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卫官被喝得愣住,“大人?”
谢沉砚将自己的官牒“哗”地抖开,“御史中丞”四个字吓得禁卫官和几个小禁卫顿时跪在地上,连呼恕罪。
“恕什么罪?”谢沉砚收起官牒,沉着脸,“不是你们误了本官的时间,是你们怠慢了门下侍郎,只会以貌取人的嘴脸!”想必他是明白过来了,为何我要在石狮子下纳凉。可是居然说以貌取人,我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门下侍郎?”禁卫官惶惑地抬头。
“正是寒酸在下。”我整了整衣襟,凑过脸去笑道。
众禁卫目瞪口呆,一个个都想在我脸上看出朵花来。我合上折扇,一撩衣摆,跨过入口处的门槛,进了芙蓉园。
入芙蓉园,再入杏园。
“多谢。”杏花垂柳下,我对谢沉砚抱拳道。
他拧着眉头,打量我的衣着,“顾侍郎为何这般穿着?为何不带官牒与礼帖?”
我摇着扇子,转眸看向杏花,“府中入不敷出……”
他审视的目光在我脸上晃来晃去,看得我脸上莫名升起热度,便抬手摘了朵杏花,拈在指端赏玩。他目光始终未离去,我也快撑不下去了,遂转眸一笑,“谢大人……”
清颜黑瞳,与我只隔一枝杏花。我的心从繁花枝头落下,不知道坠向哪里。
杏花迷人眼,他折下那枝杏花,对我躬身一礼,“既已入园,下官告退。”
我看着他手握杏枝离去,头顶纷纷的杏花飘落。
※ ※ ※
这园子之大,足令我寻不到路。待赶到老狐狸设宴的江池边时,宴席已开。京师名宦,钟鼎簪缨,都已围着曲水杏林列席,满园的美服博带,佩玉鱼袋。
老太监引着我过去请罪,我跪到老狐狸的至尊坐席前,手持壶觞,万分诚恳道:“臣来迟,特向陛下请罪!”说完,仰头饮下一觞的酒。
老狐狸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斜睨着我,继续喝他的酒,似乎是不理睬我。
我向老太监投去询问的眼神,老太监示意我继续请罪。
“臣有罪!愿以十觞请罪!”说罢,我继续仰脖子灌酒。
连灌五觞后,满园只闻吸气声,怕是百官们想不到老狐狸会真的对我动怒吧。
“陛下!顾侍郎来晚,是臣的错!”在我准备灌下第六斛时,谢沉砚起身离席,请罪道:“臣不知侍郎不识路,未给他带路,是臣之过!”
百官再抽冷气,老狐狸也颇感意外地瞧向谢沉砚,最后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就由谢爱卿替顾爱卿饮尽余下的罚酒吧!”
谢沉砚学我的模样,连饮五觞。
我跪在地上,转头看他在席上灌酒,心中蛮不是滋味。
由于我向来耳尖,不小心又听见几个同僚在窃语:“看吧,朝堂上投怀送抱有效果了,连御史中丞都……”
老狐狸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将我左右打量,“顾爱卿这身打扮,怎会被禁卫放行的?”
“臣家贫……”我跪在地上,歉然道。
老狐狸薄唇一笑,阴险无比,“朕给顾爱卿的俸禄都用来养面首了不成?”
文武百官几乎笑场,个个拿我当笑话看。
“陛下的赏赐,臣不敢怠慢。”我从不嫌自己脸皮厚。
这时,吏部尚书常老儿离席道:“顾侍郎此身衣着来赴国宴,有辱圣恩,当重罚!”
老狐狸含笑看着我,“既然如此,顾爱卿就再饮十觞如何?”
我点头,“臣遵命!”
我又连饮十觞,每饮一觞,群臣便抽一口冷气。将酒水全部灌下肚后,老狐狸挥了挥衣袖,我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去寻我的坐席。
经过谢沉砚的坐席时,我想对他抱拳称谢,弯腰下去时,竟一头撞在宴案上。谢沉砚忙将我扶起,眼色有几分复杂,我眼花,没有分辨出来。小太监过来将我送到对面的宴席上,我瞧了瞧自己的位子,左有垂柳,右有杏花,位置倒是不错。
坐下后,我才以醉眼打量在场的官员,对面竟有几个不认识的面孔。
“朕今日设宴,乃是宴请新科及第的前三甲,钟状元、齐榜眼、晏探花!”老狐狸对百官举杯,笑意融融。
“恭贺吾皇!恭贺钟状元、齐榜眼、晏探花!”百官附和。
我瞄了瞄对面三个陌生的面孔,忽然眨了眨眼,其中一人为何不那么陌生?再定睛看去,那个身穿淡紫色衣衫的年轻人怎么像在哪里见过?我盯着他看,他似乎也察觉了。此刻,满园人头攒动,官员们纷纷离席祝酒。
我醉眼朦胧中见他手持酒杯向我坐席走来,一步步,近了,我正准备起身祝贺这位兄台高中,却越看越觉眼熟。
“新科探花晏濯香给顾大人敬酒了!”紫色衣衫的人走到我面前,举止有礼,散发一种不可亲近也不可抗拒的魄力。深眸处如有万溪归海之势,浅笑时似有风过清波之姿。
一道天雷劈中我!
晏濯香!小晏!
我满脑的醉意被这道天雷劈了个空隙,忙用这道空隙来思索,小晏——青楼——小晏——探花郎——
直到酒杯里的酒洒出来,我才回过神,此时,园子里起了风,杏花簌簌飘落,一瓣杏花恰好落进他酒杯里。
当日醉仙楼里,他春衫倚栏杆,对我说三日后再敬酒,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原来他新科探花郎还没过杏园宴便已声名传遍青楼,大有盖过我的声势。当日他衣着简便,就已是风流隽永,今日他探花赴宴,端的是衣袂当风,满园风情都不及他。
新科及第,他不去向阁老门敬酒,却到看起来已失宠的本官这里来举杯,不禁令我疑惑。我身边寥寥几乎没有旁人,他潇洒地来我身边敬酒,已然招了一些目光明里暗里在观察。
“顾大人还可饮否?”春风拂面,他笑意浅浅,俯身为我斟满了泼出一半的酒杯。
我恢复了常态,满眼醉意地笑,“当是浅墨给探花郎敬酒才是!”
说着,我仰头灌下了满杯的酒。见我豪爽如斯,他牵起嘴角,笑出声来,“大人果然有魏晋之风,濯香佩服!”
“一朝及第,赴宴杏园,年少有为,恭喜探花了!”我笑意融融,可亲可敬道。
“濯香听闻,顾大人十七岁年纪便高中榜首,状元及第,睥睨长安,才是真正的年少有为,令人仰止!”晏濯香饮下杏花酒道。
“探花郎说笑了,三甲之名还少不得运气一说。”我谦虚一番,又与他对饮了几杯。
酒杯空了,便是他来斟酒,这也是礼数,我并不推辞。他对我客客气气,我也对他谦谦让让。虽不知他是什么心思,我却是满心的疑惑。这位紫衣探花公子,为何会不顾声名在醉仙楼现身,当日与我偶遇真的是偶遇?今日宴上,状元榜眼都忙着向阁中重臣敬酒,唯这位探花对我示好,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随后,晏濯香往别处敬酒去了,我自斟自饮,小太监送来一个小纸卷到我案上,道:“谢御史命小的送来。”
我抬头往对面的宴席看去,曲水江岸,谢沉砚与我目光一触之后便转移。我疑惑地展开了小纸卷——
扑倒阁下,纯属巧合
端妍的四个小楷字:远香保身。
我胃里酒液上涌,头脑昏沉,对着这四个字瞅了半晌,最后纳入袖中,手又摸向了酒壶。
“顾大人如此豪饮,岂不要坐实失宠的传闻?”不知什么时候漆雕白一屁股坐到了我对面,按住了我摸酒壶的手。
我稍稍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笑道:“漆雕兄有所不知,这宫里的玉液酒平日里可尝不着!”
“贤弟若是不去故意拂逆圣上,什么玉液酒喝不着呢?”漆雕白凑到我耳边小声语,最后摸着小胡须叹道:“伴君如伴虎,贤弟还是谨慎些吧!”
我打了个酒嗝,道:“漆雕兄话中有话?”
他剑眉一挑,星目一眯,“浅墨失宠,濯香入朝。”
我嘿嘿一笑,从他手底一缩,抢过酒壶直接往嘴里灌,灌到胃里翻涌才作罢,“那小晏得宠不得宠,是他的事,我喝我的酒就好。”
漆雕白哈哈一笑,捞过我案头剩余的酒壶揣进自己怀里,“看来这酒确是好酒,我且偷几壶回家。”说罢,自顾自起身走了,我连他袖角都没抓着。
我连连叹气,直道可惜。酒灌得太多,有出恭之意,遂扶着树干向太监问路。
解决了内急后,那个扶我来的太监不见了人影,我只得寻路走,一路摇摇晃晃,不知走到了哪里,只知花香扑鼻。寻了块石头,便趴上面睡着了。
梦见自己身在昆仑玉虚峰,冬日赖床,被师父揪着耳朵从被窝里提溜了出来,我抓着被子不放,边打哈欠边流泪,“师父大人饶命,墨墨昨夜苦读到四更。”玉虚子气定神闲继续拧我的耳朵,“你两个师兄卯时就起床读书了,你巳时还不起,莫不是要打屁股?”
我困得厉害,不管不顾继续往被窝里钻,全然不理会耳朵的疼痛。玉虚子哼了一声,掀了我的被子,捏着我的鼻子不让通气,我果然醒了。
睡不到自然醒,我一肚子的起床气,“老头你总不管大师兄二师兄,莫不是他们都是你私生子?”
老头嘴角抽搐,确然被我气到了,一把揪住我耳朵,把我拖下床,“你叫谁老头?你叫谁老头?”
作为玉虚老怪爱徒的我,自然是知晓他珍视自己外表,总是自诩玉树临风一枝梨花压昆仑的西圣,最是忌讳别人称他年纪大。私生子什么的,他倒不在乎。彼时他恰满三十,总爱穿身白衣在雪山穿梭,也确实让那些个上山采药的姑娘们惊艳之后一路尾随。当然,外人入不了玉虚峰。下山后,姑娘们奔走相告,雪山上有仙人出没。
老头爱惜羽毛,我偏要拽他羽毛,叫他老头一般都在他罚我之后。有次,被重罚后,我赌气出走,下昆仑。彼时年幼,我滚落雪山,冻了个半死。玉虚子在夜里找到我后,把我搂在怀里,“墨墨不要吓师父了,快快醒过来!”
我觉得那怀抱十分温暖,迷迷糊糊道:“墨墨错了,再也不跑了,你抱抱我嘛!”一边撒娇呢喃,我一边往一个怀抱里蹭。
忽然,重心不稳,我似乎从哪里跌下。并没有摔疼,我却醒了。见到眼前抱着我倒在杏花树下的谢沉砚,我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脸色极是尴尬,似乎还有些泛红,想松开我又觉这个姿势若是松手我必定跌倒,不松开又觉暧昧不清毁他清白。
“我、我不是睡在石头上的么?”我小心翼翼调整自己的姿势,从他胸前分离。
“下官过来寻墨、寻顾大人,你、你蹭到下官怀里……”他脸色愈发难看,极想撒手。
我一叠声道抱歉,自己在地上站住,他便松开了手。
似乎是踩着了自己衣服,我一个前扑,再度扑到谢沉砚怀里,他毫无防备,我将他扑得退后几步后两人倒地,他后心落了个实打实,我则摔在了他肉身上。
忽觉前方有响动,我抬头一瞧,探花郎晏濯香在十几步外的一棵杏花树下止步,见到我坐在横躺地上的谢沉砚身上的模样,不由愣了愣,而后退步到树后,“顾大人,圣上唤你。”
谢沉砚见我如此不雅的模样,险些晕过去。我见自己也着实不雅,便从他身上爬了下去,整了整衣襟。谢沉砚挣扎了几下后,手抓着石头也起了身。
“圣上唤我,何事?”我朝晏濯香走去,坦然问道。
晏濯香从杏花树后转出来,瞧我一眼,又瞧谢沉砚一眼,眼梢划过一抹深意,“方才、似乎是圣上命谢大人来寻顾大人,二位大人久久未归,便命濯香来寻……不想竟……濯香非有意冒犯二位大人……”
我咳嗽一声,取折扇掩去半张脸。谢沉砚怒容隐隐,望着晏濯香道:“探花何意?莫非是说我与顾大人有、有……”谢沉砚文雅之人,“有私情”三字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晏濯香拢起紫色衣袖,幽然笑意没入嘴角,转身走入杏花丛。
※ ※ ※
皇帝老狐狸酒酣之余要歌舞笙箫助兴,百官须得一一就席。无聊的歌舞看了一个半时辰,我又灌下不少酒。老狐狸一双狐狸眼瞟向晏濯香,噙着笑意道:“听说晏探花擅丹青,今日可否为朕泼墨?”
晏濯香离席,行礼道:“陛下垂青,濯香不才,便献丑了!”
太监侍女们备了书案笔墨抬到全场中央曲水畔,晏濯香走上前,命侍从们散去,他挽了袖子,一手磨墨。
我坐在杏花旁,案上酒又被我喝光,手里便把玩一个空酒杯。视线往远处一放,便能瞧见谢沉砚的酒席。他避开我的目光,只观看小晏作画。包括老狐狸在内,杏园所有人几乎都在注视那水畔作画的紫衣探花。
于是我也托着腮注视那边。案上宣纸端砚,小晏长身玉立在案前,左手握着酒杯,右手提笔蘸墨,捕捉风物的锐利目光从杏花间扫过,似乎顺带也扫了我一眼。随后,深深浅浅地落笔宣纸上,点泼描染,笔下飞快,极是流畅。
众人都瞧得目瞪口呆,连老狐狸都目不转睛。今日杏园宴,这位探花可谓出尽风头,连状元与榜眼都没有分得一席风流。
半个时辰不到,他收笔,将宣纸拿起来,晾干墨迹。一群人围了上去,在见到画卷后连连赞叹。太监将画送到老狐狸跟前,老狐狸眯着的狐狸眼才睁大了,端详许久,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眼里满是赞赏,“杏花,烟雨,好意境!只是没有题诗,却是可惜了!”
晏濯香似乎忽然想起一事,“陛下,听闻顾侍郎书法精湛,自成一家,不知可否请侍郎题诗一首?”
众人刷刷将目光投向我,有些还颇为惊愕,似乎认为我一介闲人只知荒淫无度地过日,怎会题字云云。
同僚多未见过我的书法,这个探花郎却知晓一二,我不禁皱了皱鼻子,这个晏濯香真不简单。
我装醉俯在案上打瞌睡。
不远处传来老狐狸的低沉嗓音,“可惜顾爱卿醉了,不然,若能配一幅丹青字画,朕尚可赏赐他一二……”
赏赐?
我顿时醒了,抬头问道:“赏赐多少?”
不少同僚哂笑一声,不齿地瞥我几眼,我不与他们计较,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自然不能白干,给晏濯香锦上添花,为他人作嫁衣裳。
“爱卿想要多少?”老狐狸狭长的眼眸眯起来,看着猎物一般看着我。
我伸出三个手指头。
老狐狸眉头一挑,“三百两?”
我摇了摇头。
老狐狸眉头一皱,“三千两?”
我又摇了摇头。
老狐狸眼皮耷拉下来,几乎咬牙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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