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堪啊。”
交警队的焦科长打电话来说:“你这是从哪里来的消息?现在影响很大,上头领导让我们破案,你说你捅这漏子干嘛?明天上午你赶紧来趟市局,向我们说明一下情况。早知如此,我是要命不要你的洗浴票的。”
大概交警队又通知了报社,报社办公室的领导也找他,问这个稿子的内容是否属实,现在市里面非常重视,怕引发社会不安,让开车的人心慌。王连城以前认为自己的汽车专刊也就是一份没有多少读者的广告期刊,现在却受到了如此大的关注,始料未及。
办公室主任说:“这事已经上了国内各大网站,你说市里领导能没压力?能不重视?”
第二天他去找焦科长,焦科长带他去见副大队长。他把自己掌握的情况说了一下,副大队长说:“你这证据还是不足,写出来的文章难免有些主观成分,我们从你这里也得不到线索。那些邮件,抓不住犯罪嫌疑人。而且你打草惊蛇,恐怕更难破案了。对于报道的内容,我们很重视啊,有些还需要再进行调查,是不是真有臭名昭著的‘划车党’?否则轻率武断地去说,是不负责任的。你们媒体喜欢小题大做,断章取义,我们吃了不少苦头。当然你的出发点也许是好的,如果事先跟我们说一声,问题就好解决多了。”
让我怎么跟你们说?王连城心想,说了就发不了了,暗访是新闻记者必备的能力,是出好稿的重要方法。
他突然觉得问题似乎很严重。这些人都在说“市里”、“上头”,社会影响,不知道多少眼睛在盯着这篇报道,盯着自己呢。杜新春大发雷霆,狠狠地批判了他一通,说这么重大的事情应该让他知道,现在上面怪罪下来,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风向突然变了,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觉得这篇文章写得不错,新闻点抓得很好,嫉妒得不得了,现在则全成了质疑和批评,也给人落井下石的机会。
在总编室的评报栏里,他看到了几位负责人写的对该文章的意见,大概有几条:一是采访不扎实,报道有失误;二是没有充分估计到社会影响,容易对读者产生误导;三是没把握好新闻的写作原则和舆论导向。最后建议相关部门领导深入调查此事,让作者深刻检讨。
柳文龙看了报纸说,惹麻烦了吧。
平时不关心新闻的梅青看了报纸,打电话表示钦佩之情。她不知道,王连城正在为此事伤透脑筋,处在争议的漩涡中,承受着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压力,正忙着向人们解释,和给报社写检讨呢。
社会上的讨论是这样的,有人说划得好,有人说太激进。在汽车经销商那里,这几天都在讨论这个话题。“Z市有划车党,跟黑手党差不多,专门破坏新车。”“不对,不对,是对车德败坏的人进行报复。”“以后开车小心点。”“这是典型的仇富。”“以恶制恶,以暴制暴,算不得理智的办法。”“买车花了钱不说,还他妈的整天提心吊胆。”诸如此类。
在舆论的围困下,王连城几乎要屈服了。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他现在真想一下子就知道Crack那伙划车党的下落,然后带着警察,冲进去,将他们全军覆没,还自己一个清白。他好几次打开邮箱,但是看不到新的邮件。他知道,Crack真实地存在着,好像就在自己的身边,或者在某个角落,正在幸灾乐祸地看自己笑话呢。他想再回复一封邮件,但终于止住了,那等于向他们妥协,表现自己的懦弱。或许,这就是一场耐性的较量。
时间会平复一切。据说,交警部门曾试图收集相关案例,调查划车党,但几个星期过去了,仍然一无所获。报社也没有给王连城明确的处分,没有让他待岗,工资照发,只是写了一份内部的检讨书。之后的汽车专刊选稿,杜新春均亲自过问,生怕王连城再弄篇后续报道出来,惹出大的乱子来。
发送车德黑名单的Crack似乎觉察出了这篇文章的影响,一个月内没再给他发信。而交警部门已经通过报纸向社会公告,提醒市民注意自己的车辆安全,许多小区和公共场所都安装了监控设备,还举行了打击抢盗车辆的宣传活动,给不法分子以威慑作用。为了弥补损失,挽回形象和信誉,报社还给交警部门连续发表了几篇工作表扬稿件,这让王连城心里很不舒服。
“我FUCK这个社会啊。”他喊,空空地喊。
虽然报社没有继续追究,但“划车党”报道事件像阴影一样笼罩在他的头顶,总想着这件事,感到面子上也过意不去。他想逃避,但是能逃到哪里呢?这时正巧自己到了休年假的时间,就向总编办公室提出想休假,办公室让杜新春视情况决定。
“汽车宝贝大赛以来,你的工作状态一直不好,可能是太累了,应该放松放松。正好夏芙蓉对采编流程也比较熟悉了,广告业务量也可以,你放心地去度假吧,顺便反思一下自己。”杜新春成全他。
王连城选择的度假时间也挺合适,正值十一黄金周之前,这样自己可以休息两个星期。不过让人郁闷的是,朋友都在忙,想找个人陪自己都难。他给梅青打电话,她正在跟客户谈判,没有长期的闲暇享受奢侈的假日,十一的时候才能放假。他说:“我要回乡下老家一趟,跟父母一块儿。”“这算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吗?”梅青问。“屁,我家门不指望我光宗耀祖,他们有的是大大小小的机关事业单位干部,我只能算个屁。”“别这样说,你这有车有房有事业,也算成功人士了。”“我连个对象都没有,成功个屁,在我老家的人看来,还不如村头的瘸腿二狗子呢,他们才是功成名就,否则你本事再大,也是不完美的。”“那么自卑,你别是回去相亲吧?村里有叫小芳的姑娘在等着你?”“也许吧。”
在老家的村庄,他觉得非常踏实,在外面漂泊似乎太久了,从上学时起就住校,大学在异乡,工作在异地,近三十年的时光有多少是在家乡度过的呢?他躺在床上想这个问题,走在泥泞的村间小路上想,在群星璀璨的蓝夜下想,跟木讷的乡亲们简单交谈的时候也想。不是一直在漂吗?漂泊中还有漂移,有起伏,有回旋。他突然有一种想写点什么的冲动,或许可以写写自己的三分之一人生,写一本幼稚的自传吧。
他总是拿写出点东西这样的借口来平复自己,这样可以把那些忧郁、不满和疑惑重新掩藏起来。但他的笔记本电脑总是因为长时间不碰一下而自动转入黑屏保护状态,因为自己安不下心来。家里的大人小孩,对电脑很陌生,也很好奇。他不可能无拘无束地抒发自己的情感。还有那辆富康车,总是招致人们的议论,有时还要开车拉上几个亲近的族人出去遛上一圈,让没坐过汽车的他们尝尝新鲜事物。尽管村里已经有人买了十几万元价位的汽车,但是他从小离开穷困的家庭,今天混到这个程度似乎也算很了不起了,让村人刮目相看了。
其实他并闲不住。夏芙蓉在报社不停地打电话,问这问那,比如选什么稿子,图片放在哪里。她不让他那么安顿和清闲,享受田园之乐。毕竟第一次自主负责版面,她还缺乏很多细节处理方面的经验。她不管他现在所处的被贬谪和放逐的心境,
十一前两天,秦筠打电话来,问他说:“报社组织员工去黄山旅游,你去不去。”“去干什么,看人?”他不感兴趣,“最讨厌在节假日出去玩,糟踏了风景,也败坏了兴致,透支了体力。”“那就是不去了?”“不去。”他坚决地说,“不过问一下,我们周刊谁去?”“小司,小夏,杜总他们都去,本来我也想去,听你这一说,我也不想去了。”他才不管,连忙给梅青打电话,问他们黄金周都有什么安排。梅青说:“好像没安排,没有你们报社的生活那么丰富。我的高中同学从日本带回来一堆卡通片,我要在家享用这顿寿司味道的精神大餐。”他不无鄙夷地说:“看日本片,还是卡通,没追求。”
第四十一节
七天假期是短暂的,也是漫长的,事实证明,那些卡通碟片没有梅青想象得那么神奇,能让自己心无杂念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她有一位男同事,就喜欢卡通片,而且一边看一边喝着瓶装的汽水,到了饭点爱去麦当劳,做起事情来毛手毛脚,像个小孩子,天真得让人想吐。别人觉得有滋有味的事情她却觉得索然无味,人要是长不大也很讨厌。
不知道王连城现在在做什么,她想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职场中的人都这样,他们习惯了群体生活,一个人很难生存。她实在无聊透顶,等待消遣的时间就像城市上空工厂排出的阴魂不散的气体,在灰暗的日子里慢慢压低,一伸手就可以掬起来,而自己的手则是那么实实在在,像石头一样,像碗里的米饭一样给人温饱后的厌食感。
他必须提前两天回Z市,以往也是这样,总是从城市疲惫不堪地流亡到乡下,又从乡下狼狈不堪地逃向城市,何况现在还有梅青在殷切召唤。故乡,只有在千里之外才有魂牵梦萦的想念。
返回的路途单程需要四个小时,他是上午赶到的。卖早点的地摊撤了,只好到超市买了一块面包,就着车上的矿泉水吃了起来。梅青让他到她家小区门口待命。他至今不知道她家的确切位置,在哪一号楼哪一单元哪一层哪一户。他可以把小区内所有的房子全都想象成梅青的家。真是的,自己大老远从乡下来,也不邀请客人到家里坐坐。也许还没到那一步吧。
梅青开车出来,对他说:“你找个地方把车停好,开我的车吧。”他没意见。经过报社的时候,发现里面冷冷清清,还没上班。他把车停在外面的公共停车场。宝石蓝的马自达自然是由他来开的,虽然自己的驾龄大一些,且市面上几乎所有的新车都开过,但还是不习惯,坐在这样的车内容易让人丧失想象力,不如简单紧凑的富康那么直接,那么易于操纵和把玩,虽然两者不是一个档次。
他们去了西郊新建的一个大型游乐园,是宝岛的客商来投资兴建的,在省里也极富名气。唯一的缺点是人太多,每个娱乐项目都需要排队。他们先玩了一些小儿科的低级游戏,比如砸老鼠、投篮比赛、激光射击等,然后去看了看攀岩,但两个人不擅长冒险和运动,只是看。大部分游乐项目算不上刺激。他们坐上了过山车,一前一后,耳边只听见呼啸的风声和一阵赛一阵尖锐的叫声,等停下来,梅青的脸都白了。也许刚才属她叫得分贝大。
“害怕害怕,我心脏不好。”她喘着气。他扶住她,到卖冷饮的遮阳伞下休息。旁边有碰碰车,梅青想玩,但是人太多了,王连城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排队,轮到我们你就攀着栅栏翻过来。他给她买了一个大号的冰激凌,她舔着冰激凌,看他在烈日下排队。足有半个小时才轮到。虽然不是真车,但玩碰碰车的乐趣胜过真车。在碰碰车场地,可以随意穿行而无拘无束,互相摩擦碰撞而不发生龃龉和冲突,而且驾驶起来流畅轻快,坐进去就有一种童趣,有一种快乐感,不像开汽车,需要正襟危坐,脸色凝重,全身的内外上下都高度紧张。他专找她撞,她躲闪不迭,笑得前仰后翻。
他们玩的最后一个娱乐项目是摩天轮。摩天轮上一个个封闭的小屋子被悬挂起来,升上半空,整个游乐场的全景尽收眼底。梅青恐高,不敢向外看,生怕空空的脚底下突然下坠,但她故作镇静和轻松,其实内心担心害怕得要死。
“你没事吧?把你的手伸过来。”他说。但她使劲攥着两边的铁把手,摇着头,要命不敢放手。他向前倾了一下身子,把她的手从上面摘下来,握在自己手里,笑着说:“抓它们没用,我比较安全些,万一出点故障掉下去,我可以当你的肉垫。”
“别说了,本来就要吓死了。”她的手心生凉,汗涔涔的。
硕大的摩天轮矗立在蓝天底下,旁若无人地转动着,慢吞吞的,就像要即将失去动力停下来一样。她再也不敢睁开眼睛,害怕一睁开,发现两个人都白发苍苍老去了。她又恨它转得太快,与他执手相看的时间如同电光火石,打开门的瞬间,两颗刚刚码齐了频率一起脉动的心就要独自躁动了。她反提了他的双手捂在自己的脸上,他轻轻地揉动她的肌肤,她偏着脖颈,有些沉迷。这是一个欲望泛滥成灾的时代,又是一个现实得坚如磐石的时代,人们不相信有温情,有真爱,只有虚假,只有伪饰,只有逢场作戏,然而在高高的摩天轮上,在钢铁铸成的反锁起来的小吊屋内,他们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浪漫,它与金钱无关,与工作地位无关,与纷扰难解的社会关系无关,在这里,就是被隔绝起来的两个活生生的人,这里甚至不需要思想,因为它侵蚀和左右我们,让我们失去自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两个物质意义上的人,有两双能说话的手,以及两颗相互感应的心脏。
一圈下来大概需要十五分钟,但在上面就像过了一个世纪。
到了中午饭点,附近的饭店人满为患,王连城开着梅青的车向西南方向行了十几分钟,这里有个土菜馆,来这里的客人都是慕名而来,一般都开着车,私家车,公务车,所以外面停齐了两长溜汽车。幸运的是,他们得到了一个包间。要了一只野兔,还有三个特色素菜,这些物件都是从乡下或者农场采购来的。
“有了车,人们的生活半径延长了,像这种饭店过去是吃不开的,现在呢,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人们为了求一顿美餐,宁可花几倍于它的成本来品尝享用。”他说。
“这说明了什么呢?”她问。
“人们的物质欲、权力欲和*望得到了膨胀,人们在这些方面都有很好的胃口,而在道德规范之下的传统行为和思维方式正在退化。一些问题的产生不能全怪汽车,但要责怪这个工业社会,它让人们走得更远,想得更高,但实现目标的过程却大大缩短,把不可能的变成了可能。看看学校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