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壮实的犛牛和奶羊被牵了出来,财产被搜刮了出来,许多躲藏的村人也被翻找了出来。她这才发现藏獒不止一头,几乎每一队皮甲兵士都带著一头藏獒。虽然毛色各异,但每一头都高壮凶悍,能御狼斗虎。
尖叫已经发不出来了,连哭泣都变得艰难无比。前方等待她的是何种命运,她虽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绝不会是锦衣玉食,吃香喝辣。她唯一该感谢的是大刀没有从脖子上砍下,喉管没有被獒嘴咬断,一条渺小但宝贵的命暂时保住了。
王?哪里的王?身处的这个屋脊高原的历史出现了太多变异,可能连带著中原地区也出现了历史的变轨,这对勉强通晓历史,勉强能预知险境的她来说不亚於是一场灾难。生活了半年的安宁平静的村落已经不复存在,发誓要给她幸福的男人生死不明。在弱肉强食的乱世中,一个柔弱而平凡的异乡女人要求得生存,是件多麽艰难的事。
兜兜转转,她又转回了扎西家门口的大片空地处。拉起的祈愿经幡还在风中翻飞,熄灭的篝火被重新点燃,狼籍的矮桌和吃食全被扫荡到边角。上百头犛牛和奶羊被驱赶到远处的草地上,由数个握著长矛的皮甲兵士和十来头藏獒看管。
很多村民被看押在空草地中,空地最外围数十步一岗站著一圈手持长矛的骑兵,骑兵之前是一圈腰挎大刀的皮甲兵士,一个个剽悍凶戾,煞气横生。统共约莫一百来人。
“进去!”
不等她再仔细打量,身後突地被大力猛推。重心不稳,又一次狼狈地仆倒在草地上。左掌边缘一阵剧痛,迅速泌出殷红的液体,竟是被藏在草地中的一块粗砺石头擦破了皮。
周围的人沈默瑟缩地蹲蜷著,半阖的眼底都充满了骇怕的绝望。木然和哀凄在他们脸上弥散,看不出一丝生的活力。没有谁朝突然闯入的她投来一眼,也没有谁伸出手扶她一把,或是小声地安慰她一句。他们沈浸在死亡的阴影中,沈浸在对未来悲惨命运的恐慌中。
罗朱忍著痛慢慢地挪动身体,也静默地蹲蜷缩成一团,悄悄用沾了湿泥的手将脸弄得更脏。不用要求别人良善无私,也不用奢求得到热心帮助,她其实也是一样的自私胆小,绝望战栗。现在的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躲在地窖中的扎西一家会不会被发现,去担忧伤感扎西朗措的死活,去寻找格桑卓玛的身影。盘旋在心里的就只有一个念头,怎样做才能逃离死亡的威胁,好好地活下去。
她来得较晚,很霉催地被放在了最危险的第一排靠左位置。帽子在撞墙时不慎丢失了,十几根乌黑细密的发辫垂落下来,将前额和脸颊半遮半掩,给了她一丝自欺欺人的安全感。她紧紧抱住双膝,偷偷从辫子的缝隙中四下环顾。
空地中间也就是她所在的位置看押的是中青年女人,右边看押的是老人和孩子,几十个孩子蜷在十来个老人身边,童稚的小脸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活泼灿烂,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布满惊恐的茫然。那里面……没有扎西阿祖和三个扎西小男孩。
有皮甲兵士持著黑色长鞭在俘虏中来回巡视,每当哪儿响起轻微的啜泣和骚动,皮鞭就“啪”地一声狠狠挥下,压抑的惨叫和兵士的厉声呵斥同时响起。
七八米开外的正前方有三个骑在马上的人特别打眼。居中一匹白马背上放置著赭黄锦缎的莲花纹马鞍,坐著个身穿紫红僧袍,头戴红色僧帽的中年僧人。左右两边分别立著一匹棕马,背上放置著暗蓝色锦缎包镶的软皮马鞍,坐著两个身穿千叶铁甲的青年男人,头上的铁盔除了插著牛尾外,还在前额处镶嵌了孔雀石,挎在腰间的大刀刀鞘上也包银镶石。两人身躯魁梧剽悍,黑红脸膛,五官深刻刚硬,周身那股凌厉杀伐比皮甲兵士强盛许多,明显属於高级将领。
“贡嘎骑领,不知王什麽时候回来?”中年僧人双手合十,对左侧的铁甲男人礼貌问道。
被唤作贡嘎骑领的男人面容要比右侧的铁甲男人粗犷些,铁盔上镶嵌的孔雀石也要多出一颗。听到问话後,犀利的视线从东边的山头移转向僧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王狩猎尽兴了,自然就会回来。上师敬请放心,王定会为法王献上最好的祭品。”
发问的僧人也笑了笑,点点头,不再多言,与两名骑领一同遥看东方。他是负责法王各项祭祀活动的曲本堪布,倘若把事情办砸了,惹法王不悦,那可是担待不起的重罪。
突然,东边的远处山头腾跃出一大片黑压压的身影,随之而来的是哒哒的马蹄声。初始如闷雷,转眼便似敲起千百面牛皮大鼓,一声声震撼人心,催磨心智。
罗朱也循声小心望去,心霎时凉了半截。从东方山头奔腾而来的是一支人数上千的悍猛骑兵!东边,不是纳木阿村男人们奔赴战场的方向吗?难道说扎西朗措他们已经……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吞回涌到了喉咙的哭喊。头深深埋在膝盖上,任由眼泪汹涌,濡湿摔得脏污的膝盖,只觉一颗心和所有的梦都被轰鸣的马蹄声踏碎了。
她目前对扎西朗措虽然只是产生了好感,还没有爱上,但那个男人是二十年来唯一一个毫不保留地给予她爱的男人。他要是死了,她又怎麽可能不难过?半年的细心呵护,连续几个晚上的亲密相偎,一句句诚挚的誓言此时全部涌进脑海,化作泪水奔流。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也好像只过了转眼,急促的马蹄声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最後终於停止了。
身子左侧有沈重的脚步不断经过,随著兵士的厉喝与皮鞭破空的裂响,痛苦的闷哼和重物落地的声音相继响起。罗朱茫然无神地微微侧头瞧去,雾蒙蒙的视野中但见空荡荡的左侧空地被数百个青壮男人填满了。他们的双臂全被麻绳反绑在背後,大多数男人身上穿著简陋皮甲,有些男人的袍甲、额头、身躯等处还印染著斑驳的暗红血迹。
汩汩涌流的泪水逐渐停下,她用衣袖使劲擦了擦眼睛,眼尖地看见里面好几十个纳木阿村的男人,但更多的是从没见过的外村男人。
没有!没有!她没有看见扎西家任何一个男人的面孔!扎西朗措他们……是战死了?还是……逃脱了?或者夹在俘虏中没被她看到?悲伤绝望的心又上下忐忑起来,开始有了一丝希冀。她一点点挪动身体,不露痕迹地将半个身体躲在右侧的女人背後,更加努力地寻找著。
“王,狩猎可还尽兴?”
混混沌沌的寻找中,她听到有男人在正前方恭敬地问道。
“哼,如这些女人所说,两个领主带著各自的兵民在河谷东面山坳里交战。”回应的男音低沈浑厚,带了微微的磁性,略略含笑的语调中是说不出的冷硬平漠,“除了祭品外,还捉了些俘虏回来,只能说没有太过无聊。”
☆、第二十四章 一个像“禽兽”的王者
王?!
那个低沈浑厚如藏獒压声狺嗥,含笑而又冷硬平漠的回应声就是这支骑兵军队的最高统领者──一个王?!是他率兵对正在激战的扎西朗措他们趁火打劫,也是他指挥下属自後方袭击了纳木阿村?
在空草地上堆积的女人、小孩和老人有许多都不是纳木阿村的人,足以显示这支军队袭击的不止纳木阿村一个村落。
抢劫财物,掳掠女人,抓捕老人与小孩,俘杀青壮男人,这样的行径和古时候的万恶强盗有什麽区别?难不成这个王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强盗之王?!可是一个强盗匪首能够拥有并建立一支那样剽悍威煞而又队容肃整的千人骑兵队吗?
马蹄声虽是静止了,周朝静谧的杀厉冷狠之气却比先前浓烈了不知百倍。她不敢转头四下环顾,只能凭借眼角余光偷窥到的一点点内容推测适才远远瞅见的骑兵们多半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不要说人,恐怕连只苍蝇也逃不出去。
密密麻麻的冷汗再一次冒出,浸湿了贴身的纯棉衣裤。心咚咚咚地跳著,紊乱而紧缩。浑身每个细胞都涨满了恐惧,哭得又涩又痛的眼睛徒劳无功地收回了寻找扎西朗措的视线,小心谨慎地从辫子的细缝中往正前方瞄去。她要看看会干下这样令人痛恨、令人恐惧的强盗行径的王到底狰狞成什麽模样。
正前方没有了马腿的踪迹,她首先看见一双绣金色狮纹和“卍”字纹的平底黑皮靴,高至膝盖的靴筒侧面扣著两排银色铆钉,筒边嵌著一排掐金丝的绿松耳石。筒靴外扎的雪白裤腿上血迹点点,绛红色皮袍外穿戴著黑色柳叶铁甲,乌光森冷,血腥浓郁。
再往上移,视线定在了斜挂在铁甲腰际左侧的大刀上。乌金色的刀鞘缠绕著数朵凸起的十六瓣乌金莲花,精美绝伦的莲花中心是栩栩如生的灰白色人头骷髅。每一个骷髅的眼睛都由蓝宝石镶嵌而成,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幽亮的华光,於低调奢华中透出一股神秘诡谲,似乎弥散著破斩天地,吞噬灵魂的魔魅杀气。
罗朱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对一把刀看得这麽清楚,这麽仔细?冥冥中仿佛有种可怕的力量牵引著她的视线,让她挪移不开。只能定定地直直地对著那把刀不停地看,像是要看进里面暗藏的血腥刀锋,看进骷髅的蓝宝石眼睛深处里的沈暗宇宙。
“把祭品带上来。”疑是强盗王的男声漠然道。
“遵命,王。”
恭敬的声音过後,是冷厉的驱赶呵斥声和一片沈重凌乱的脚步声。
“我和你拼了!”
忽而,一声撕破喉咙的凄厉怒吼震破云霄,也震醒了罗朱逐渐入魔的神智。她本能地倏然抬头望去,看到了永远也无法在心头磨灭的恐怖一幕。
一个双臂後缚的剽悍皮甲青年男人如负伤的雄狮般朝正中的柳叶铁甲男人一头猛撞过去,但见那铁甲男人身子不躲不依,只将左臂轻轻一挥,像是撵开苍蝇那般轻厌,像是拂开柳枝那般轻柔地一挥──
一颗斗大头颅高高飞起,一具昂藏身躯颓然倒下,一蓬殷红的鲜血如泉漫天喷洒。
“吼──”
伴随一声愉悦兴奋的兽嗥,一道矫健优雅的身影急速蹿出高高跃起,将那颗由半空落下的头颅叼在口中後又迅速折转回原位,像抱著一个美味的肉球般享受地啃咬舔吃起来。
“吼──吼──”
又是几声愉悦兴奋的兽嗥,地上那具无头身躯被几道冲过来的兽影围了起来。顿时,欢快的低沈兽嗥声、肉体的撕裂声和利齿的咀嚼声不绝於耳。
抱著头啃咬的是一头雄健的雪豹,围著尸体撕咬的是一头同样雄健的雪豹和三头身躯庞大似藏驴的银灰色藏獒。一道深褐的巨大影子凄厉地啸叫著咻地从空中俯冲而下,啄叼起一片皮肉振翅飞到远处的屋顶。那屋顶上,还蹲站著一排又一排阴森桀骜的黑影。
偌大空草地上近千个有幸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俘虏们陷入了死亡般的沈寂中,压抑的啜泣,痛苦的呻吟全都在头颅飞出的刹那间消失了。
要怎样强大的力量才会在轻轻一挥间就将一个壮汉的头颅打飞出去?要怎样残忍冷酷的心性才会做出这种恐怖的夺人性命毁人尸身的行为?
罗朱现在才知道,原来当一个人的骇恐达到最高点时是尖叫不出来的。此刻,她的嘴张得老大,柔嫩的喉咙却僵硬地发不出一丝颤抖。眼睛鼓得发疼,却怎麽也眨不了一下,只能死死地瞪著眼前骇人的一幕,被迫将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中。
血淋淋的尸块,白生生的骨头,大快朵颐的雪豹和藏獒,抢食尸肉的秃鹫无一不挑战著从和平国度穿越过来的她的神经极限。然而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让人惊悚的是那个轻轻挥出左手臂的男人。
两米以上的柳叶铁甲身躯显得比寻常高原男人格外雄武剽悍,肌肤是深深的古铜色,泛著高原上特有的一丝赭红。略窄的脸庞棱角分明,漆黑粗长的浓眉下一双微凹的棕褐色眼睛威严锐利,冷漠森狠。鼻尖微勾,鼻梁犹如刀削般高挺笔直。唇线明晰,丰厚的唇瓣不显诱惑,反倒透出睥睨无情的凌厉,刚毅下巴正中的一道明显凹弧更平添了数分雄性阳刚。
他没有戴帽子,微卷的棕黑头发凌乱披散在肩背,但两侧的发却像女子般编成了几根细细的辫子,用镶著蓝宝石的精美骷髅银环箍饰。左耳没有像普通的高原男人那般戴著大大的耳环,而是戴著一颗蚕豆大的弥散冷幽光华的名贵红宝石,也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红色饰物,像是一粒殷红的血痣。
他大约二十来岁,不过分腿随意地站在哪儿,却像是顶天立地般地巍峨而不可摇撼,浑身上下除了凌然不容侵犯的威严高贵之外,还充盈著震慑灵魂的血腥杀厉。
看著脸上沾染了粘稠血迹的男人,罗朱僵滞空白的脑子里慢慢浮现出旺毕曲姆给她讲的玄乎又玄的风云人物。
“……古格民众对古格王非常敬畏,传说古格王和几百年前的伟大赞普松赞干布一样是天神之子。天生便能召唤秃鹫,指挥雪豹。他的身躯像野犛牛一样雄壮强健,眼睛像秃鹫一样威严锐利,力气像熊一样可怕,速度像豹一样迅捷。他比狮子还高贵,比野狼还残忍,比……”
当时,她还感到荒诞可笑,觉得他说的不是人倒像是禽兽混合体,觉得人要真长成了那样还叫人麽?可是现在看来传说没有错,错的是孤陋寡闻,少见多怪、视野狭窄的她!
眼前的青年男人越看越不像人,而像禽兽!一头披著人皮,由猛禽和猛兽混合而成的怪物禽兽!
最让人惊骇恐惧的是这头气势威严高贵,充满腥厉残酷的剽悍狂野禽兽竟不是占山落草的强盗王,而是历史上统治阿里地区达七百多年的古格王朝的王!一个像“禽兽”的王者!
☆、第二十五章 血腥祭品
二十几个押到古格王面前的俘虏要麽被兵士强行按跪,要麽已吓得腿软地瘫倒在地。他们当中有男有女,穿著打扮俱比一般村人华贵。个个颤抖瑟缩,满脸满眼的惊惧,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反抗,显然已被强大的恐惧攫获了所有的心神。
虽然半年来见到的次数不超过十个手指,但离这些俘虏仅四五米远的罗朱还是认出俘虏里有管辖纳木阿村的领主,有领主的妻儿及领主的其他血亲。
“曲本堪布,这些祭品都是贵族。”古格王指著跪伏脚下的一干俘虏对站在左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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