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何时又黑下来。
我脑中终于渐渐清明,殿内景物再次映入眼中。
帏帐开着,拱窗紧闭,半点风也无,屋内微微有些闷热。烛火荜拨,燃得萧索。
我口中干渴,想起身叫人,才觉出身上被什么圈住了,紧紧地,动也不能动一下。
我用力的想要挣脱了,那束缚终于松了些。我便起身下床,想走得远一些,手却又被拉住了。
很烦。很烦。很烦。
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从那黏腻温热的束缚中一遍遍挣扎出来,好下床去喝一杯水。
片刻后,外间终于有人进来。红叶在最前面,手里端了参汤。我想要喝一口,却被别人端走。那参汤也变得令人作呕起来,我挥手去推,汤洒了我满手。手又被人箍住了,我用力的想要抽回来,却没有力气。
我说:“红叶,我想喝水,你给我倒一碗水喝。”
红叶却只是看向我的身后,我心中厌烦,“我只是想喝一口水,也不能自己做主吗?”
红叶忙垂了头,对身边宫女低声吩咐着,片刻后,宫女再度呈上一碗参汤。红叶用调羹盛着试了冷暖,方上前跪下,一勺勺喂给我喝。
明明什么也没有想,泪水却一滴滴落进碗里。
我咽不下去。我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去。
我摇了摇头,说:“够了。”
红叶眼圈立时便跟着红了,“是不是不合小姐的口味?我再重新去做。”
我说,“不用了。”
她还跪在一旁,我便说,“你起来,在我身边坐一会儿,陪陪我。”
但是红叶却瞬间起身后退,一屋子宫女都惊怖了,扑通全跪下来。
一只碗摔在地上,所有的人都爬起来,逃命似的退了出去。
红叶依旧站在一旁,我望着她的眼睛,说:“红叶,你在这里陪陪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却再一次被箍住了。
红叶在床边跪下来,我的肩膀被用力推到墙上。头晕的厉害。
我闭上眼睛,苏恒暗哑的声音便传入耳中,他说:“可贞,你看看我。我就在你身边,我陪着你。有我陪着你,不需要别人。”
我努力的想要把这声音剔除掉,可是没有用,他贴近了我的耳边,一遍遍的说:“你看着我,我就陪在你身边。”
我又想起那碗被清扬洒掉的药,想到他衣服上熏的麝香,想到他说:“那么就打掉吧。”
我恨透了他,我半点不想要他陪在我身边。我已经失去得够多了。我只想要回我的婉清。什么都给他好了,我不追究舅舅的死,不霸着这种满香草的椒房殿,我让他的刘碧君生孩子当皇后。只要他把婉清还给我就好了。
可是他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贞。你恨我,我知道。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教婉清叫我‘父皇’?那个孩子生得那么像你,那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她望着我,叫我父皇的时候,可贞,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我想,我把她从你身边夺走是对的,可贞。你心里明明就还爱着我。我怎么能放你走,我那时怎么能那么蠢。”
他说:“可贞,我就陪在你身边,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记得她……”
空气一瞬间哽在喉咙里,泪水不可遏止的汹涌而出。我放任自己干哑的哭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痛哭我失去的孩子。
58章(中)
渐渐的失去力气,深陷在一片漆黑之中。
意识沉浮着,可是苏恒的声音一直响在耳边。
他说:“那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那么小,我抱着她,手都在发抖。可贞,那是我们第一个女儿,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我给她想了很多个名字,等着你醒过来挑选……”
“我准你带着婉清出宫,可是可贞,那个时候我多恨你。我想,我为什么会准你带走我的女儿……可是你把婉清还给我的时候,我怕了,可贞,我怕得想把婉清塞回给你。你怎么能那么狠心,若婉清你也可以这么随便的就放手,我该怎么把你拴在身边。”
“可是那个孩子叫我父皇。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可贞,是你教她的对不对?”
“她生得可真像你,比朕想得还要好看。她从来都不哭,也不爱说话。朕喂她什么她都会吃下去,明明不喜欢,也会梗着脖子咽下去。朕批折子的时候,她就跟小猫似的蜷在朕腿上。韶儿去拉她,还被她咬过一口。”
“不过她其实最喜欢韶儿,不管朕赏了她什么,她都记得分一半给韶儿。韶儿喂她吃蜜饯,她便弯了眼睛笑起来。韶儿每日下了功课,便牵了她的手满殿里乱逛。她走得慢,却不肯让宫女抱,韶儿便蹲下来背她。两个人总是摔到一起去,可是下一回她还是会让韶儿背。”
“……”
“可贞,朕没有把她给别人养。朕一直把她带在身边。朕不让她去见你,可是除了这一件,没让她受一点委屈。”
“虽然朕也想,是不是只有让他们在朕手里受了苦,你才肯出来见朕一面。”
他低缓的给我讲着那些往事,那个孩子的音容笑貌便一丝一缕的缠绕进我的梦里来。梦里她还是旧日的模样,努力的思索着怎么说话,不停的摔跤却倔强想用自己的双腿跑起来。在追上来之后,便弯着眼睛笑着,扑进我的怀里来。
泪水一点点浸透。我攀住了苏恒的肩膀,就像在溺水时攀住唯一的浮木。
这个世界除了我之外,仅有这么一个人会记得婉清。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一切恩怨都已不重要。我们只是为这个孩子的早夭悲痛的父母,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是在夜里。
天阴沉着,无星无月,外间隐隐滚动着雷鸣。空气湿沉,滞重在指端。风里已经含了些雨声。
苏恒在我身旁睡着。鼻息低沉,显然已是累极。
我挪开他的手臂,搬开枕头。
将枕下暗格打开的时候才想起来,那柄含章刀已经不在了。
然而要收手的时候,指尖却触到了皮鞘。透过皮鞘传来的锋利的冰冷,一瞬间便让皮肤都缩了起来。那种顺着经脉游走的冰冷的痛楚,让我脑中一时有些战栗的清明。
我把匕首取出来,锋刃摩擦着皮鞘,发出钝钝的沙沙声。
是那柄素质。映着微弱的烛火,刀身明亮得像是一泓清水。
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然而到了必须做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竟是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了苏恒。
可是他该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也知道我究竟是什么。
我从来都没能骗过他。他不戳穿,不过是因为他不想罢了。
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他说的这么动听,却还是杀死了我的婉清。这个人是这么的颠三倒四、不可理喻,简直像一只流着眼泪的恶鬼,一口口啖尽人的血肉。我已经在他手上赔尽了一辈子,不能再让他糟蹋这一辈子。
只要把匕首刺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然而刺下去之后呢?
我可以即刻将哥哥宣进宫来控制局面,卫将军蒋慎曾是舅舅的旧部,想必可以说动。而后只需将楚平、吴世琛骗进宫来除掉,便能让韶儿顺利即位。之后由我垂帘,哥哥、苏辨、蒋慎辅政,再结好蜀郡和匈奴……
——然而脑中有个声音清晰的说:不可能。
蒋慎不可能协助我,若他可以忠于苏恒之外的什么人,苏恒便不可能让他统领御林军。我也没把握说动方生,没有他出面,楚平吴世琛不可能上当。而纵使侥幸除掉了楚平和吴世琛,结果也不过是将苏恒辛苦经营出的稳定局面一注输光。
若我身上没有谋害苏恒的罪名,有昔日征战运筹的余威在,也许能把握住局面。可是今日之后,我必定成为众矢之的,只能凭威权压服局面——而我手上所能握住的威权,恰恰是不够的。
……若我今日杀了苏恒,迟早会拖累着韶儿死在乱世里。
外间风雨飘摇,雷鸣一阵紧似一阵。巨响令地面都在震颤。
苏恒依旧睡得安稳,长睫投下交错的暗影,鼻息清晰而平静。
我握着匕首,轻易便可了结了他的性命,却只觉已被逼到了绝境。
一旦他醒过来,记起自己昨夜无意中吐露了什么,我便再无出路。可是我不能杀了他。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来,紫色的闪电劈落在半空,映得屋子里蒙霜般通明。
外间有谁走进来,长长的影子落上了纱帐。苏恒睫毛颤动,也将清醒过来。
绝望铺天盖地的袭来,上一世最后的见闻如诅咒般在我脑海中一遍遍重现。
苏恒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我猛的将匕首刺了下去。
外间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片刻后,雨声暴起,天地都淹没在其中。
匕首刺穿了苏恒的手掌。停在我的左胸。
那一刻的想法居然如此的清晰——绝对不能再落尽苏恒的手里。
绝望已经变得淡薄,我只是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好笑,居然在那种情况下,也还是选择自我了结。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脆弱、没用。
而且居然连自我了结也失手了。
苏恒的目光已经冷透,他右手心插着一柄匕首,便用左手全力给了我一巴掌。
我撞到在床上,很长时间之后,眼睛里才能再一次看清景物。
清扬倒在地上,而红叶抱着韶儿,正努力的安抚着他。
痛楚从心里一点点蔓延开来。
苏恒单手卡住我的脖子,将我推到墙上。这个时候他才露出狰狞的面目,赤红色的眼睛像极了一只发疯的孤狼,“就这么想死吗?”
我说不出话,只是望着他。我想,终于有一次,在我这么专注凝视他的时候,也不会被他的美色诱惑了心神。
我闭上了眼睛。
可是韶儿的哭声在这个时候传过来,我忍不住扣住苏恒的手。带了哀求去望他。
他的手便微微的松开了。
他似乎想听我说什么,目光里光芒颤动着,身上也有些抖。
我说:“求你,好好待韶儿。”
他开口的时候血便顺着嘴角不停的流出来,我记得他的伤似乎是在手上的。可是他的牙齿也染了血红,看上去无比的骇人。
他凑到我的耳边,低声道:“你该记得——朕会废了他,朕不会让他有一天好日子过。”
我脑中气血翻涌起来,一阵阵的发黑。如果我还有一份力气,一定会张口咬断他的喉咙。
然而他松了手,我却只能像一张缎子似的软在床上,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
他将匕首从手掌里拔了出来。对红叶道:“让方生进来。”
58章(下)
外间雷鸣已经低下去,暴雨却铺天盖地,没有消停的时候。
屋子里仍旧闷热,烛火荜拨的燃烧。
苏恒宣了楚平、苏辨、吴世琛和哥哥进宫议事,究竟议的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想来无非就是废后废太子。
我意识昏沉着,已觉不出自己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我想这一辈子也许只是一场大梦,我在梦里幻想着能够重新来过,以为自己不会重蹈覆辙,结果苏恒却追着过来,就像噩梦般令我无力挣脱。一次,两次,最终还是要终结在他手里。
这么想的话,仿佛我的婉清还在另一个世上好好活着,韶儿也没有被我牵连,无罪获咎。
太医来过,给我诊了脉。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有宫女端了汤药进来,试着哺给我,可是我已经咽不下去。她似乎有些焦躁,硬抬了我的下颌要逼我咽下去。我瞟了她一眼,脑中骤然闪过一个人影,便有寒意顺着脊梁攀上来。
我记得这个人。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记起她。她生得黑瘦,跟春玲儿(文)类似的长相,却比她还(人)要小一些。我记得当日我(书)猜到春玲儿该有个弟弟妹(屋)妹,便令红叶去寻。果然在太后宫里寻到了这个小姑娘。太后移居到汤泉宫时,我便趁机将她收了过来。我原意是让春玲儿安心的为我办事,便想把这个小姑娘送出宫去,找个妥帖人收养了,好好过日子。
因着事多,还没能顾上她。而后便想起来——上一世我被废之前,便是她跳了金明池,砸实了我暴力跋扈,要害刘碧君儿子的罪名。
若不是婉清的事,此刻我原本该正在找这个人,好从她身上入手,寻出究竟是谁设局要害我。可是婉清的死蒙蔽了我的神智,令我将其余所有的事都遗忘了。
然而事到如今,便是再想起来又有什么用?
我已经沦落到了任人鱼肉的境地。这个时候若她真的要害我,也只需一碗见血封喉的毒药。我定然没力气反抗。
便是她不想害我,想来苏恒也不会让我再活太久——他若还有一份清醒,便该猜到,我握住那把匕首时,想要的原本是他的性命。
我一时忽然又疑惑起来,我明明记得苏恒已经含章素质两把匕首收了起来,究竟是谁又将素质放在了我的枕下?
我假意咳嗽着,将药吐了出来。而后全力抬了手,推了她一把,道:“走开。”
她紧张得厉害,那碗药竟打翻了,全洒到我身上。她手忙脚乱的去接,也只接到手里一个空碗。
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很怕她狗急跳墙,要直接上手闷死我。便努力的出声,“更衣。”
她直愣愣的望着我,眼神动摇的厉害。几乎要扑上来掐我的脖子,却又怕得要哭出来。
我便做出不耐烦的样子,道:“给我换身衣裳。”
她仍是发抖,不知应答。
我只好说:“脏了。”
她总算还知道该处置罪证。这才回过神来,一面抖着,一面焦躁的扒着我的衣裳。
外间已经传来迎驾的声音,她竟急得啜泣起来,手上全然不成章法,在我身上抓了几道红痕,自己的头发也弄得散乱。终于将我的衣服脱掉了,便抱了要逃。那只药碗竟也忘了带走。
她藏进耳房里去,我只能将药碗推进枕下的暗格里,拉了毯子蔽体。
苏恒果然很快便推门进来。
想外间已是天明,只是因着这阴雨,看不出时辰。我便不知苏恒去了多久。
然而他身上仍是常服。手掌已包扎了,纱布上却还是渗出新鲜的血痕。他唇色稍有些白,面容生硬而冰冷,眼下阴影浓重,不知是在克制着些什么。
我便略有些放心——看来无论他传召楚平他们商议的是什么,都不会很顺利。
我还是能在他手上活一些时日的。
他在门边立了很久,气息几度变幻,待终于平复下来之后,才大步向床边走来。
走到我跟前的时候,他的面容几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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