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起初有些摇摇晃晃,他们中的有些人还不太好意思把手搭起来,有大方些的搭上一只手,再大方些的才敢把两只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他们滑行的脚步也有些零乱,摇晃了一会儿,便有些东倒西歪,像是要脱轨或侧翻过去。许志回头望了望,大声喊了句,都用双手搭起来。有些人搭上了,还有些顽固分子依然不肯,武燕燕便从后面又喊,谁不搭谁滚蛋。那些顽固分子这才慢慢都搭了上来。
许志调整了下身体,晓雅没注意脚下,差点被甩出去,王捍东用双臂搂紧晓雅,把她又给扳了回来。许志回身对晓雅说,你抓紧我。
晓雅紧紧搂住许志,慢慢把脸也贴在了他的背上,两条长长的辫子随风飘舞,许志后背棉衣上那被汗浸湿的味道,她闻到了,她第一次坐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就想闻到他的味道,那时离他远,后来他抽烟,她又想闻他抽出来的烟味,可是那天晚上她什么也没有闻到。
现在,她终于闻到了,这,是他的味道,他身体的味道,属于他的味道,她深深地用力吸气,恨不得把它们统统吸到肺里。她想如果她把它们都吸进去了,别人就再也闻不到了。想到别人,她的心又一紧,随后是一阵剧烈的疼,好像她真的看到了别人也像她一样在闻他的味道似的。
林远兵隔着王捍东看到了晓雅把头贴在了许志背上,她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地有种阵痛,她不敢再看下去,慢慢闭上了眼睛,她怕她摔倒,她摔倒倒不要紧,但她不想让这列“火车”停止前进。
王捍东的心也在疼,他想把晓雅往回拉,可他下不去手,林远兵怕真的摔倒,便紧紧搂住王捍东,王捍东也害怕自己摔倒,但他不敢向前去搂紧晓雅,他怕他的手搂紧了,会惊忧她的梦。那一刻他告诉自己,只要她因为去做那个梦而感到幸福,他有多大的痛苦他也情愿默默承受。这样想着,他就把身体尽量向后仰,让晓雅好好做她的梦。这样一来,王捍东和林远兵这两个疼痛的人便相互紧紧地依靠在一起。
沈虹搭在祝宇肩膀上的手是最安静的,她没像晓雅那样把头贴过去,只是偶尔在“火车”转弯倾斜时顺势触碰一下,她的心也会动,但那种动是柔柔的,暖暖的,不起太大波澜的。
最能闹腾的是武燕燕和康建林,康建林倒不怎么闹腾,他们两人主要是武燕燕叫得最欢,一路上她的嗓门最大,一会儿让康建林往左,一会儿又向右,弄得康建林好几次差点摔出去,武燕燕便像老鹰一样伸出手来抓紧他的脖领子使劲往上提。
武燕燕的喊叫声后来终于把大家的热情点了起来,他们随着她大声地喊啊叫啊,那声音乱乱的,听不清到底在叫什么,但那声音却是响亮的。冰场上滑冰的,大多是些年轻人,他们听见叫声都停下冰刀看着他们。
“火车”在许志的带领下慢慢走上了正轨,绕着冰场已经奔跑了好多圈了,它再也不摇晃了,晓雅的脸也终于从许志的背上撤了回来,林远兵睁开了眼睛,王捍东又重新搂紧了晓雅,他们的心不再疼了,经过了刚才的挣扎和摇晃,他们开始珍惜这列“火车”,是这列“火车”把他们连成了一体,他们的脸上有了笑容,随后是他们的笑声,他们的笑声很响,飘过南湖冰场,飘过那片美丽的白桦林。
那一刻,他们的欢乐叠成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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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大林大街之恋6(1)
许志带晓雅去白桦林里取自行车,他上午来的时候把它停在了这里。
这片林子里的白桦树还是当年中苏友好时从苏联引进的树种,如今树长大了,苏联却变了修。白桦树高大挺拔,树干上长满了像是人的眼睛一样的褐色疤节。秋天落下的黄叶被残雪覆盖住了,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他们好像还没从滑火车的欢乐中走出来,两个人的脸都还是红红的。因有了刚才和许志那样亲密的接触,晓雅脸上除了闪亮的红光,还有些许的害羞。回想起她把脸贴在许志后背时那种从未有过的莫名的心颤,好像又闻到了他棉衣里浓浓的汗味儿。
那种味道她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味道,从他身体里面发散出来的,带着他的体温,又传导到了她的脸上,她不知道她的脸上是不是也沾染上了他的那种味道,她自己闻不到,也许有吧,也许别人能够闻到。她有些不敢仔细地再看许志了,眼睛盯了一下,然后马上转到旁边的白桦树上,那些白桦树上的眼睛好像也在看着她似的。
许志迈着大步,眼睛看着前面漫无边际的白桦林,晓雅要比平常走得快些才能跟上许志的步伐,她有时侧过脸,看他一眼,她不知道她刚才贴在她背上时他是否感觉到了,开始时她是轻轻的,但后来好像有些重了,也贴得紧了,她想他也许会感觉到吧。
她问许志,那本列宁的书,你,真的看了?
许志转头看了看她,她的脸还红着,好像刚才出了许多汗,额头前的刘海有好几缕都沾到了一起,有些湿漉漉的,有一缕头发快要挡住她的眼睛了,有一瞬间,他想帮她把那缕刘海拢到头发后面去,但他还是克制住自己,没有伸出手去。他心里是想对她说话温和些的,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话从嘴里出来的时候,却变了调儿了,他说,你以为那是“两报一刊”上的社论啊。
晓雅说,那些社论不就是根据书上的那些理论写出来的吗?
许志说,看来你是真的没好好读过伟大导师的著作。
晓雅说,写学习心得的时候,抄过上面的话,读还是真没好好读过。
许志可能也意识到他刚才说话的语调过于生硬了,便往下降了降,说,是不是光顾着读小说了?
晓雅说,不是啊,也读别的书啊。
许志说,读普希金?
提到普希金,晓雅有些不好意思,她怕他说,你不读伟大导师的书,为什么还要和我换那本书。
还好,许志没再往下问。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往前走着,有一棵白桦树的树枝从树上耷拉下来,许志抬手往上托了托,那树枝是伸向晓雅那边的,他是怕树枝扎到晓雅脸上,晓雅看着他,发现他手上竟然没戴手套,刚才光顾着跟他说话了,也没往他手上看,他的手已经冻红了。
晓雅想拉过来给他焐一焐,可是她下了会儿决心最后还是没敢,她问他,你咋不戴手套呢?许志说习惯了,冬天一直都是这样的。晓雅说,要是长了冻疮手会烂掉的。她从脖子上摘下她的棉手闷子,递给许志让他戴上暖暖手,许志站下来,又把那条长长的拴手闷子的带子挂回了晓雅的脖子上,他说我这双手是劳动人民的手,不怕冻。
晓雅说,那我的手就是资产阶级的手了?许志说,你那是拿绣花针的手,冻坏了,该找不到婆家了。晓雅用手闷子打了下许志,说你不就是想说我是资产阶级的大小姐吗。许志说,你是无产阶级的大小姐。
斯大林大街之恋6(2)
晓雅说我说不过你,我不跟你说了,然后她把她那只戴着棉手闷子的手伸给许志,说现在无产阶级的大小姐想给你送一点儿革命温暖。见许志没明白啥意思,她用另一只手掀开棉手闷子的开口,说,快放进来呀,你看里面还有热乎气儿呢,快点,一会儿冷风钻进去该变凉了,说着抓起许志的胳膊,把他的一只手放了进来。
他们的两只手装进了一只棉手闷子里,里面确实很暖和,刚才晓雅的手好像出汗了,摸上去里面有些湿。晓雅轻轻碰了碰许志的手指,许志慢慢把手靠拢过来,然后他们的两只手掌贴在了一起。
旁边有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桦树,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晓雅想拉许志到那棵白桦树底下去,但许志很快把手抽了出来,晓雅说,还没焐好呢。许志说,再焐就该着火了。说着,他把晓雅的另一只手装进了那只空的棉手闷子里,说,快戴好走吧。然后他就往前走,晓雅说你手上好像有一块老茧子,是不是你在厂里老干重活呀?许志说,劳动人民的手都是这样。
许志走在前面,晓雅跟上来,后来许志在一棵白桦树下停下来,他说,自行车怎么不见了呢?
晓雅说,是不是记错了?
许志抬头望了望白桦树说没错呀,就是这棵树。
晓雅说,说不定是你记错了,你咋知道就是这棵树?
许志拉晓雅过来,让她往白桦树上看。晓雅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棵树跟别的树有什么区别。
许志指了指树梢那儿,晓雅再看过去,发现上面有个鸟窝,然后她又往其他树上看,果然只有这棵树上才有。
他们又往前走,晓雅在树根底下发现了她车座上的车套,那是她用白线钩出来的。
许志说,肯定是被人给偷走了,阶级敌人太狡猾了,我还以为这里是最安全的呢,唉,都怪我。
晓雅说,你不用作检讨了,以后提高警惕就是了。
许志说,下个月开支我赔你。
晓雅说,不用你赔,不过,为了惩罚你,以后我要是走远路,就去找你驮我。说完,竟有些高兴起来。
许志说,这车丢得咋还兴高采烈的呢?
晓雅说,以前听我姥姥说过,要是有一个坏事来了,那接下来肯定就要来一个好事了。
许志没有应和晓雅的话,他说,我看咱们还是去派出所报个案吧,以后警察要是抓住了偷车的,说不定还能找回来。
晓雅问许志,这附近有派出所吗?
许志说有个南湖派出所,就在我家旁边。
晓雅便和许志往白桦林外面走。
许志家住南湖副食品商店旁边,土黄色低矮的平房,是50年代汽车厂建造的职工宿舍。许志父亲是汽车厂的第一批工人。那年,毛主席来汽车厂参观,他还曾作为先进工人代表和毛主席握过手呢。许志十四岁那年,父亲得肺癌死了。母亲赵秀芝是灯泡厂的工人,一直没再嫁人。许志十七岁那年正赶上上山下乡,汽车厂照顾许志,让他接了父亲的班。
这会儿,赵秀芝买完菜回家,走在路上,突然看见许志领着个姑娘迎面走了过来,这姑娘长得真俊,她心里一高兴,便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许志正和晓雅在说话,他妈快走到跟前了,他也没有发现,赵秀芝便喊了声许志,许志抬头见是他妈,这才停住了脚步。
赵秀芝眼睛直直地盯着晓雅,说来家坐会儿吧。
许志说,妈,我们还有事要办,你快回去吧。
赵秀芝说,有啥事那么急,都到家门口了。
斯大林大街之恋6(3)
晓雅看了眼许志,许志说我们要去派出所。
赵秀芝问出什么事了?
晓雅说,阿姨您别急,没出什么事儿,就是自行车不见了,去派出所报案。
赵秀芝说那快去吧,快去吧。走了几步,又回头喊,去完了来家坐坐啊。
两个人从派出所出来,往街上走。刮起一阵北风,天阴沉下来,像要下雪,风吹得许志感到阵阵寒意,才想起刚才出了一身汗把大衣脱了一直拿在手上,现在冷风一吹,身上竟有些瑟瑟发抖,就穿上大衣。晓雅也系紧了围巾。他们先是在路口站了会儿,可能是正好站在了风口上,风越加强劲,吹得晓雅掉转了身子。
许志问是不是太冷了?
晓雅说没事儿。
许志看着晓雅,白皙的脸上冻得有些发紫,说要不,去我家呆会儿。
晓雅低下了头没说话,许志就往前走,晓雅跟在后面。
赵秀芝见许志把晓雅领回了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不停地往炉子里添煤,烧水,让晓雅坐到炕头儿上脱了鞋暖和暖和脚。
晓雅说我不冷。
赵秀芝摸了摸晓雅的手说还说不冷,手拔凉拔凉的,快坐下,我去灌个热水袋给你暖暖。
晓雅说阿姨,你别忙了,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赵秀芝从柜子里掏出个铁盒子,从里面拿出几颗硬糖,剥开糖纸递给晓雅,晓雅把糖含在嘴里。
一股冷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吹进屋子里,玻璃窗上的冰花被炉火烤得慢慢融化,那些像松树枝呀,小花狗呀的图案变得模糊起来。屋里的温度升高了,炉火烧得很旺,炉子上的水响鼻儿了,发出清脆响亮的鸣叫。赵秀芝拿出茶叶放进印着“备战备荒为人民”几个红字的白色搪瓷缸子里,从炉子上取下水壶,倒进滚烫的开水,茶叶泛起在水面上,她马上盖上杯盖儿。
许志坐在晓雅身边,看着他妈在屋子里忙活,有些不知所措。晓雅指了指里面的小屋子问你住那儿吧?许志点点头。这间小屋还是他父亲活着时搭建的,在屋子北面砌了个土墙,隔出一间小屋来,因为没窗子,白天小屋也是黑的。
赵秀芝推开小屋的门拽了下灯绳,晓雅走过去,往里面看了看,回头对许志说,这么多书啊。
晓雅犹豫了一会儿,迈进来,桌子上有个烟灰缸,里面的烟头已经满了,她拿起一个,闻了闻,这回她记住了它的味道。晓雅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是布鲁诺的《哲学史纲》,翻开,看见书上画着好多红杠杠,其中有一页空白处写了一段阅读心得:在我看来,布鲁诺很大程度上加入了太多幻想成分,既缺乏科学依据,又缺乏严密的逻辑论证,不过,他的这种理论在当时反对宗教的斗争中还是进步的。他认为人有能力认识自然,但人不能把握超自然的“信仰真理”,因此,对于宗教和迷信,对于权威与教条,要大胆怀疑。她的心往下沉了沉。后来她看见,她换给他的那本《普希金诗全集》被压在了其他书的底下,她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压了一下似的。她把它从那堆书里抽出来,放到上面,又仔细看了看那些书的书名,然后她从小屋里走了出来。
许志坐在炕沿儿上抽烟,晓雅挨着他坐了下来,她说你为什么要看那样的书呢?
许志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晓雅说,你真的“要为真理而斗争”?我还以为你是跟我开玩笑呢。
许志说,要真是开玩笑就好了。
晓雅说,那些书会让你中毒的。
许志说,那你看的那些爱情小说就不怕中毒了?
斯大林大街之恋6(4)
晓雅说,那些小说就是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