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五岁的时候,会搬个小板凳,然后爬上去,灶台上的大锅里飘着铁锈色的油水。奶奶来了,会问一声:
“哟,我们南央在做什么呀?”
我会奶声奶气地说:
“在洗碗呀。”
夏天,屋旁是一排一排高高的桦树,蝉声分明。烈日当头下,玉米地里的小丫头玩得不亦乐乎,出了满身的汗水说是帮奶奶拔草。
后来她老人家就总是在人面前夸,大舅爷夸,大姑妈夸,越老越爱夸,说,咱们家南央小的时候就懂事啦,知道帮爷爷奶奶洗碗,锄草啦。
在通向老屋的小路上,屁股底下的“座骑”走得小心翼翼。那也是三四点的太阳,鸭蛋黄一样的大太阳就这么挂在天边。身后跟着母亲。
这个时候的妈妈还好年轻。年轻的眉眼,年轻的唇,年轻的发,年轻的笑。温柔的光线把她打照得如圣母一样慈爱而美丽。
然后我才意识过来,这“座骑”就是父亲的肩膀呀。我没心没肺地捣鼓着父亲的脑瓜。母亲在后面笑,说,别摔下来,拽着你爸的耳朵。
从这场梦中醒来,在十六岁的午夜。
这样黑的夜里却什么都看的清清楚楚。天花板上还有我粉嫩的年纪所勾画的卡通人物。柠檬色窗帘并没能阻挡月亮的清辉,才惊觉眼角的冰凉。
晚自习回家,母亲拉着我的手说:
“我和你爸,怕是走不下去了。”
当初高一学年期末分到了新的班级,遇到的言嫃,水水的姑娘。高二开学,言嫃调到了前面。
哦,还有竹九。
这位容易坠入情网的姑娘,最近又迷上不知哪里的男孩子,时时念叨着:
“我敢说,他有潘安之貌。”
“你见过潘安吗?”
“没啊,但我有成为杨容姬的觉悟。”
“拉倒吧,当寡妇啊。”
三个人里,只有言嫃不参加夜自习。今日竹九早退了,说是不舒服,猜她多半幽会去了。
终于打铃,自习结束,一教室的人像听到特赦令那样一下子涌了出去。我也只是手脚慢了那么一点,下楼的时候却已没有什么人还剩在教学楼里。
夜色里听到有人低语咒骂和拳脚相击的声响。
其实还是有点怕的。
夜风中蔷薇花的香气越发浓烈,一阵一阵送到鼻尖。等到耳畔终于寂静无声,才试探着走出遮挡身形的墙壁。然后,就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在白花花的灯光下站了起来,有三两只飞蛾扑朔在他头顶的白玻璃灯光下,看着他用右手擦了擦嘴角,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抓起草地上的书包,扶起地上的单车,腿脚微跛的朝北门离开。
站在拐角看着这个身影在北门口消失,才回过神来,整栋楼都空了。如果说,这时候脑子里蹦出的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等风雅句子,不知道有没有人信啊。
我扣着手指,顶着月色想,不知道今晚妈妈是不是又给我炖猪小排了。
南门外,车已走了大半,很容易便找到了父亲的车。
高中的日子其实就是重复,重复在六点起床,重复用一天的时间来上课做作业,重复这么一条路,来又走。车窗外,路灯用焦黄的灯光打照着过往车辆的孤单,让一切展露无疑。我爱看它们一声不吭就勾勒出一座城的样子,然后想起十六岁那年在白花花的灯光下像夜精灵一样出现的安歌。
平时和父亲也并不亲热,车内只有刘若英在唱她的后来,后来我们怎么学会去爱,又怎么学会遗忘。后来想想,或许从遇见安歌的那一晚起,我就开始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旅程。
回到家中吃完宵夜排骨粉丝汤本想手脚利索地拥抱大床,梦会周公。
母亲轻脚走来房间,把我拉到她的房间。她说:
“南央啊,你爸到底不要我了。”
然后她说什么就不记得了。我沉默了很久,最后弯起嘴角说:
“哦,是吗,这么严重啊。”
忽然就安静了。
她躺在床上,有一杯白水呆在床头灯下。忽然想起那个在灯光下的少年,他和我,和这杯白水一样,都是一个人。
再抬眼望她,她哭了。
我害怕,因为看到了她眼底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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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印象派的一幅画
次日下午的一二节课本是体育课,但班主任把这两节课讨来,成了自习课。那天中午我没有吃饭,拉着言嫃的手,久久坐在去五楼的楼梯上。因为五楼是空的,很少会有人来这里。
清楚的记得那一年的冬天,那么长,怎么也等不到春天。我就这么不说话,言嫃也不催,陪着一起沉默。弱弱的冬阳穿过大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我吸了吸鼻子,说:
“我爹娘闹掰了。”
言嫃把她清秀的眉皱起来,清澈的瞳仁里能看到自己哀凉的模样。她说:
“怎么会这样啊。”
是啊,怎么会这样啊。城堡里的老巫婆果然还是发现了我,所以要带走我的幸福了是不是。我垂着脑袋问她:
“我要见那个女人,你帮不帮我?”
她也垂头想了想,然后把她亮晶晶的眼对着我,用坚定的口吻:
“你需要我的话,我肯定帮你。”
于是乎,在弱弱的冬阳里,一直聊一直聊,聊到忘了班主任会在自习课来视察的习惯。我们想了很多尖酸刻薄的言语,很多声泪俱下的说辞。待终于意识到时间问题的时候,两节课已过了一节半,才同她灰溜溜地溜回教室,不巧班主任正查班,她笑眯眯地问:
“你们俩儿去哪儿了啊?”
我镇定地回答:
“去厕所了。”
班主任前脚才出教室门,后面的小姐妹就跟福尔摩斯查案似的大声说:
“这不可能,你们俩儿一直都不在。”
真想哭给她听,我也知道这不可能啊,谁会在厕所呆那么久啊。
这时候,竹九把她的大脸凑过来,万分委屈,满嘴胡言乱语,我一句也没听清。此时的我满脑子都是那位未知第三者模糊的脸,看着她猖狂地变高变大,猖狂地笑,妈妈只是哭着,而我孤独地呼喊着。
忽然间就闭上眼睛倒了过去,然后就被人扛到了医务室,也就没有人看到我想用手擦掉最后却干在风里的眼泪。
其实只是低血糖。
竹九咋咋呼呼,哭天抢地般:
“南央啊,你咋回事啊,柔弱风不适合你啊。”
言嫃倒是很淡定,关切地问怎么了。
冲她俩嘿嘿一笑:
“没事,躺会儿就好了。”
然后才注意到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然后三人就都安静了。竹九安静是因为那是她心心念念的安歌,还是受了伤的安歌。我安静是因为这个人被打得真是惨啊,脸上好几道小伤口,打他的人也真是不懂江湖道义,怎么能朝脸上打呢。言嫃看我们俩儿都安静了,也就不好意思不安静了。何况,她本就是个温静的女子。
他把脸转过来,轻轻地微笑,似是怕扯弄到嘴角的伤口。苍白的肤色把暗红的伤口映衬得令人心疼。竹九立刻温婉了起来,收起她九奶奶的架势,细声细语又故作惊讶地说:
“呀,你这是怎么了?”
男孩子也不说话,仍是微微地笑。而竹九总归是竹九,朝我俩儿使了个势在必得的眼神儿,嘿嘿一笑,问:
“你是安歌吧?”
那天我第一次看仔细了安歌的脸。虽然挂了伤,但仍无法掩藏他干净漂亮的五官,不多不少,刚刚好。猜想上帝在创造他的时候一定特别小心,所以安歌一定是他最喜欢的孩子,所以他后来才迫不及待的想找他回去对不对?我想他应该是个爱笑的男孩子,才能笑起来那么好看,熟能生巧嘛。他侧着的脸给人一片剪影,那个样子有点落寞,像印象派的一幅画,就挂在眼前,带着似是而非的美。
这时候校医叔叔走进来坐在安歌旁边,继续着消毒工作,边擦边抑扬顿挫地说:
“你们现在的孩子啊,怎么那么不知道爱惜自己,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不疼爹妈还不疼啊?”
到底没忍住。唉。
言嫃用手给我抹着眼泪,有点着急:
“怎么,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现在好饿啊。”
竹九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等着,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看着竹九走出医务室,可眼泪接着不停地流,就像小时候削苹果却割破了自己的大拇指涌出来的血一样。可那个时候我还有爸爸,他急得团团转。现在呢?以后呢?言嫃静默地把纸巾递过来。校医叔叔叹了口气,说:
“等会儿吃点东西就好了,以后注意点,知道自己低血糖怎么能不吃东西来上学呢。”
我就想,要是这些话是我爸说的该多好啊。
感动得一顿稀里哗啦,拼命地点头说:“好,好。”
好,我听话。
大家似乎都很有默契的利用生病或受伤的理由逃开了剩下的两节课,躲在温暖的医疗室里说说笑笑。偶尔安歌也会回答竹九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出来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很感激地同校医叔叔说再见。言嫃急着回家,就和竹九手挽着手想出北校门去买晚饭,边走她还边说:
“真没瞧出来你这娃娃这么脆弱,说晕就晕了。你知道吗,我们刚刚都被吓死了,在医务室里没好意思说。。。”
竹九的话在出教学楼的时候被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因为下雪了。
好大好大的雪,一颗一颗地飘到了跟前。所以说,人类在自然力量面前总是那么弱小,以至于上天撒点小雪花就让我和竹九激动不已。跟在后面的安歌越过了我们,一脚就踏进雪里,急匆匆的摸样。我看到有雪花落在他的眉梢,薄雪已经将地面覆了一层白色,将穿着黑色羽绒衣的安歌衬托得轮廓分明,宁静美好。他把干净的黑头发朝着我们,渐渐走远。
哦,他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
这是十二月的冬天。
这场初雪来得可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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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霹雳无敌少女组
周日的时候,在卡木小屋等小希。快十一点的时候,她才浓妆艳抹的出现。穿了一身黑呢子,将她姣好的身段裹得愈发迷人。
她拍拍身上的碎雪,坐下说:
“今年的雪真多呀。”
我探了探她的身后,轻轻笑:
“梁成呢?”
小希和梁成是在初中结识的好友。准确些说,是我和小希。梁成就是一巨大号的跟屁虫,走哪儿追哪儿。后来我俩实在是不待见他,就在某天放学后,幽幽地转身对他说:
“梁成啊,既然你那么有心加入我们无敌霹雳少女组,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来表表决心啊?”
梁成估计他这么多日日夜夜的追逐总算是要有着落了,就乐的拼命点头:
“你们说吧,能骗的我绝不去偷,能偷的我绝不去抢,能抢的我绝不去骗。”
于是乎,从此以后我和小希再也不用排队打饭了,这着实是个好福利。后来一场中考把我考到了重点高中,小希念了中专。其实梁成的分数是高可成低可就的。散伙儿饭上他就边灌二锅头边对我说:
“南央啊,想你考到重点高中,里面都是好宝宝,不打紧。咱们小希一人在牛龙混杂的中专你成大爷我可不放心啊,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我低头不语,小希安静地嚼着花生米,就听梁成一人呱啦呱啦。终于我在喝第三杯凉白开的时候哇的一声嚎了出来:
“梁成,你个混蛋。”
大排档里其他的客人都把脑袋转过来。小希用右手撑着她的小脸朝门口望,面前是杯小清酒,看到有水纹在一下一下地漾开。
她点了一杯咖啡,扯了扯嘴角说:
“他呀,光是女同学就够他折腾的了,哪还有时间来理我呀。”
我搅着柚子茶,幽幽一句:
“谁不知道梁成喜欢你啊。当初他屁颠屁颠的跟在我们后面,不就是怕你被别的男同学抢走吗。”
大大的玻璃窗外还飘着的白雪让我想起那天傍晚安歌忧伤的眉梢,那里也曾停留过一片雪。后来它是不是承受不住这份忧伤的重量,又静静地落下了呢?
我没有告诉小希家中的变故,她自己就是在单亲家庭长大,三四的小娃娃天天蹲在家门口的土墙外,黑黝黝的眼珠子直盯着老槐树对着的巷口,盼着那个人攥着一包糖出现。其实我知道,即使梁成站在她身后,小希仍需要浓妆艳抹和一身黑呢子来保护她自己。她就老跟我说:
“你下次别老这副学生样的跟我出来,搞得我是骗小姑娘的小阿姨似的。”
我呵呵的笑:
“你本来就是啊。”
这样坐了一下午,聊杂七杂八的学校生活。临走的时候和她拥抱。小希说得对,今年的雪真多啊。
父亲同母亲终究还是没有离婚,但是父亲搬了出去。我也终究没去找那猖狂的第三者。父亲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在十点多的时候,听到楼下的争吵。劝自己要习惯,要装作听不见,身体却不听话的挪到了楼梯口听他们在争吵些什么。母亲声嘶力竭,下去的时候,甚至开了煤气。也就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想在左手腕上刺一枝梅花。
本想问她:刺这个不疼吗?
却没看到这只红梅下的那条伤疤。
后来回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