音。
疼痛凝固在关节处,忧伤改变了位置。
那三个人只不过戏份很少的路人甲乙丙。
她导演了整出戏。
她说,这是证明。
证明你答应过的。会像保护修车铺的少女那样保护我。
沉重的枷锁,在黑夜里碰撞出喑哑的音符。
手,与脚,被局限在狭窄的范围内。
囚。
承诺。
受困在承诺的囚笼里,一大批一大批愚蠢的囚犯。
经年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慢慢地穿行整场夜色。
被抛弃在后面的女孩,哭着说:“你生什么气嘛?!你说过的!你说的!会保护我!”
哭声越来越小。他想,她的哭真是遥远。
不知走了多久。他遇见一盏又一盏的路灯,它们突然那么光亮,清楚地告诉他所受的伤,所流的血。黏湿的手心里,一大团殷红早已被风干,血腥的味道飘散于汹涌的夜色里。他不得不停下来,察看他的伤势。
大多的伤痕在手臂上,紫黑的条纹,密密麻麻地交错。
有一棍不小心,打破了他的头。
经年就笑,笑她找来的临时演员多么差劲。而后,他发觉自己不能随意地发笑了,一笑,全身的痛就不受控制地喧嚣起来。
莫莫把他伤得太厉害了。比那次修车铺的男人打他还要重得多。或许,她为了证明他能替她承受更多的伤痛。爱情是女孩子们喜欢的一场竞赛,自己必须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现在,莫莫站在胜利的终点线,看着他一步步地生气地走远,消失在某一盏路灯的背后。
不能全怪她的。
经年想,所有吃醋的女孩都这样蛮不讲理的。他只是需要时间去适应。适应那随时突如其来的伤害。他走得太累了,必须找个地方歇歇脚,最好也能有人帮他绑绷带,止住额头的血。
停在一盏熟悉的路灯下,经年这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回家的方向。
他回到了学校门外。修车铺里亮着微弱的灯光。
光线的缝隙中,有个身影固定在某一点,占去一部分角度。
夜风吹起湿冷的水汽,身体的温度被偷去一点。
经年稍稍抱紧了身体。多么凉的夜晚,多么潮湿的城市,一到了雨季就没日没夜地下雨。一场大雨夺去的温度,还没恢复,马上又是下一场雨。雨冲走了一切,又生出了一切。
听莫莫说,昔草遇到那个吉他少年也是在雨季。
还不能断定,这故事是不是狡猾的莫莫的另一个阴谋。
也对,她怎么会如此清楚昔草的故事?不可思议呀。说不定,真是捏造的。
其实,吉他少年根本不存在吧。
心里的小疾病,怎么也无法根除。感冒了,发烧了。最好的药方就是找昔草问个清楚。
经年朝修车铺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
如果男人也在里面呢?入夜了,男人在家一点也不奇怪呀。他凭什么认定只有昔草在家?
是的,没有任何根据。就像一场毫无把握的赌博。
手里忽然多了一把骰子。
扔出去,抑或转身离开?
男人不在家。昔草看见头破血流的他,倚着门口,眼中露出欣喜。
他说,他赌赢了。
昔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跑过去,心疼地抚他受伤的额头。她说,哎呀!你受伤了!血流进入了他的眼睛,将一缕目光染成迷幻的红。
他笑了笑。没事。他说。
已经没那么痛了。疼痛就是这么奇怪,久了就失去了新鲜感,乃至被神经也抛弃,只成麻木的一团感觉。
昔草拉起他的手。
进来吧。让我替你包扎一下。
经年却踌躇地看了看屋子里面。晃动的门帘后面,或许会突然冲出来那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少女看出了他的疑虑。
“放心吧。我爸他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了。”
“哦?”
他放下心来,再次走进这个铺子。他看见,那次打断的扫帚仍放在墙角,不过断掉的部分都用一条烂布条绑起来了。看着像骨折的病人。
他被安排坐在它的旁边。昔草去拿药水和胶布了。经年就不停回头看身后的断扫帚。他相信,它身上仍有满满的暴虐,它会像个疯子,用骨折的肢体再次狠狠地打下来。
他干脆把它抓起来,放到屋子的另一边。这样一来,他才安心。
屋里的灯光像轻薄的雾气,格外温和美丽,流质般洗过肩膀。
昔草很快走了回来。
拧开药水瓶,刺激的消毒气味。他皱了皱眉头,她说道:“可能会很痛。忍着点。”
看见蘸了药水的棉花慢慢地靠近,他的头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厘米。
凉凉的,轻微的辣,没有想象中的痛。
“你爸呢?”他问道。
浮在额头的一片痛,慢慢沉淀入皮肤里。她继续帮他擦去额头的血。
答道:“去某某街了。”
经年吃了一惊。
那条街是莫莫住的地方。
“他去哪里做什么?”
“找小姐。”
她平静地说。***和嫖客都是她不陌生的词汇。她待它们的态度如同丢弃的垃圾。
“你爸……”经年舔了舔嘴唇,“你爸经常去找小姐吗?”
“嗯。”她点了点头。
她的脸融化在灯光里,没有层次感。
沉默中。他想起了莫莫跟他说过的故事。有关于她,以及那个吉他少年。
最好现在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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