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公开电话(3)
办公室将乡领导班子成员的电话号码表重新印一遍,上面用黑体端正地加了“机密”二字,字号很大,十分醒目,以防那些老眼昏花的人有所忽略。刘强根从办公室领来电话号码,发给杨百家一张,并郑重其事地让他在收文签字簿上签字。杨百家说这电话号码他不要了,他不愿无谓地承担泄密的风险。刘强根说,电话号码是副乡级领导一人一张,不要不行,一定要他签字后收下。杨百家签完字,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剪刀,将电话号码表“机密”二字剪掉后放到抽屉里。
刘强根惊奇地看着杨百家,张了张嘴要说话但又停了下来,接着翻了翻包里的名言锦句录,续了刚才的表情说:“你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杨百家笑着说:“这不是掩耳盗铃,这铃本身就是自家的,用不着盗。”
“如果新书记知道了,他会很生气。”
“我不说,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再说了,一个电话号码算什么机密?现在都在搞政务公开、信息公开,要是连电话号码都不敢公开还敢公开什么?别人的公开不公开我管不着,首先我的要向社会公开,信访办公室的电话也要向社会公开。明天你去做个牌子,订在接待室门边,写上我的手机号码、家庭电话,还有信访办的电话,我不信信访群众是洪水猛兽,他们有事打个电话不再到处乱窜,不是更好吗?”
“你把牌子挂外面等于招摇过市,新书记会看不见?”
杨百家笑了笑说:“来访接待室虽然就在乡党委门边,你见新书记到这个地方来过几次?再说了,我是恨不得他看见,他看见就会把我叫去,我就有机会向他谈谈我的想法。现在倒好,想找他汇报一次工作比见总书记都难!他整天忙,可只有招商、只有抓项目、只有挣大钱才是他所谓的正业、大事,信访在他心中根本就没有位置,我不来个惊人之举,他不知道信访是干什么的。实话告诉你,包括刷标语,我也是被迫无奈,刷给他看的成分多。”
杨百家情绪有点激动,连珠炮似的谈话让刘强根大出意料。这些日子来刘强根对杨百家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一个文弱的绵羊上,没想到今天绵羊变成了狼,还是一只两眼冒着绿光、口口声声要吃羊的恶狼!刘强根只是一个劲地翻词典,一心想找几句能够对答、最好是反驳的话,但始终没有找到。后来想说,人家新书记对你不薄,都舍得把车借给你用,但转念一想,杨百家似乎不是那么好讨好的,紧急关头想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和“沉默是金”的名句,于是闭嘴不说话。
电话公开了,信访办爆炸了。自从电话公开以后,杨百家的手机和办公电话就没有停止过响,经常正接着手机固定电话又响,刘强根看着响个不停的固定电话,总是笑着说:“又找你呢。”心情愉快时偶尔也会问,“要不我给你当次秘书?”刘强根抓起电话冲里面大吼一嗓子,“等会儿,正接电话呢!”白天如此,晚上家庭电话也时不时地响,有时候半夜三更也来电话,去接吧,却半天无人说话,待电话挂上,它又幽灵般地响起,朱桂英非常不满。尤其严重的是,上访人打来电话往往说个没完没了,吵得全家人不得安宁。
终于儿子要考试了,晚上朱桂英偷偷地把电话线拔掉,一个上访人打好几遍电话无人接听,于是又打杨百家的手机,大骂他家的电话是聋子的耳朵。杨百家耐心地给他解释说没听见,问他有什么事需要帮助。那人出语惊人,说啥事没有,就是看他家的电话是不是聋子的耳朵,令杨百家哭笑不得。接完电话,杨百家检查家里的电话时才发现线被拔了下来,刚要插上,朱桂英发火了,不仅家里的热线今天让它热不起来,还要把杨百家的手机关掉,质问他说,全家人都容忍他好几天了,为了儿子他难道一天都不能容忍。杨百家说这么多天好容易建立了一点点信誉,一天不坚持就可能前功尽弃,损失没法弥补。现在大新乡党委、政府在老百姓心中缺的就是信任感,千万不能再往老百姓心里泼冷水了。这时杨小翠也出面替父亲说话,最后双方达成妥协,杨百家把固定电话移到厕所里,同时把手机打在震动上,接手机要到厕所里,压住嗓子关上门。
麻烦很快出现了,一天晚上,杨小翠拉肚子,热线忽然响起,急得杨百家在厕所外团团转,杨小翠接起电话,告诉打电话的人他父亲现在有点事,过一会儿给他打过去,那人认为杨小翠想调虎离山,坚决不肯挂电话,非让杨百家马上接不可。没办法,杨小翠只好先服从大局。至此,朱桂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只好向杨百家作出让步,热线电话又回到了大雅之堂。
第八章 接受审问(1)
小麻烦过后很快有了大麻烦。一天,从来舍不得花钱买报的刘强根忽然心血来潮买了份晚报,头版头条新闻就是“公开电话纳民意解民忧为民作主”,说的是大新乡信访助理员杨百家向社会公开个人电话,不到一个星期就收到来电百余个,帮助群众解决信访问题十余起,群众都亲切地称这热线为“亲民热线”,称杨百家为“亲民乡长”。刘强根看到这则新闻,立即警觉起来,感到里面诡计多端,事情重大,必须立即报告新书记,丝毫没敢怠慢,揣起报纸就往乡党委大院跑。一进大院老远就看见新潮上了车,他疯狂地向新潮摆手,可是车子还是朝另外一个门驶去。
刘强根急中生智,掏出手机给新潮打电话,“新书记,您到哪里去,我有重要事情向您报告。”
新潮对刘强根的“重要事情”早习以为常,不以为然地说:“到县里谈个项目,有问题回来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刘强根着急地说:“这事大了,回来就晚了,就耽误您两分钟。杨百家不得了啦,上报啦。”
打杨百家到大新乡来,新潮对他的一举一动就甚为担忧,这个人好象生来就是一本让人看不透的故事书,在他身上无论多么精彩的故事随时都可能上演,有时演得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一听杨百家上了报,新潮心里咯噔一家伙,天哪,还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他立即示意司机减慢车速,“上什么报了?”
“上晚报了,把自己快吹成一朵花了,都快成救世主了。”
“你听谁说的?”
“不是听谁说的,是我自己亲眼看到的,报纸就在我手里。”
“你在哪里?拿报纸来我看看。”
“我就在大院里,刚才还看见您上车呢。”他们的谈话司机从电话里听得清清楚楚,虽给新潮开车时间不长,但对新潮的脾气性格读得很透,所以没经新潮吩咐,就主动掉转车头返了回去。
新潮的车还没有停稳,刘强根就已直愣愣地立在了车旁。随后刘强根从车窗里把报纸递给新潮。新潮读着报纸,脸拉得越来越长,就像一张满弓,再用一丝劲就能绷裂。“这个杨百家简直反了!”
刘强根一边附和着说“他越来越有点秃子打伞了”,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他的名言摘抄本,翻到一页折了角的地方,看了看随后把小本本放进口袋里,说:“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是给他扣帽子,他纯粹是在搞个人英雄主义和个人崇拜。”
新潮把报纸胡乱地攥在手里下了车,径直向办公室走去,边走边说:“杨百家在哪里?叫他来见我。”
刘强根紧随其后,紧张地说:“新书记,他就在办公室。我看是不是您直接给他打个电话更合适?我就不掺和这事了。”
新潮瞥了一眼刘强根,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接着给杨百家打电话。杨百家正在接待一名上访人,看桌上的电话响起,抓起话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鼓得像气球一样的声音:“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杨百家还没反映过来,甚至还没有判断出来电话的人是谁,电话就被挂断了。杨百家握着电话,努力回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他看了看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上访人,现在情绪好容易稳定了一些,心想这个时候如果离开说不定要功溃一篑。
杨百家正左右为难,刘强根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哎呀,不好意思,路上车子坏了,又迟到了。”杨百家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不晚不晚,今天够早的了。你来的正好,新书记打电话找我,你先和这位大爷聊着,我去去就来。”
第八章 接受审问(2)
如果搁平时刘强根就会追根刨底地问新书记找他有啥事,今天一反常态,干脆利索地说:“这事就交给我了,你快去吧。”谁知那上访人一听杨百家要去见新书记,也坚持要去当面把自己的冤屈和新书记说一说。杨百家苦口婆心好言相劝,许诺说他的问题自己一定过问到底,那人才勉强同意暂时不见新书记。就在这时,新潮把电话打到杨百家手机上,杨百家还没弄清楚从哪里来的声响,抓起桌上的电话说了声“这就到”飞也似地跑出办公室。
新潮坐在那里怒不可遏,杨百家还有一条腿没迈进门就被劈头盖脸地教训开了,“出名的感觉很好是不是?你现在已经不是杨百家了,也不是杨千家了,是杨万家,杨亿家,全世界都知道大新乡有个杨百家!”
杨百家被搞得一头雾水,“新书记,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新潮冷笑一声,“听不懂,是吗?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自己看吧!”新潮把刚才那张报纸攥作一团,使劲甩向一脸迷茫的杨百家。杨百家捡起落在地上的报纸,还没有完全打开就呆住了。粗粗掠了一下头版头条又黑又大的标题,抬头问新潮:“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新潮冷冰冰地说。
“新书记,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从来没见过什么记者,更没给记者说过什么。”杨百家有点委屈和无奈。
新潮平静了一下神情,说:“至于你见没见过记者我不关心,说过什么话我也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你这电话该不该公开——这你应该知道吧?你觉得公开电话很有魄力、很够气派、很像个人物、很能够提高知名度是不是?可在我看来,这不是什么政绩,也不是什么创新,这叫露洋相、出风头、没事找事、沽名钓誉!我不希望我们乡在这方面比别人逞能多少!”
就在这时,杨百家的手机响了,杨百家拿出来看了看,是孙权贵的,想接又不敢接。新潮看了看杨百家,杨百家强挤笑容道:“一个上访人。我先接一下吧?”
新潮冷笑了一下,“上访人比书记还重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杨百家装作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不置可否,仍然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笑向新潮发出先接电话的请求。新潮似哭似笑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接吧,接吧。”
杨百家按下电话键。“我说杨乡长,你把电话都公开了,就等于把我的钱路断了,我指望啥过日子,你不能这样做,做人不能太那个。”杨百家愣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这个事以后再说,我正开会呢。”说完,挂了电话。
新潮好象并没有听出这个电话的内容,继续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你把电话公开只是为极个别人服务,可共产党的干部是为多数群众服务的,而不是为少数人服务的,你懂不懂?我希望你能更多地从全乡经济发展这个角度来抓信访工作,找准信访工作的定位和切入点。我早就给你说过,做信访工作不要无事生非,更不要搞个人英雄主义和个人崇拜。你觉得电话一公开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如果有那么简单,总书记把电话一公开天下不就太平了吗,你不觉得这样想很幼稚吗?”
杨百家说:“新书记,我们乡只所以越级上访多,很大一个原因在于问题在当地反映不上,有时候群众到乡里来连个人都找不着,他们能不往上走吗?我把电话公开主要是想把下面这条渠道畅通了,让老百姓少到上面去,并没有别的意思。当然,这个事应该先向您汇报一下,可我找您汇报多次都见不到您。”杨百家有意把最后一句话放得很重。
第八章 接受审问(3)
新潮故作释然地说:“我并没有责怪你没汇报呀,你看我像个小心眼的人吗?这是信访办自己的事,用不着向我汇报,汇报了我也没时间听。我是在往深处考虑这件事的影响,我的位置决定了我比你考虑得要远、要多、要深。你想想,你电话公开了,你亲近群众了,书记、乡长要不要公开?要不要亲近群众?不公开不讲政治,公开了就会有很多麻烦。老杨同志,我现在是百事缠身,发展经济的压力很大,连做梦都在给人家打架争项目,再让我把电话公开,我把时间全花在打发几个无谓的上访群众上,还干不干工作了?”
杨百家说:“新书记,您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了,实际上,公开电话并没有那么可怕。在尚德镇陈书记刚公开电话的时候电话是多了些,多少影响了点工作,但时间长了,老问题解决了,新问题减少了,电话自然就少了,群众没事打那个电话干什么!”
新潮很不自在地说:“现在你的领导是新书记而不是陈书记,你要按新书记的套路出牌,这是规矩,你应该不会不懂。再说了,大新乡有大新乡的实际情况,不是尚德镇的东西搬过来就能用,就像资本主义那一套不全适合社会主义一样。”
杨百家说:“新书记,这个道理我懂。我把自己的电话公开就是想先投块石头问问路,先尝尝这道菜吃起来会不会硌牙,然后再考虑您是不是可以公开。”
“得,得,得!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也别投什么石头问什么路,你这道菜硌不硌牙我都不感兴趣。”新潮看了看表,“我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你这个事先到这里,不过还没有完,回来我还要找你。我只希望你能从这件事上举一反三,记住一句话:凡事要多长点脑子,地球不是为你自己转的,上面除了你还有别人,别把大家都转晕了。”
新潮去县城谈他的项目,杨百家拿着那份报纸百思不得其解地回他办公室,决定现在就向报社打电话问问那个记者那篇所谓的新闻是如何炮制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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