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纳雪身上还披着萧天放被雨水打湿的披风,一切都冷的像冰。
慢慢的,疲倦像潮水压了上来。
破晓。雨停了,天还是阴沉着,显得不那么亮。萧天放的左臂僵硬,衣衫上染满的血迹早已凝固,他看了看蜷缩在身侧的纳雪,她紧紧抱着他的披风,睡得很沉,一时间有些恍惚,好象又回到了十年前圣京的那场大雪中,他仿佛又看到了林王府外倒下的这个女孩子,像雪片一样单薄,她依然像当年那样轻轻咬着嘴唇,温柔而又平静。这平静让他的心跟着静了下来,十年了,她还活着,而且,就在他面前。
水滴从陡峭的石缝中滴落下来,击上岩面,发出清脆的响声。纳雪艰难地睁开双眼,从沉重的梦中醒来,而全身都像被拆散了,酸痛难忍。映入眼帘的是立在石壁边的萧天放,他背对着纳雪,低头专注地看着什么,纹丝不动,像是陷入沉思。
四周很静,再也听不到昨夜那阵阵的马蹄声。黑衣人走了,青怜,和随行的那些人又在哪里,还活着吗?纳雪心里想着这些烦乱的念头,目光扫到萧天放的左肩,入眼的是一片深红色的血迹,周围还乱七八糟地缠着几条布带。纳雪想起昨天那些破空的箭羽声,一惊,站了起来。“将军,你的左肩,受了伤么?”
听了她说话,萧天放转过头,这张脸有些憔悴,毫无血色,但双眸仍闪烁着清亮的光,他手中握着一支尖利的箭头,沾着血迹。“一点小伤。公主觉得身体怎样?”
纳雪走到他身旁,仔细看着他被血洇成深红的伤口,缓缓说道:“我没事。将军,依你看,随行之人,现在还有可能活着么?”她想起陪伴身边数年的青怜,心一酸。
萧天放抬头望着远处阴霾的天空,沉沉地说:“此事难以预料,也许有人能逃得一劫。公主可知昨日遇袭之事,是谁人主使?”
纳雪摇了摇头,她情知这前一句话是在安慰她,却猜不透他第二句想要说些什么。
“那些人不是一般匪类,而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我朝北接敬伽,东临归陌,西为西蓥。而沫崮城正是四国之间的重镇,虽属敬伽领土,但漠上荒芜,又是一座孤城,防卫极其有限。昨夜黑衣人所用之箭,箭首三刃,比敬伽和我朝所用更为狭长,此箭正是西蓥国锻造。”萧天放双目炯炯,望着纳雪的眼睛,接着又说:“月前我曾得报,西蓥太子正前往敬伽迎娶觞华公主,而且,有意让他的妹妹做敬伽的太子妃,以图两国结成更加巩固的联盟。”
纳雪听了这话一愣,恍惚间,心似已飞进圣京城内那重重宫苑,姐姐让她回到敬伽,也许,原本就是个错误。但即便如此,此时此刻,她又往哪里去?违背皇上圣旨,违背姐姐和父王的意愿,回到圣京么?沉吟良久,纳雪的心已平淡无波,她缓缓说道:“将军的意思,纳雪已经明白。不知道将军还愿不愿继续随纳雪北上?”
萧天放看着眼中这人,朱颜憔悴,青丝凌乱,虽经了昨日的变故,身子已是嬴弱不堪,但口中说出的话语却字字坚定,他的思绪起了波澜,心中所想便冲口而出:“敬伽太子性情残暴,即使没有死于北去的路上,也有可能死在敬伽宫中,我不会让你去。”
纳雪微微向他一笑,“送我到敬伽是将军的使命,与太子和亲是我的使命,皇上的旨意,你我又怎么能够拒绝?”她心中虽然不明白,这个与林王交恶的年青将军为何对自己百般照顾,却知道他之所以这样讲,完全是出自一番好意,不管怎样,在这塞北荒原之上,她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话音一落,两人相对默然,纳雪看到萧天放眼里的光暗下去。
“好,我送公主上路。”
一路向北,渐渐飘起的小雨,慢慢变做了雪。
雪越下越急,很大,很美。看在萧天放的眼里,这一朵一朵,就好象是从纳雪的发间、指间开出来的白色梅花,迎着风,飘落。她和北国的冰雪、梅花,如此相象,一样的单薄而美丽。
这一路上纳雪都偎在萧天放身边,艰难地走着,有时候雪太深,他就将她抱在怀里。透过坚硬的铠甲,纳雪听着他的心跳,一声一声,那样有力,这让她想起林楚。在每年冬天那些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她总是守在林王府后的梅园等他,黄昏,林楚总会来看她,那时候,她会红着小脸,微笑着扑进他的怀里。
仿佛又回到了那样的光景,纳雪贴着他温暖的胸膛,浅浅地笑。
萧天放默默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和嘴角一抹虚无的笑,心渐渐沉了下去。
在冰原上艰难地走了两天,眼前一直是荒芜辽阔,人影全无。第三天的早上,雪更大了,纷纷扬扬落满了世界,模糊了整个视野,白茫茫一片。虽然穿着的锦裘极为御寒,可走在这样大的雪中还是觉得冷。
萧天放将纳雪的衣襟裹了又裹,突然,他看到视线的正前方隐约出现了一支车队,明黄旗帜,乌青车辕。纳雪感到萧天放抓着她的手一紧,也抬头朝他望的方向看去。片刻,听到萧天放在耳边淡淡地说:“前方可能是敬伽皇族的车队,他们若肯相助,我们就可平安到达幽都。”
离车队还有十丈距离的时候,一队士兵将他们围了起来,为首的是一个年过三十的魁伟将军,他上下打量着萧天放和纳雪,目光如炬,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萧天放取下腰中玉牌,“在下鄢澜玉剑关守将萧天放,奉皇命护送公主北上敬伽与贵国太子完婚,路遇变故,与公主落难于此。此物为鄢澜大将军之印符,想来将军必定识得。”
为首将军接过玉牌,只见此玉晶莹剔透,光润如水,其上雕琢一行篆体小字:大将军印符。他看过玉牌后将其递还,又快速将二人扫视一遍,拱手说道:“请二位随末将见过我家主人。”
一行人走至队首的一驾四辕大车跟前,这车身通体由紫花梨木雕成,明黄华盖,上结金环。纳雪一怔,明黄一色在皇家也是贵不可言,并非一般王侯所能使用,莫非这车中人是他,是敬伽的太子?
车队在为首那位将军通报之后停了下来。
纳雪立在冰雪中,头上、身上堆满了雪片,此时看起来,粉雕玉琢,倒更像是个雪人。她向嵌了金环的大车中瞧去,车中紫金两色的绣毯上,一个男子合衣而坐,修长的双目泛出阴冷的光,鼻翼丰挺,肤色苍白,脸庞瘦削而俊美,而此人也正透过车外飞舞的雪片冷冷看着纳雪。除却相似的眉目,他这神情和记忆中的那个人迥然不同,纳雪瞧着他,突然有些疑惑,他还是她识得的那人么?
“你就是鄢澜送来的公主?”车中人语气轻佻,手微向外一指,神情甚是无礼。
“如果末将猜得不错,您想必就是敬伽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对我鄢澜的公主如此无礼,恐怕有失太子威仪。”萧天放拦在纳雪身前,话中语气极是威严。
车中人听了这话竟是一阵轻笑,“鄢澜的公主与我何干?和亲是父皇答应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左将军,将车外这两人撵走。”说罢,一把将帘幕扯了下来。
纳雪望着这车中相似的眉眼,一阵心悸,隔了这许多年,再见到他时,他却不再是当年那个折梅微笑的三皇子。他已经变了,变得叫她再也认不出。
第五章
随风轻扬的落雪,如白蝶般旋转,飘坠,明黄旗帜逐渐消逝在飞雪尽头,雪地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辙印,弯弯曲曲,仿佛一路蜿蜒到了天涯。
纳雪抬起头看着熟悉而遥远的北方,往事如烟,那里还是不是家?太子决然离去的冰冷眼神,让她心底泛起的层层涟漪激荡开来。难道,出生在这辽阔苍凉的北疆,就注定只有朔雪千里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亘古冰凉,才是生命的归宿?她痴痴地想,想着母亲临终前凄冷的笑容,也许,她是迟早都要回来的,如果回到敬伽就可以洗去姐姐心里的阴霾,可以换来她一生的快乐,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是不值得?
她想到这里,便转头朝萧天放淡然一笑,“萧将军,幽都还有多远?你能保证让我不会迷路么?”
萧天放看见了她的笑容,她笑的这般明媚坦然,可他的心里却在想,在这光艳照人的笑容背后,究竟掩饰住了怎样的一颗心?
“公主若一心想去,不管走什么样的路都能到达。”萧天放看着这张脸,他想到小林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那样惊喜,苍白的脸上浮现的温柔,便如此刻的坚定表情一般,深深刻在他的心上。
向北又走了两天,终于走出了冰原,暮色将至,二人进入南平郡境内。南平郡离幽都很近,是一座小城,方圆不过十数里,可今日城中却挤满了人,大多是行色匆匆的敬伽武士。
进城不久,在小巷拐角处,纳雪突然在一群武士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青怜。”她轻声唤了出来。
那人转过身,见了纳雪便飞奔过来,她果然是在遇袭时失散的侍女青怜。
“我终于找到你了,小姐,这几日青怜担心死了。”青怜开心地笑着,眼泪滚了出来。
“青怜,你安然无恙就好。”纳雪紧紧握着青怜的手,喜不自禁。
“这位是鄢澜公主么?大将军命末将寻找公主,公主请随末将往城外军帐中休息。”一个身着红色将服的男子从武士中走了过来,拱手说道。
“请将军带路。”一行人走至城外林中的军帐时,天已经全黑了。
大帐内,暖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
“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那天我趁乱躲在车下,那些黑衣人将车马团团围住,见人就杀。后来,是敬伽的大将军带军路过,才把我救了下来。”青怜闪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小脸因兴奋显得微酡,语速甚快,如珠落玉盘。
“大将军?”纳雪一怔,眼光竟不由自主的转向萧天放。
“是敬伽的武安王,赵信。”萧天放眼中一亮,接口说道。
“那将军是个王爷么?他也姓赵?”青怜抢着又问。
“他是敬伽七皇子,与太子一样,为敬伽已故的国后所生。”萧天放说完这话,走到纳雪面前,“幽都已近在眼前,敬伽皇宫中,公主打算以何为依靠?”
纳雪低下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鄢澜皇朝和公主身份,就是我的依靠。”
“如果这两样还不足以保全公主的性命呢?”
“抵达幽都,将军即可回去复命,不是么?”
萧天放不答,冷冷看着她。
青怜在一旁听着这话,觉得惴惴不安,看看两人脸色,一句话也不敢说。
纳雪抬眼看他,又说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若没有将军,我早已不在人世,日后若能为将军效力,纳雪甘为驱策……”
“别说了。”萧天放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公主累了,早点休息吧。”转身走出帐外。
“小姐,萧将军怎么了?”望着萧天放的背影,青怜问道。
“没什么,在荒漠上走了几天,我们都太累了。”纳雪收起笑容,她心里暗暗不信,难道这十几日的相处,便叫这位年青将军对自己动了情么?
弦月西升,孤洁的月光洒在青黑色的土地上。远方是黑沉沉的军阵,如乌云压境一般,十万大军正在幽都城外集结。
“的确找到了么?”马背上身披麟甲的少年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扬起马鞭,指着脚下跪着的一人问道。这少年不过二十出头,浅金色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眸深邃,眉宇间英气迫人。
“是。末将在南平郡中找到鄢澜公主,现已将她请入十里外的军帐内休息。末将特来向大将军复命。”
“好。你下去领赏吧。”少年一摆手,策马向城门而去。
一名青衣文士紧随其后,“王爷请留步,微臣有一事想向王爷禀明。”
少年转身勒住缰绳,对来人一笑,“太傅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微臣听说,太子殿下在路上曾遇到鄢澜公主,可是,太子拒绝施以援手。”
“什么?皇兄竟然置之不理么?”少年闻言一惊。
“正是。微臣以为,鄢澜公主对此事必定耿耿于怀,太子殿下可能对和亲之事也并不满意。公主一旦被送往幽都,依太子殿下的手段,必不会就此干休。”
“不干休又能怎样,皇兄难道还能杀了鄢澜的公主不成?听说那和亲公主的姐姐是鄢澜第一宠妃,她本人也是个知名的美人,回去我劝劝皇兄,叫他将这公主娶了便是。”
“是。微臣正有此意。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王爷能劝动太子殿下,鄢澜国富民强,又与我朝有兄弟之盟,能与之相安无事是为上策。”
少年在马背上大笑,“不错。水太傅,此次我一举击溃叛军,又助皇兄娶得佳人,你说皇兄会怎样赏我呢?”
青衣文士轻捻长须,含笑不答。
幽都城外,最后一个清晨。军队即将开拔进城,武安王赵信缓步走到纳雪所乘车前,朗声说道:“在下敬伽武安王赵信,特来拜会鄢澜芙凝公主。本王失职,叫公主受惊了。”
纳雪摆手让青怜卷起车前锦帘,车外立着一个颀长身影,昨夜纳雪嘱人在车内挂起一层朦朦薄纱,里外都看不清楚。
“劳烦王爷亲自送我进城,纳雪愧不敢当。”
隔了淡淡帘幕,嘤咛婉转,竟好似这声音也自天外传来。赵信猛然一怔,半响才回过神来。他抬头向车内望去,一个月白色的影子坐在车中,似有一波安静的目光,如水,从纱幕中向外流泻。他突然有种冲动,要揭开这层帘幕看个究竟,但他迟疑了一下,想起这车中的女子即将成为他的皇嫂,他躬身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幽都的轮廓在昏昏沉沉的雾霭中逐渐清晰,楼台殿阁肃然伫立在暗淡的背景中。逐渐,灼目的金色阳光从东城门倾泄而下,刺破了涌塞在城中的灰暗。宽阔的街道在曙光中显得越来越清晰,这是一座充满沉寂与辉煌的雄伟皇城。
整齐的骑兵出现在大道上,马背上的士兵个个精神抖擞,身披青铜铠甲,齐列向城中行进,阳光泼洒在这些甲胄之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街道旁的飞檐上挂着一串串的菱形石片,随风摇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敬伽,一旦有女儿出生,主人便要挂上此物,代表尚有女待字闺中。小时候,姐姐便日日盼着有这么一天,母亲能将代表她二人的石片挂于窗前,可惜,终还是不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