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瘦弱的男人,个子高高的,肩膀却不很宽阔,他转过了脸,眼珠黑得如同阒寂无声的夜空。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不会说话吗?”沈寒香看他的眼神变得同情。
“怎么出去你知道吗?”沈寒香问,旋即又道:“可是你不会说话……”她犹豫片刻,摊出手掌,“你知道出去的办法吗?或许你可以写下来……”
男人认真看进她的双眼,沈寒香心口飞快闪过一丝麻痹,随即那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不是……是让你写……”她焦急地扭动手掌,想要抽出来。
男人却将她的五指完全包裹住,自指缝间,将手指扣了进去。他的手掌有点凉,握着很舒服。
沈寒香脸上一红,心里跳动得厉害,低声咕哝,“你这人怎么这样……”
“有生之年,我会尽一个丈夫的责任。”
一个沉沉的声音在沈寒香耳边响起,她睁大眼看男人,他分明没有说话。
错失的记忆一股脑如重铅灌入脑中,沈寒香嘴唇发颤,用力丢开男人的手。
“我要走了。”她匆忙地说,转过背眼泪便流了满脸。
屋内,早已入了更。陈川在床边打盹,他刚合上眼,听见一声极轻的声音,如同抽噎,猛然张开眼睛。
昏睡着的沈寒香眉心深蹙起,整个人如同被什么束缚住一般挣扎难以醒来。
紧接着一滴泪从紧闭的眼睑下流出。
“沈家妹子……你醒了吗?”声音极轻。
更多眼泪流出来,沈寒香的脸被泪水沾湿,显得可怜,但她没有醒来,头摇来晃去,嘴里小声嘀咕,却听不清她说什么。
陈川打来水,拧了帕子在她脸上擦拭,又替她擦了擦汗津津的脖子,待要替她擦擦手,发觉她的手捏得很紧。他尽量动作轻柔地掰开拳头,手心也是汗湿的。
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竟泪流不止,睡梦里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本来轻极了,但屋里屋外都没人说话,在寂静的夜晚里,听在陈川耳朵里,如雷贯耳。
他手指发颤地,轻轻覆盖在她的手掌上,外间有丫鬟守夜,沈柳德睡在厢房,他执意要守夜,连彩杏都劝不住。又一想阮氏都放了人进来了,也不怕有人说什么。
他板正的脸孔上,尽是难言的哀痛。
“不会有事的,你会好起来,没有人能逃过王法,谁也不行,不能伤你。”陈川握着那手,贴在脸上,动作极轻,怕吵醒了她。
五更天时,沈寒香醒来,浑身是汗,茫然无措地看了眼趴在床边睡着了的陈川。
她没有叫醒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脚下了地,坐在床边,像一尊蜡像一般一动不动。
她看见窗户紧闭着,起来推开窗,又觉得口渴,想喝点水。
“别喝那个,凉的。”
陈川骤然发出的提醒吓了沈寒香一跳,她哦了声,把杯子放下,梦游一般回到床上,拖拽起被子盖得紧紧的,翻身又睡了。
“我去找热水,你不是渴了吗?”陈川不知道沈寒香听见没有,她的背影静止着。
沈寒香很温顺,水来了她就喝,陈川担忧地看着她喝完水,小声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
话音未落,沈寒香陡然扑在床边狂吐起来,好在本已经吐过,胃里没什么东西,刚喝下去的水难以避免地溅在陈川袍摆上。
陈川扶着她直起身,刚要说话,她脸孔扭曲,又吐了一次。
折腾得满头大汗,沈寒香才安静下来,没什么力气地靠在床上。
“不吃了……你怎么来了?”她眉心困惑地蹙着。
陈川解释道:“你身边的婢女去找沈柳德,正好撞上了,我就想一起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的。”
沈寒香疲倦地闭起眼睛,点了点头,又问:“我哥呢?”
“彩杏给他安排了一间屋,睡着。”
“现在什么时辰了?”
“天快亮了。”陈川看她脸色不好,忙道:“徐大夫也没走,叫他过来看看?”
沈寒香摇了摇头,之后静止不动,她的下巴绷得很紧,年轻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她张开眼睛,看了陈川一眼。
“耽误陈大哥的事了,我哥没有分寸,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沈寒香还很虚弱,说话声音细微。
“你一醒来,就急着要赶我走吗?”陈川苦笑道,试图抓住沈寒香的手,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避开。
“你以为我为什么……到了刑部……你以为我只是本着职责去查你爹被害的案子,那是桩悬案,师父已经劝我销案……我没有一天……不在继续追查那个邹洪,已经有了眉目……”
“不用查了。”沈寒香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眼睛注视陈川,“你为我做的太多了,太多太多了。”多得令她喘不过气。
“今天的事是我不小心,不知道自己有身孕,误食了太多蟹导致……”醒来后一直平静地沈寒香声线里流露出微颤。
那些阮氏会想让她说的话,从她毫无血色的唇片中说出来,令陈川心痛不已。他张了张嘴。
“男女共处一室已是不妥,我是有夫之妇,便是事出紧急,你也不该到我房中来,到底这里是侯府。”沈寒香皱着眉头,府里多事之秋,多少眼睛盯着,她不想连累了陈川。
陈川轻笑了一声。
“我知道了。那我走了,你多保重。”他起身来,干脆转背就走。
正是晨曦初露,陈川的背影显得十分寂寥。沈寒香脱了力地缩在被子里,她记得梦里的每个片段,原来她死后,便是这个人给她收敛尸骨。所以这一世,她才会遇上他,她新的人生轨迹从冯氏的死开始改变,而陈川,便是在那个时候,掺杂进来。
沈寒香觉得头痛。
兴许是在梦里哭过了,这时心里反倒好受了许多。孩子没有成形,相比之下,前世那场撕心裂肺更为痛彻心扉。她靠在床头静了会,叫人进来,吩咐笔墨,给孟良清写信。
其实这事同孟良清没有干系,但沈寒香明白,梦里面她是怨他的,那是潜在的执念,她对孟良清有一些怨气。要是他如当初所说的,娶她做了妻子,她有了孩子,全府上下必得欢天喜地迎接他的降生。
提笔她忽然不知道写什么好了,揉了又写,丢了一地纸团。
天光大亮的时候,沈柳德才起来,步入屋来见沈寒香已梳洗罢了,她显得苍白憔悴,见到他抬起锐利的眼睛——
“三两,吩咐饭菜。”
沈柳德一边吃一边小心翼翼窥看沈寒香的脸色,只见她神色如常,陪着又喝了点粥,才对沈柳德说:“徐大夫留在我这里,大哥先回去罢。”
沈柳德嗯了声,走到门边觉得不对,又转过来,“哎,是我当家,怎么回事你总要说说,怎么就叫我走了。”
沈寒香盯着他,那神情让沈柳德缩了缩脖子,他觉得愧疚,这个大哥做得窝囊,昨晚上同陈川说的那番话又在他脑子里荡起来。他只有钱,没有权,别说斗不过侯爷夫人,他连斗的心都不敢有,他见了侯爷夫人只有跪下磕头的份。
沈寒香清澈的目光让沈柳德怀疑她听见了昨天他说的话。
直至她开口——
“那你走不走?”
沈柳德忙道:“走,走。”
掉转头他就慌不择路冲了出去,撞到端药进门的彩杏,匆匆一个照面,话都没敢说两句就跑了。
沈寒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喝下苦不堪言的汤药。
“那个徐大夫,就住在府上么?”彩杏问。
“嗯。”
“一早夫人那边送了不少补血的药材。”
“收着。”沈寒香冷冷道。
“姑娘。”彩杏顿了顿,看了她一眼,“就算了么?”
初初升起的太阳将明亮的光都投在地上,沈寒香久久没答话,半晌,她秀眉一轩,笑了笑,“养好了身子再说,你把白瑞叫来,我有事要问。”
彩杏去了,不片刻回来说白瑞和福德前一日喝得大醉,这会刚被叫醒,都说头痛。
“让徐大夫去给他们也瞧瞧。”
彩杏出了门,沈寒香才攥紧床单,缩在床头。白瑞、福德两个是这院子里唯二有功夫的人,昨天怎会没露面。她真没想过,阮氏就这么把她当回事,连自己的孙子都不放过。
侯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先为了子虚乌有的谣言要把桂巧赶出去,再为了下得了台面把簟竹打了一顿,眼下轮到了她。或者从头到尾都是瞄着她,只不过没有机会。
孟良清这二十几年,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她想起他常年没有血色的脸,四季不离身的手炉,生怕什么时候会死拼命带她遛马,寻常百姓人家最平实朴素的幸福,在侯府中竟成奢侈。
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的声音像一根细针,让沈寒香猛然清醒过来——
“听说妹妹受了寒,我来看看,你们这些丫鬟拦着做什么,小心我禀了夫人把你们这起子没眼色的都脱下去打他个三四十板,你们那个簟竹才被打了,这几天还瘸着呢吧?”郑书梅说话声里,就进了屋,手帕按在鼻端,收了张扬跋扈走来。
“别起,我来看看你,怎么一场风寒弄成这样,你看你脸白得,我看了都心疼。”郑书梅扭头,后面站着个拘谨的小丫鬟,丫鬟手里拎着个食盒。
早有另两个婆子端了小桌上来,郑书梅看她一眼,将汤盅打开。
“我亲手熬了点汤,给你补身,一滴不剩全给我喝干了。别的我不行,药膳最在行,之前夫人身子不舒服还是我亲手侍奉的。你来试试好不好喝。”
浓浓的猪肝味和葱香从汤盅里溢出,郑书梅亲手勺了,递到沈寒香唇边。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
沈寒香愣了愣,嘴唇抿着尝了口,就摇着头推开些,“你手艺是好,我这刚吃过早,喝不下了,不如放着罢,我待会再喝。”
郑书梅也没勉强,叫下人端到厨房去,握着沈寒香的手同她说话:“你怎么这么糊涂呢,有了身孕自己还不知道。”
沈寒香面色一僵。
“唉,一早去给夫人请安,没见着你,又听夫人说了此事,我就忙忙来看你了。缺什么药材吃食都告诉我,我叫人去办。”郑书梅得体又大方地笑了笑,“身外之物,要用在刀刃上才好。”
沈寒香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支着头说:“昨晚没休息好,想睡会。”
“嗯,等你好些,咱们姐妹再好好说话。”郑书梅起身辞去。
不片刻,彩杏带着白瑞进屋,沈寒香正闭目养神,听见说话声,张开眼叫白瑞坐。
彩杏给白瑞去沏茶。
白瑞看着神色憔悴,眼圈乌青,一副没休息好的样。
“听说昨日白大哥喝醉了?和福德闹了一宿,待会跟着彩杏去喝碗解酒汤。”
白瑞点了点头。
“怎么昨日你们俩都喝醉了,喝的什么酒?”沈寒香神情淡淡的,她失血过多的脸色发白,精神头也不足。
白瑞面有愧色,“属下平素酒量尚可,昨天也是奇怪,不知道为何,只喝了两三碗,就觉得身发软,想睡觉。福德又坚持要喝,就一人各喝了大半坛,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酒是谁弄的?”沈寒香掏出手炉握着,她手指冰凉,指端发麻。
“属下也不知道,府里侍卫都聚在一起玩乐,酒是福德拿来的。”白瑞声音顿了顿,“姑娘是觉得,酒有问题?”
沈寒香道:“你们喝醉了,可是醒来就在自己屋里,昨天喝酒的地方都打扫干净了?”
白瑞按着脖后,那里尚有些酸痛。
“喝酒是在戏台那边一间小院里,醒来确实在自己屋里。”白瑞眉峰一扬,“姑娘且先不要轻举妄动,待少爷回来……”
“要是孟良清一时半会回不来,别说那时再查昨天的事查不清了,就是查清了,他能拿凶手怎么样?”沈寒香眼圈发红,她极少动怒,白瑞只得噤声。
沈寒香又问得几句,叫彩杏带白瑞去喝解酒汤,又叫来福德问了几句。酒是在院里随便搬的,再要查谁办的酒也查不出个什么来。
“不光奴才和白瑞喝了,那院子里的小厮侍卫几乎全都喝了院坝里摆的酒。大家难得能乐一乐,都忘了形了。”
等人都退了出去,沈寒香躺在床上,身上仍旧有些痛,闭上眼就忍不住想昨天发生的每一件事。
吃下那些蟹之前,在席上她因心内忐忑,没有放开吃喝,唯独同郑书梅坐在一起时,喝了两杯茶。之后便是那些蟹,但吃下去的蟹都被她吐了出来……理当不至于保不住孩子。
她想了又想,觉得头疼,昏昏沉沉间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都黑了,窗户纸上雨水拍打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坐起身,吃了点东西,丫鬟把手炉拿去换过,沈寒香出了一背冷汗,彩杏替她解了衣,擦了擦身,才又让她躺下。
半夜里沈寒香睡得迷迷糊糊,身上汗淋淋的,只觉得不舒服,撑起身,眼睛却没睁开。
“三两……”她叫了一声,有人把水杯递到她的手里。
沈寒香喝了一口,摆了摆手,靠在床边,“不是要喝水……”
那人将她扶着,沈寒香脸颊触到一片又冰又湿的布料,才觉不对,睁开眼还没看分明,忽就被紧紧抱住了。
孟良清按着沈寒香的头,贴着她的耳朵,吐息尽打在她的耳廓上。
猛然间沈寒香挣扎起来,用力将他向外推。
孟良清心头大恸,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托着她的背,将人紧紧抱着死活不肯松手。
“你撒手。”憋了半晌,沈寒香闷声说。
孟良清松了手,但紧接着抓住了她的肩,低声不住说:“对不起……”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不住发颤,似乎害怕极了。
“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孟良清浑身被雨湿透,额前还在滴水。
“接到信……我就往回赶……”孟良清神情讷讷,“我……我该早两天出发,要不是我路上生病耽误了两天……就不会……”孟良清满含悔恨,眼睛通红,忍不住抱紧沈寒香,他胸腔激烈起伏,沉闷的呼吸声犹如抽噎。
沈寒香眼眶湿润了,深深吸气。
“你这么跑回来……皇上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