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放静静望她一阵,见她脸色愈发苍白,神色黯淡也下来。他侧身对宫女嘱咐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二更天。外面突然下起雨来,先是淅淅沥沥,后而淋淋漓漓,潮湿的触觉仿佛也入了梦,有了感应一般,纳雪在睡梦中微微颦眉,她听见遥远的,她的夫君立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温柔的,正对她说着些什么,可她听不清,任何一个字,都湮入了朦胧雨声。
番外
我是天生的孤儿。虽然,出生的时候,我父母双全。
我爹说,我是娘生的野种,瞧这眉眼,瞧这瞳色,可有半分像他?娘曾是一名官妓,做过娼妓的女人,这一辈子,哪里还想能干净。
娘听了,生我的第二天就投井自尽了,那是一口深深的井,我曾爬上去看过,黑沉沉的,那么安静。
庄里的人都说我爹是仁慈的老爷,为了表现这一点,他留下了我,而我,居然也活了下来。
七岁的时候,我开始懂事,听得出别人话里的弦外之音。可是,我究竟是不是爹的儿子,那有什么重要,我从来不关心这些。
我关心的是,有没有人,愿意正眼瞧我一眼,有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那时候的我,总是孤独。然而在爹的庄园里面,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存在。
我和下人一样做苦力。每次担水回来,瑞哥儿的娘亲都微笑着给他抹汗,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我很羡慕。
我总是一声不吭,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总会冷哼一声,斜一眼我这个野种。他从来不跟我说话。
有一个月亮很圆的夜晚,数十把雪亮的刀在我眼前闪来闪去,猩热的、粘稠的液体溅到我脸上,这就是血吗?是我爹的血?我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看到瑞哥儿和他娘的尸体,我有些难过。
从破墙的缝隙里爬出来,我从来没有如此轻松,如此茫然。
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我以为我见到了神仙。他准我叫他一声师父,他望着我的眼神那样温暖,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动听,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胸膛里从来没有这样热过,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滚烫的,血的温度。
然而最终冷了。
师父最后淡淡看我一眼,他指了指山坡下的几十名孩子,他们与我年纪相仿。
你要成为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他说完这句,便走了。
无休止的杀戮,每次我都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我总也不死,只是心慢慢冷了。
年复一年,师父要我孤独的活着,他教我如何控制情绪,如何以冰冷示人,他在任何时候都不忘将我孤立,他教导我,如何成为一名最好的刺客。我从不喝酒,也从不碰女人。
师父说,那些,会腐蚀我的心,我的剑。
终于,有一年,我以为我成功了。我拿到最锋利的剑,会使最快的招式,杀最难杀的人。
与我年龄相仿,我只有一个师妹,她叫辛染。
她比我更加冷漠,只有在见到师父的时候,眼里会闪出一抹暖意。
辛染早我两年被派往敬伽,她比我忠诚,对师父的每个命令都惟命是从。
后来在敬伽皇宫里看到她一闪而逝的背影,纤弱的、带着点点孤寂,我都在想,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会觉得幸福吗?
鄢澜,有一年的冬天,我来到了传说中奇人汇集的林王府,然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孤政园后有一片梅林,我在这里,见到了世上最美丽的梅花。一个女子微笑着说了些什么,也许她是在问:你是谁?
要怎么回答呢?我已经记不得那天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味望着她微微泛红的脸。她那时候天真无邪,目光透露出水一样的温柔。
这样陌生的一个人,甚至话也没有多说几句,就是这样爱上了,没有因由。我很想,很想和这样一个有着温暖笑容的女子度过余生。我想知道,她是谁?
她是林王府的二小姐。于是当小林王派人来催我答复的时候,我说好,小人愿为小王爷效力。
三年,真是一段很长的时光。
她还记得我,这样就好,不是吗?她想走,我便带她走,这原本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然而几年不见,辛染的剑法进步很快,她留在我肩头的伤口细小却深达尺余。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看清她的脸,一脸的茫然,又一脸的决绝。这一夜,是我与她,与中京府的决绝。
我并不觉得害怕。在我的生命里,很微小的一件事情,比如爱一个人,就可能是我的一切。我不愿意想得太多,我就想这样,过简单的生活。
可惜,小林王还在,我能感觉的到,他对我爱着的这个人,有一种特殊的控制力。
她说会等着我,我望着她的眼睛,我信,她说什么,我都信。
我懂得怎样才能很好的照顾自己,保存体力。这是生活在孤原上的狼与生俱来的本能,我有这种本能,却忍不住,很想念她。
我也常坐在月夜下冥想,她究竟是想真心和我在一起,还是只因为,要脱离林王的控制?没过多久,我就遗忘了这样的问题,有什么重要的呢,她说她会等我,这样,已经足够。
第七天的惨淡阳光照在我脸上的时候,我正走在通往圣京的路上,那一天风很大,细小的冰屑吹在脸上,天色依旧阴沉,仿佛我正在赶赴一个死亡的——约会。
林王府,玉楼。月弦初上的时候,我在她的窗外,我静静立着,并不急于带她走,因为我听见她轻轻地叹息。是为了什么呢?我有些好奇,心却忍不住痛起来。十年之前,我也常常在父亲庄园的柴屋中叹息,可惜那时候,窗外不会有人。
她离纸窗又近了一些,借着灯光,我能看到窗纸上印出她清晰的剪影,微微侧着身,但我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我伸出手,贴上窗纸触碰这个浅淡的影子,很轻很轻。她大约是正望向别处吧,竟然没有发现,我心里有一丝失望,其实,原本是期盼她会看到。
月光透亮,滟滟清辉下,玉楼下还有一个人影。那人慢慢从回廊深处踱过来,结实的厚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寂静中显得突兀。我看到她的影子一晃,她听到了。他却止步,目光正落在虚掩的门上,这一刻,仿佛预感到什么,我的心跳似乎停止了,只有一种冷冷的寒意蔓延上来。
很长的一夜,我,和他们两个人,静立无声。
天色微亮的时候,他走了进去,我却离开了。我明白,我已经无法再带她走,因为我希望她是快乐的,像她说的那样,能按自己的意愿,永远不回头。然而现在的她,却仿佛永远都不会快乐了。
我想杀了他,杀了在她心里那个叫做林楚的人。杀了他,也许从此她便不必挣扎。至于我,即使是被她恨着,也好过被遗忘。
夜幕降临,我的伤口又痛起来,是握剑的手牵动了它,然而我不在乎,我立在黑暗的墙角,微微眯起眼睛,将自己完全融入这片黑色,血液开始沸腾。
一点灯光就亮在不远的地方,悠悠晃晃,好似蒙昧的鬼眼。借了这点灯光,近水仿佛浮起一片烟。
藕青色的锦缎,玉带,软靴。灯光下明玉一般的少年公子,微敛着眉,缓缓地走着,正朝向我藏身的方向。
他走到离我十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来,他抬头,向近在咫尺的小楼看了一眼,又垂下头来,隐隐约约,我听到他在喃喃自语:“等这一切都过去,你会原谅我的,你不会真的跟我生气……”他从怀中取出一件小小的物事,在唇上吻了吻,眼光别样的温柔,甚至,比他立在她面前看她时更加温柔。离得太远,我不知道他手中拿得是什么,只看到一点点碧绿色的光,心却忍不住轻轻地颤栗起来。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究竟为什么?难道,我是在害怕吗?
我怕什么?我想起我爹曾说过,我是个多余的人,打从生下来,就是多余的。
这一瞬间有千万个念头闪现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敏感的,记得以前,菱汐总笑话我是呆子,现在,他站在离我十步之遥的地方,一颦一笑,都让我思绪起伏。仿佛过了很久,然而其实是很短的时间,短到不足以让我想清楚一些事情。
残翼剑出鞘的时候,有划破风的咝咝声,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为什么今天格外惊心动魄?月光与灯光交织,刹那间剑身闪出光华,眼前的人眯起双眼,而我则完全闭上眼睛。
噗的一声,残翼没入肌肤,胸肋下两寸,刚刚好。
我淡淡笑了一下,这不算是我食言,我答应过她的,我会来。
是谁说的,人死之前会想起很多的事,包括他完整的一生,可是现在,我只能想一件事情,他如果不是她的哥哥,就好了,他们也许会幸福……
血液喷出来的时候,我不觉得痛,只觉得冷。我把一点微末的幸福的希望留给她,原来,我还是冷的。
仿佛又听到横烟阁内琴声骤歇。“是我不忍心了,我不想你和他都血溅于此,你怪我吗?”
哪怕这时的她已经不再如当年澄净似水,可我相信那一句话,是真心的。
第四十三章
咣当一声,是铜盆坠落在地上。
“奴婢叩见皇上。”殿外传来小宫女惶恐的声音。
纳雪匆匆收起案上纸卷,已有宫人打开殿门迎在两侧。
“姑母早,朕不请自来,不知是否搅了姑母清净?”周尉翎迈步进殿,目光灿然,唇边勾勒出淡淡笑意。
“臣妾拜见皇上。”纳雪垂下眼去,淡淡答道:“皇上今日不用早朝吗?”
周尉翎走进殿中,慢慢踱了个圈才道:“朕刚散了早朝才来的,一来是为了探视太后的病,朕登基以来还未正式叩见太后。”他眼光从纳雪身上滑过,“二来也看看姑母的手伤如何了。”
纳雪神情一顿,微微皱眉道:“臣妾谢皇上惦念,这点小伤已不碍事了。太后的病还不见起色,皇上乃万金贵体,此时不宜见的。”
周尉翎淡笑,正欲开口时,忽听得后殿珠帘泠响,林冰瓷快步走进,目光直视纳雪,高声问道:“祥儿来了?”
纳雪脸色剧变,失声道:“姐姐……”
“祥儿!”刹那间,林冰瓷的视线已定定锁在周尉翎脸上,她踉跄奔过去,几欲跌倒,却被周尉翎一把扶住。
“母后,祥儿来看您了。”周尉翎一脸温柔,目光如潭般净澈。
一时间,纳雪和跟在林冰瓷身后的邱尚思都愣了。邱尚思退后一步,望向周尉翎,神情复杂。
林冰瓷轻轻抚摩着周尉翎的脸,柔声说道:“母后这一病,变傻了呢,差点不认得我的祥儿。祥儿可会嫌弃母后?”
周尉翎扶着林冰瓷手臂,摇头道:“儿子怎么会嫌弃母后呢?在儿子眼里,母后是天下最美丽聪慧的女人。”说罢,他的目光不可察觉地在纳雪脸上扫过。
纳雪已经低下头,这一幕母子相认,免却了她多日来的忧虑,但为何明明是温馨的场景,看在她眼里,却平添了丝丝冷意。
殿外。
“母后安心养病,儿子不孝,前些日子疏忽了母后,以后纵使再忙,儿子也会每日来跟母后请安,请母后不必惦念。”周尉翎目光温柔,小心翼翼地扶着林冰瓷走上石阶。
朝阳均匀铺在石道上,金色的阳光里,林冰瓷微笑着,苍白的脸上也好象泛起了红晕。
殿内,纳雪紧紧握着纸卷,以太后病情需静养为名搬出皇宫,究竟可行吗,她心里充满矛盾。
幽都西山,美泉宫。
赵信的寝殿外空无一人。殿内,满地凌乱的纸张,他不点灯,倚着木几平白坐在阴冷的地上。
沉重的宫门被轻轻推开了,月光透进来,一个女子也走进来。
她一身绯红衣衫,云鬓高耸,略施粉黛,原来水毓黛的婢女秋苻竟也是个美人。
可赵信看她的目光却如同看一段朽木。
“谁让你进来的?”他问,手扶在额上,酒意涌上来,还有些昏沉。
“皇上命奴婢来服侍王爷。”秋苻低低地答一句,显得很谦卑,交叉的十指上点了猩红的蔻丹。
赵信轻轻笑了起来,“这也是皇兄给你的赏赐?”
秋苻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头道:“皇上说要给奴婢指一门好亲事,可奴婢拒绝了,因为在这世上奴婢只想嫁一个人,就是王爷你。”
赵信突然把覆在额上的手放下来,目光更显清冷,沉声道:“我这些年已不知杀过多少人,多杀你一个,也不算什么。”
秋苻身形一僵。“在王爷眼里,奴婢自然卑微如尘土。但在奴婢眼里,王爷的步履之下都不是青砖黄土,而是价值连城的美玉,王爷您出现在奴婢面前,就能令周围空气都闪闪发光。”她的眼中刹时泄出光华,在幽暗的静室中显得别样美艳。
眸光跳跃,赵信沉黑的双眼隐隐闪动着杀意,比这一室凝滞的空气还更冰冷。
秋苻的脸色却沉静从容,她淡淡笑起来。“仰慕王爷也是罪过吗?”
“当然是罪过,你不该有非分之想。”赵信语气愈发冷硬。
秋苻心下一冷,沉吟片刻才道:“奴婢知道,王爷心里惦记着王妃,但王妃不会回来了,王爷您心里应该更清楚才是。这些日子,碍着您的权势,没人敢劝您,便是皇上,有许多话也不当讲。但秋苻有一句话一定要跟王爷说,您若真割舍不下王妃,就打下鄢澜抢她回来,整日这般半死不活,可不是男儿所为。”
话音一落,秋苻抬眼向赵信望去,只见赵信也正定定瞧着她,眼眸晶莹欲碎。她心一颤,猛得跪在了地上。
“奴婢逾越了本分,还请王爷治罪。”
赵信侧过头去,靠在梨木几上,淡淡说了句“下去吧”,便阖起了双眼。
太极殿,门外的清风一阵阵吹进来,秋苻立在丹墀之下,有些失神。
“九弟什么反应?”赵缎仿佛漫不经心地问,右手覆在金杯上,轻轻捻动。
“王爷心绪很乱,相信快做决定了。”秋苻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很好,朕知道这事不好办,你已经尽力了。”赵缎看着她,脸上有若有若无的笑容。
“皇上千万不要忘了对奴婢的承诺。”秋苻喃喃说着,如同噫语。
赵缎笑容更深,合起杯盖道:“九弟的脾气,你该清楚,若他到时不肯收你,朕也没办法。”
秋苻凄然笑了一笑。“只要能留在王爷身边,奴婢就知足了。”
赵缎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正色道:“朕决不让你失望。”
秋苻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深夜的太极殿,静的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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