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笑起来,抱他回来的侍女也掩着唇低笑出来。我托了他起来,命青杏儿将新衣服取来,抖开来给他看,问:“好不好看?”
他有些谨慎的问:“娘亲给韶儿缝的?”
我说是,他便又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相当无辜道:“……不好看韶儿也喜欢。”
……“不用委屈了!”
他一把扑上来拽住,面颊红得苹果一般,黑眼睛水汪汪的,分辨道:“不委屈不委屈,娘亲说了给韶儿的,不许骗人。”说着便抢到怀里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面站的侍女,最后还是小心眼的防着我,道:“姨姨帮韶儿拿着。”
侍女便上前将衣服接了。
她先前向我行礼时我并没有注意,只以为是苏恒派来送韶儿回来的。听韶儿叫她“姨姨”,才略有些好奇。
──韶儿只管宫女们叫姑姑,我倒是有两个堂妹,然而她们如今也都是十五六岁待字的年纪了,加之我又失宠,为了避嫌,她们便很少入宫。
我便分神扫了她一眼──还算白净,举止也颇大方。
微笑的模样很爽利,像是坡头开的喇叭花。算不得美人,却很讨人喜欢。
大概意识到我在看她,她略眨了眨眼睛,很快便又屈膝,说道:“民女顾清扬。”
韶儿大概想试衣服,正专心致志找腰带扣。他动作笨拙可爱得紧,像一只追着自己尾巴的猫。青杏儿在一旁急得直抻脖子,却不敢贸然上前服侍他。
我便丢韶儿一人折腾。
──顾清扬这个名字,我还是记得的。上一世苏恒南行回来,带了个女人来,便是顾清扬。回来第三日便封了美人,刘碧君怀孕后,她跟着一并晋封为贵人。晋位之破例,一度人人瞩目。
我一直以为,她是苏恒抬举了来替刘碧君出风头、惹人妒的挡箭牌。反而不明白,苏恒怎么把她送到我跟前了。
她与我确实是有些亲戚关系的。
“世家求妇,北沈南顾”。沈、顾两家的女儿,生得清贵,养的美好,素来都是有口皆碑的。历代都有名着于世的美女或是才女,女孩儿们都嫁得极好。两家也有些姻亲关系。论起来,她该是我的表妹。
不过当年乱世,沈、顾两家各奉其主,早已断了往来。
如今顾家当家的是顾仲卿,戾帝那边来的降臣,因为处境微妙,便不大爱交游。自然也不会跟沈家太热络。
“原来是顾家表妹,乐耕先生近来可好?”
她笑道:“祖父在会稽开荒了五亩良田,这几年都在打理农事。农闲时乐山乐水,很是逍遥舒惬。”
这却让我吃了一惊──我虽猜到她是南顾家的女儿,却没想到她竟然是顾长卿的孙女。顾长卿娶的是我祖父的同胞妹妹,这声表妹,叫的不冤枉。也难怪她自称“民女”。顾家虽以顾长卿为傲,然而这个本家嫡长子却最受不得拘束,官袍一脱便逍遥江湖,从此跟顾家断了联系,如今确实是一介草民。
我便又问:“太夫人可好?”
她笑道:“祖母开了几家药行,偶尔也卖字画补贴家用。”她大约也知道,太夫人是我本家姑婆,便也不藏掖着,又说,“──祖父种田一贯是稳赔不赚的,幸而有他的名头在,祖母的字画还能卖几两银子。”
我怔了一怔。
她便低声笑着解释道:“如今市面上收的菩萨图、簪花仕女图,虽题了祖父的字号,却都是祖母的手笔──除了祖母,祖父从不画别人的。”
我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顾长卿的专情,与他的“高标出世”一样举世皆知。
韶儿这会儿终于脱去了衣服,我随手用被子将他包住。
韶儿戳着我的手背,道:“娘,娘。”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顾清扬笑道:“娘娘不要冷落了小殿下,看他嘴都嘟起来了。”说着便将衣服交到我手里。
韶儿便往我怀里钻,乖巧道:“娘亲跟姨姨说话吧,韶儿自己也能穿。”
──偏不学好,非要学苏恒的言行不一。
我无奈,便用衣服包住他,道:“伸开胳膊吧。”
他抿了嘴唇垂着头笑,伸开手臂,脆生生道:“嗯。”
顾清扬上前给我帮忙,一面闲聊着,大概有意消除我的疑心,说道:“民女行医路过南阳,正碰上圣驾经过。圣上见民女有些医术,便命民女随驾侍奉药石。是以来到长安。”
我手上不由停了停,“陛下病了?”
她抬手为韶儿抚去衣褶,垂眸道:“已经大安了,娘娘不必牵挂。”
苏恒南行,自然有太医令服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有些医术”的民女在御前照料。
这其中必然是有隐情的。可是看顾清扬的神色,我便知道,就算我追问,她也断然不会再往深处说了。果然,她很快便岔开话题,道:“听说太子身边少个伺候的人,陛下便让民女在太子身边照料着。”她似乎略有些面薄,却言辞恳切,“民女在山野间长大,不那么懂宫里的规矩,手脚却还利索。皇后姑且用着,等寻到了妥帖的人,再作打算。可好?”
我笑道:“韶儿都叫你姨姨了,怎么好让你做下人的事?”
她垂了头,面上略有些红,道:“谁都有做母亲的一天。照料孩子不算下人的事……”略顿了顿,又说,“……民女在山野间长大,日后还是想回去的。皇后娘娘便收留民女几日吧。”
她眼圈有些泛红,还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正是当日红叶的情态。
──她心中有人。
顾长卿的孙女,确实不该是笼中之鸟。可是她同时也是南顾家的女儿,既已进了未央宫门,只怕便事事身不由己了。
“说什么收留,你本来就是自家亲戚。何况,还有哪家女孩比的过你的见识?倒是我委屈你了──若你答应,我便把你录名在椒房殿里,日后韶儿便劳你照料了。”
她忙道:“民女……奴婢求之不得。”
我一时有些恍神。我仍记得,当初红叶是为了什么,在我跟前改称的“奴婢”。
“你是乐耕先生的孙女,不要自贬身份,在椒房殿里,只管自称‘我’便是。”
她紧绷的肩膀缓了下来,抬头笑道:“嗯。”
韶儿换好了衣服,立时转了几圈给我看,然后一歪倒进我怀里来,问:“娘,姨姨要留下?”
“嗯,以后韶儿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姨姨。”
他略有些犹豫的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我从枕头下摸了自己的长命锁出来,给他挂到脖子上,他捧着,又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也是给韶儿的?”
当年韶儿出生时,我仍糊涂着。日后也曾想过要给他打长命锁,但他已经有了苏恒赏的。那个时候我想,苏恒给的便也是我给的,不必分那么清楚。但如今我已明白,我与苏恒,终究是各人归各人的。
苏恒的锁,未能保得韶儿一世平安。只愿我给的,能让他长长久久、无病无灾。我揉了揉他的耳朵,说:“嗯。好好收着,小心别丢了。”
韶儿用力点头。然而他还是有心事。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道:“那……秋姑姑,还回不回来?”
我心里不由一沉,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韶儿想让秋姑姑回来?”
他垂下头来,把玩着长命锁。好一会儿才仰起头,小心翼翼的问我:“娘亲是不是不喜欢秋姑姑?”
我说不出话来。
韶儿眼圈便有些红,垂下头来不说话。
四岁的孩子,其实已经懂很多事。秋娘毕竟无微不至的照料了他四年。
他略有些消沉,却没有跟我撒娇或是纠缠,只倒下来蒙了头,道:“韶儿想睡觉了。”
我拉了被子,让他露出脑袋来,愧疚的揉了揉他的脸蛋。他双手捧住我的手腕,停了一会儿,又说:“秋姑姑走的时候,韶儿可不可以去送她?”
“……好。”
红叶去库里取了东西回来时,顾清扬已经跟着韶儿搬去了西稍间。
对于苏恒带了个女人回来,却转手又将这个女人塞到我房里来,她本来是有些替我委屈的。然而见了顾清扬之后,疑惑顿时便都消除了。反而认为苏恒是好心帮我堵着太后。
顾清扬确实算不得美人──而红叶显然也认定,男人选女人都只看美色的。
我跟红叶说,顾清扬是南顾家的女儿,红叶吃了一惊。
我的姑姑们个顶个的美貌多才,北沈家女儿的名号,从来都不虚传。我自然比不上姑姑们,然而红叶自小跟在我身边,哪怕我丑得像一张芝麻饼,她也只会觉得我美得与众不同。所以我能想像,她心里与“北沈”齐名的“南顾”,只怕能把刘碧君比到泥里去。
不过顾清扬虽不是南顾本家教养出的女儿,可她的从容与坦诚,也确实是刘碧君比不过的。我很喜欢。
清扬早早的哄着韶儿睡了。
我仍头疼得厉害,也想早些睡。红叶却说我表证未解,还要再出些汗才好。
我便知道,她又要逼我蒸浴了。
这还是当初周赐教她的法子,说是从西边的安息国传来的──将烧热的石头丢进浴桶里,在浴桶上面盖一块钻满圆孔的夹层板子,人身上只裹一层棉布,躺倒板子上面去,让水汽蒸。
这么蒸自然是能出汗的。可是每次被这么料理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箅子上的白肉,还是自己翻身两面蒸匀的那种。出笼的时候也简直跟熟透了一般,浑身绵软乏力。
“我宁肯泡热汤。”虽说那硫磺气也熏人得很。
红叶便笑着推我道:“蒸浴好,解表发汗,排毒养颜,是我的看家绝技。大不了蒸完了,再让你泡一回热汤。”
“你……你个庸医。”不过我也知道,她这两日出去必然是打听到了什么事,想单独与我说。
14怨怼
在宫里自然是没有温泉泡的。但是椒房殿后院的浴池却很应有尽有,建的很是纤巧。当年我在困顿中生下质儿和景儿,落了寒症,吃什么药都没用,还是用蒸浴的法子治好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修椒房殿时,苏恒命人在浴池里建了个木隔间,专门用来蒸浴。
隔间小,光浴桶就占去小半地方,余下的只能容两三人。
我只留了红叶在里面伺候。隔间里很快便水汽缭绕,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皮肤发烫,身上却很快便凝了一次凉凉的水珠。
我歪在贵妃榻上,红叶上前给我推拿,忽然便“噗”的笑起来。
“笑什么,我背上开花儿了?”
“我不是笑娘娘,是笑刘美人。”
闲来无事,我便懒懒的听着。
红叶便接着说道:“她今日挨家挨户送礼,结果到了漪澜殿。她前脚才跨出去,后脚梁美人就说,‘什么好东西就往我这里送,不过跟皇上回去了一次,以为自己多大的脸面’。刘美人还没出殿门呢,听了个清清楚楚,当即脸上就开了染坊。如今宫里都当笑话传呢。”
“她就是个扶不上墙的。”
红叶笑道:“我倒是觉得,梁美人是个妙人儿。刘美人可是太后娘娘的心肝宝贝,谁敢给她不痛快?梁美人偏就不卖她面子。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忍下她来的。”
──不过是自己摘的苦果子自己吞罢了。
“当年梁美人是她一力选进宫来的。”
红叶笑道:“这就是现世报了。”
我将头埋进胳膊里,“她父亲是梁青臣。”
红叶手上一重,按得我生疼。
一时间空气也仿佛凝滞起来,只水汽蒸腾,在木板上暗结成珠,曲曲折折的滑落下来。
──我的舅舅死在和匈奴人作战的战场上。他死得虽然壮烈,却冤得很。四千人马对上匈奴三万铁骑,明明是诱敌之计,约好时辰出击的大军却莫名其妙迷了路。在四里地外兜兜转转,直到舅舅战死,才终于赴约而来。
延误失期的便是梁青臣。他与舅舅素有嫌隙,人人都说他挟怨报复。是与不是,大约只有他自己明白。
舅舅素有威猛之名,匈奴人都不敢近他的身。他最后身中三十七箭而死,匈奴人纷纷争抢他的头颅,别在腰间炫耀。
大军赶去时,将士们激愤难忍。这三万匈奴兵,最后一个也没留下。
主帅战死,凯旋时全军缟素。梁青臣按罪当诛,但是按律,军功累至侯爵,可以捐金削爵活命。舅舅的丧礼风光隆重,而梁青臣被贬为庶民,逐出长安──却依旧活得好好的。
梁青臣的女儿入宫,也是有前例可循的。毕竟他也是开国功臣。我的舅舅战死,河北将士人人悲愤;梁青臣若全无出路,大司马大将军他们也未必不会有狐兔之悲。
这些都是帝王权术,我虽然怨恨苏恒,却也不能说什么。
但是她入宫便封了美人,太后是什么意思,我也心知肚明──她是想让梁美人冲锋陷阵,与我厮杀来的。可惜梁美人心上的是苏恒,自然刘碧君比我要碍眼。
我自小便认定,舅舅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可是英雄却折戟在宵小之辈手里,这比什么都更让人难受。要我搁下这份仇恨,不动声色、乃至善待梁青臣的女儿,我做不到。
上一世她没少挨我的耳光。这一世我依旧不打算与她冰释前嫌。但甩人耳光这么小气的事,我是不会做了。
红叶终于缓过了气息,道:“奴婢竟不知道她有这么尊贵的出身。这样正好,加倍解气。”
“还不到肆意解气的时候。”
“我晓得。”
难得有我们独处说话的时候,我不愿再伤神下去,便笑道:“你出去了一趟,就听了个笑话?”
她便也说:“自然有旁的。还是刘美人的,就是不知道娘娘想不想听……”
大约是苏恒回樊城后,给刘家的恩典吧。听一听,也清醒些。“嗯,我听着。”
红叶便抿了嘴唇,俯下身来,低声道:“皇上确实没有抬举刘碧君──听说他一路上都是独宿的。祭祖时的器物,都没让刘碧君碰。”
我不由就有些惊讶。
祭祖器物的筹备,按礼法说,只有当家主母才能主持。但皇家嫔妃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妾,都是有名分的。何况我也没跟着去。让刘碧君代行也水到渠成,苏恒却不让她碰。这其中意味,有些阅历的人便都品的出来。
无怪乎“家中老人”会惦记着我。
──苏恒到底什么意思,我真是越发想不明白了。
不过他若真有心贬抑刘碧君,也就不会抬举刘君宇了。毕竟前一个是虚的,后一个才实实在在……或者他是故意一贬一扬?
我正想着,忽然听外面有人急匆匆道:“娘娘,皇上来了!”
我忙收起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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