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你生了一场病怎么就全忘了?皇上已经长大了,要处理国事,日理万机,奴才要等皇上得空才好去请。”
纳雪转头,正看到邱尚思立在身后,见她看过来,只微微点了点头。
林冰瓷有些失望,憔悴的神情让脸色隐隐泛白。
纳雪定一定心神,柔声道:“入夏了,姐姐可想看看园子里的花?邱总管,着人伺候着吧。”
“是。”邱尚思几步跪前让林冰瓷搭了他的手,二人慢慢走了出去。
蓦然一阵狂风涌进来,窗前透明的宫纱被风送出窗去,纳雪倚着窗棂,望着满园将开未开的红色栀子,一时间神思恍惚。
“姑母……姑母……”她听到有声音在耳边回响,仿佛是梦。
她猝然回头,迎入眼帘的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闪动一下,渐渐变得剔透。她回过神来,忙叫一声“皇上”,曲身便拜。
“姑母不必多礼。”一双颀长的手臂拦住了她。“适才姑母在瞧什么,如此入神?”文丰帝周尉翎微笑问她。
纳雪身子一动,这时才意识到手中还攥着一把木梳,她一边推说没什么,一边忙将木梳轻放在左手椅上。
手却猝不及防地被周尉翎握住。“姑母的手流血了。”周尉翎扯下袖中黄丝带,娴熟地为纳雪裹伤,脸上略显焦急。“姑母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子。”他仔细包着不算严重的伤口,语气隐约透出些许埋怨。
纳雪看着手上扎得严实的黄色丝绦,按耐不住心中疑惑,道:“臣妾惶恐。不过,皇上处理伤口不亚于宫中御医。”
周尉翎淡笑,低垂眼帘道:“以前被皇兄们欺负了,都是自己包得,一来二去,多少通些医术。”
纳雪怔然,半晌回眸道:“皇上如今贵为一国之主,以前的事情,能忘得,还是忘了好。”
周尉翎点头,他向殿外肃立的侍从扫了一眼,见他们立得很远,神情放松下来,眼神中也映出一抹少年的顽皮意味来。他偏过头去问:“我对姑母好,姑母就会对我好吗?”
纳雪深望他一眼,随即避开,沉吟道:“皇上该自称朕。”
周尉翎依旧笑吟吟地,不依不饶道:“姑母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纳雪将受伤的右手慢慢笼进衣袖,肃然道:“皇上贵为天子,臣妾自当尽心侍奉。”
周尉翎摇摇头。“我希望姑母真心对我好,而不是因为,我现在的身份。”停顿一下,他又道:“姑母,你要是我的母亲该有多好。”语气真挚,面上认真的神情,浑然不像是十五岁的少年。
纳雪突然跪了下来。“皇上这样的话若给外人听了去,不仅臣妾会招来杀身之祸,还会连累皇上背负妄言的罪名。”
周尉翎见她如此,突然沉默了。片刻之后,重重叹了口气。他在窗前来回踱了一阵,终还是停在纳雪面前。
“我没有了父皇和母亲,只有我一个。在这偌大的宫廷里只有我一个,你知道吗?我一见你,就觉得你一定会像母亲一样照顾我,保护我。我很害怕,我并不想做这个皇帝,更不想和皇兄们争,我……”周尉翎突然红了眼眶,他轻轻拉住纳雪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保护你们,你……你愿意像母亲那样安慰我,保护我吗?”他抬眸,眼中写满殷切的期待。
纳雪看着眼前这年幼的孩子,心中酸涩无比,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被林王关在潋滟楼中,没日没夜的接受训练,怎样用计谋骗人,用姿色迷惑人,用高超的才艺、温柔的言语抓住人的心,那时候的她时常觉得孤独、害怕,是姐姐一直紧紧她的手,鼓励她,要她坚持活到现在。
她垂下眼帘妄图掩盖眼底的潮湿,紧紧抓住了周尉翎的手。这样纤细的手臂,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而这深潭一般的宫廷埋藏了多少惊涛骇浪,一个孩子,应付的来吗?
“皇上有空了,有烦心的事了,就到雍瑞宫散散心,臣妾和姐姐随时听候陛下差遣。”
走出雍瑞宫,周尉翎神色清爽了许多,他脸上露出了极为罕见的笑容。听闻颖川王对大长公主心存爱慕,时常入宫觐见,曾为敬伽武安王妃的大长公主私离敬伽后,也不见敬伽有国书责难,看起来,朕这位姑母确是耐人寻味的人物。周尉翎在心中揣测,脸上笑意更深。
窗棂侧,纳雪望着园中林冰瓷空洞的眼神,轻抚怀中羊脂暖玉,喃喃自语:“姐姐,我突然很想有个孩子,一个真真正正属于我的人,我毫无顾忌地爱他、疼惜他,不用担心他会伤害我、欺骗我,你说,我这样的人,还有做母亲的资格吗?”
颖川王萧天放在京中修建了府邸,就在昔日林王府的东侧,紧邻宫城。简约的玄黑色,与一般豪门世家爱用的朱红不同。
“天放”,忠顺侯易博钧皱了眉,“我听天术说起,你总是借故往雍瑞宫,可有此事?”
“有。”萧天放合起手中茶盏答道。
易博钧向他望去,眉目间渐见沉郁。“雍瑞宫中那两个妖女本不该留的,你这般做法,岂不是落人口实。”
“天放一向坦荡,从来不惧流言蜚语。”萧天放淡淡说道。
易博钧脸上已然不快,沉声道:“大丈夫行天地间该当有所作为,莫被妇人牵拌了手脚。”
萧天放突然由座中起身。“舅舅想说什么,直言无妨。”
易博钧眸中精光一闪,道:“我鄢澜如今又是少帝登极,难道天放心中于此并无计较?”
萧天放双眉颦起,低声道:“莫非舅舅是有了不臣之心?”
易博钧轻咳一声。“废帝的心思,你我不是没有动过。几度宫乱,人心惶惶,正是天道更替之时机……”
“舅舅”,易博钧还没说完,便被萧天放打断。“天放起过废帝之心,但并不是不忠于周氏皇族,想取而代之,舅舅误会了天放的意思。这件事不必再说下去了,天放只当此事从未提过。”
易博钧扶着木几转过身去,温言道:“好。天放午朝议政,此时必然累了,先好生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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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夜沉如水,有沥沥的风声、雨声。
敬伽幽都,西山,美泉宫。
杯中酒冷,指尖风凉。一杯冷酒入喉,忍不住嗽嗽而咳,只觉口中涌起一丝腥甜。真的病了吗?武安王赵信俯在案边,眼前一片昏沉。
幽都城的风,何时这般凛冽了?只可惜,为何不能更劲更寒一些?吹得人彻底晕病过去,倒也不必深究是哪一处在痛。
胭脂水畔的那一天,如在眼前。那个日思夜想的女子,苍白憔悴,魂不守舍的模样,他从未见过。
美泉宫里挂满了红红的凤凰灯,依稀又是,那人一脸恬淡地立在了灯前,火焰一样的灯光映得笑颜如花。
大红锦帐,龙凤喜烛,缀满东珠的红珊瑚凤冠熠熠生辉。那一天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他曾对她温柔地笑着,指尖抚过她微颦的双眉。有这样一天,他曾以为他们是幸福的,不同于宫廷中任何一对司空见惯的政治联姻,他曾固执地以为,他的婚姻是圆满的,他心甘情愿。
三更的鼓声在天地间回荡,窗外是浓浓的墨池,黑暗,而且潮湿。
赵信脸贴在冰冷的红木案上,屋里弥漫着药草的清涩和醇酒的凝香。
他醉了。
案边的红烛早已燃尽,却也没有侍女敢上前换一支来,永嘉帝赵缎静静立在黑暗里很久,他秀长凤目亦在这沉沉暗淡的浮光中动荡。
窗外雨声急了起来,密密的,打在阶前,偶尔有雷声。
空气好象又凉了一些,赵缎脱下长袍,轻轻披在赵信身上。
赵信动了一下,他并不抬头,只是轻轻皱眉,而后又笑,眼睛半开半合,迷迷茫茫的看过来,“你是谁?”他问,目光浑然没有焦距。
赵缎仿佛受了震动,他抚在赵信肩头的手指抽动一下,立刻缩了回来。他颦眉,微微叹了口气。“九弟,你还在怪朕吗?”
赵信似乎依然醉着,他别转目光,不知看得是什么地方,语气清淡的象是香炉中袅袅升腾的薄烟。“你是谁?”他又问。
“我是你的三哥,也是你唯一的哥哥。”赵缎立在阴影中,加重了语气。
话音一落,赵信笑出声来,他抬起头,深邃的眉眼,轮廓澄明,眼底有着流泻不出来的茫然。“如果我完全交出兵权,如果不是兵部日日有人往美泉宫议事,皇兄还会来吗?还会来看一眼,你这九弟,是死是活?”披在肩头的明黄锦袍突然滑落下去。
赵缎突然屏住了呼吸,仿佛这一室的空气已被抽干,他的背僵直着。
“九弟……”许久之后,他低低唤了一声,便又没了言语。他的眼眸不复以往的华贵冷漠,此时此刻,他有些动容,嘴角轻轻牵动一下,他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厌倦了。”赵信的笑容有些冷,他突然站了起来,手轻轻扶了椅背,才巍巍站稳。“皇兄,你知道吗,小时候,母后常要我遇事多让着你,辅佐你,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做的,你做的决定,不管对与不对,我都支持,这还不够吗,还想要我怎么样?”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颓然后退一步。“你在防范我,又逼我。”冰雪一样的眸子,蓦然闪现出华彩,比子夜的寒潭还要乌黑清冷。
赵缎在他的凝视下慢慢别过脸去,片刻,他冷笑道:“你我兄弟二十余载,如今,竟会因一个女人反目。”他的神色隐隐几分凄怆。
赵信默然注视着他,唇边也露出笑容,他道:“皇兄以为你我如今这般境地,是为了她吗?”他摇头,“不是,即使没有她,我们也迟早会走到这一步,高处不胜寒,皇兄感受到了吗?”
赵缎蹙起眉头道:“你本不需如此,放权之后,荣华富贵,朕还能少了你的?”
赵信淡笑。“没想到父皇的遗诏,竟能让皇兄如此顾及。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放弃军权,或者赞同皇兄吞并鄢澜,我做不到。”
“你还说不是为了她?”赵缎向左微踱出一步,瞳孔收缩。
“皇兄为何不到军中去看看,听一听将士们都在谈论些什么,问一问他们长途征战心里究竟如何想的?”赵信扶着木案又缓缓坐入椅中。
玉辇缓缓往潮湿中行去,华丽的宫灯在水光中忽明忽暗,渐行渐远。美泉宫也在一片萧索夜雨中,重归平静。
雍瑞宫,萧天放摇了摇手,两列宫女退出殿去。
纳雪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坐在姐姐的床边仍是未动。林冰瓷吃了药才刚睡着,却睡不安稳,她时不时要抽动一下握在纳雪手中的指尖。
萧天放在屏风侧小立了一阵,直到纳雪走出来。
“深邃幽暗的宫闱中原来也只讲权势,再多的规矩在颖川王眼中怕也只是摆设。”纳雪的声音弱不可闻,可萧天放听清了。
“萧某一介武夫,失礼之处还望公主海涵。”他不置可否地微笑了一下,仿佛浑不在意。
一明一暗的火光中看到他清澄眉眼,净无尘埃。看到他双瞳里,映出她的容颜。
走出里间,两名宫女入内奉茶。
鲜绿的昆山雪叶,沏了热水,立即涌出奇异的香味来。
“好茶。”萧天放合起瓷盖,赞道。
“那要仰仗王爷处处关照,否则,我姐妹二人早已是孤魂野鬼。”纳雪神色并不见释然,低垂眼帘答道。
她这般神情引起萧天放一丝不快。他问:“你怎么了?”
纳雪不答,反到仰起脸来问:“王爷可否回答纳雪一个问题?”
萧天放想也不想便道:“当然可以。”
“王爷为我们姐妹所做的这些,究竟为了什么?”
萧天放看她一眼,少顷,才缓缓说道:“你不记得了吗?很多年以前,我们就见过,而且,不只一次。而后的一年又一年,我们多次相见。”
纳雪有些动容,惊异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片刻。
“十年之前,林王林郇向昭胤帝献美女数人,数月后,我的姨母,也就是先皇后,突然得急症薨逝。”萧天放说完这句,眼眸淡淡向幽幽深庭望去。“那时候我才十六岁,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党争的残酷。先帝当年对我手握兵权的父亲多有防范,姨母发丧之日竟不许我萧氏之人前往吊唁。十二月初二,大哥带着我和三弟从军中潜入京城,走到林王府东门外的时候,我们的马车被人拦住了。”说到这里,萧天放将视线转回,明亮的双瞳隐隐透出清辉。
纳雪心中一跳,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手指攥得很紧,慢慢别过身去。
“大哥掀起车帘的时候,我们看到车外站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孩子,嘴唇冻得乌青。她抬眼看我们的时候,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眸让人难忘。她突然跪了下来,她说她姐姐已经病得不行了,求大哥能救救她。”
萧天放看到纳雪轻轻咬起嘴唇,便走上一步,离她更近了一些。清冷的灯光将她的身子勾出淡淡的影。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路上没有半个人影,马车停在林王府周围格外显眼。大哥向车外微微扫了一眼,便放下车帘,车继续向前行进。我听到那女孩在车外哭着哀求,任凭年幼的三弟如何抗议,我和大哥谁也没有阻止车夫。如果我当初可以肯定她的出现与京中针对萧氏的密谋毫无干系,也许,那时候我不会那样做。”他就立在纳雪身后不足一步的距离,他低着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一阵古怪的沉静之后,纳雪扭过头来,面上毫无表情,眼眸只是幽黑,全然看不出喜怒哀乐。“如果我是颖川王,我也不会救她。”她开了口,仿佛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所以,王爷不必耿耿于怀。”
萧天放神色未变,继续说道:“但我没料到,她进了林王府。两年后,我借故混入林王府,那时候没有人认识萧氏的二公子,我在后园中看到她,她正在数名乐伎围坐中弹琴,技艺精湛,只是还像第一次见时那般瘦弱单薄。之后的三年里,每次回京,我都想尽办法混进林王府,只是想看一看她,是不是还好好活着。直到后来,被圣上授大将军印,林王府是再也进不去了。”
“夜已经太深了,颖川王早些回府吧。”纳雪突然说道,眼中火光一现。
萧天放静静望她一阵,见她脸色愈发苍白,神色黯淡也下来。他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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