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煌德改过的皇座,比先皇永盛帝所用,更宽,也更高,其下设十数阶梯无论何人与上位者相对,都需举目抬首,仰望方能视之。
煌德就坐在这皇座之上,神情难辨,下首阶梯处,焚香袅袅。
君湛然举目,氤氲之间,兄弟相对,犹如陌路。
第二百三十六章 恩怨情仇
座上,为皇者锦衣黄袍,玉冠高束,阶前,两人足下踏雪,负袖并肩,煌德当日绝想不到,令他头痛的南宫苍敖,最终会成为他眼中钉的助力。
若非是他,这两人或许根本不会相识。他们不曾相识,便没有今日。天意弄人,莫过于此。
“君湛然。”上方传来话语,语声沉沉。
他不称其名,却叫他君湛然。在煌德眼里,他可以是个江湖人,是个商贾,却绝不是那个最为先皇所喜的皇子。
牵动了下嘴角,君湛然露出嘲弄之色,“是否年岁大了,记性便会变差,不记得你面前之人,名为煌湛?”、
他抬头,本师仰视的眼神,偏叫人瞧出俯瞰似的漠然来。
他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煌德的手在座椅上收紧,面色狰狞,“无论你是煌湛还是君湛然,你都不该回来,不该在朕面前出现!”
“我不过是来讨回公道。”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南宫苍敖不知道君湛然心中是何感受,他看起来那么冷静,冷的就如当初第一次见他之时,好像他从来不在人间。
仿佛感应到他心里的担忧,君湛然垂下的手腕轻轻碰了碰他,南宫苍敖顺着他的手腕摸下去,将他的手握在掌心。
君湛然的手掌依然干燥而稳定,他在衣袖下回握住他,南宫苍敖这才察觉到他指尖上微不可觉的颤抖。
这是激动?还是愤怒?南宫苍敖将他握得更紧。
煌德鄙夷的轻嗤,“什么公道?!你祸乱朝廷令天下动荡,致夏国战乱四起,民不聊生!你所谓雪仇只不过是为了你一己私心,你是想夺回皇位罢了!”
他的嫉妒、怨恨,几乎就写在脸上,君湛然看了他一会儿,“我们虽为兄弟,但你半点都不了解我,煌德,我要的从来不是大夏,我要的就是你今日的表情,不错,就是现在——”
煌德面色扭曲,猛的站起,君湛然望着他仰头大笑,“你后悔当日为何不亲手杀了我?还是气愤为何父皇将我视为皇储,却对你这个长皇子视而不见?煌德,你千方百计想要将我除去,只说明一件事,你,怕,我——你一直都怕我!”
大笑,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传开,狂妄,自负,环顾周围,远眺宫门,君湛然的眼底仿佛有火光在跳跃。
“朕会怕你?!”煌德脸色一变,“简直无稽之谈!朕是靠自己得到这皇位,当日杀了你是迫不得已,要怪就怪你自己!谁叫你讨得父皇欢心,他打算立你为皇储,其他皇子哪个心服,我不动手早晚也会有别人动手!所谓先下手为强,当日所为,朕可是一点都没有后悔!”
弑手足,夺皇位,不曾后悔?君湛然面无表情,南宫苍敖的心却要为他痛了起来。
“煌德,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一并说了,今日,你不会活着离开这里。”遮日刀已经归鞘,南宫苍敖的话不是威胁,而是在诉说结局。
南宫世家灭门之仇,南宫晋之死,何止数条人命,一手与君湛然相握,锐利的鹰眸直视煌德。
狭长黝黑的眼睛,目光如炬,很多人都说南宫苍敖的眼神犀利,煌德知道,却是第一次如此明确的感受到,带着杀意,仿佛能将人洞穿的眼神,如同实质。
喉间颤抖了下,他咽了口唾沫,合南宫苍敖与君湛然之力,别说是他一人,哪怕再多几个高手,也挡不住他们联手一击。
“你果然怕了。”南宫苍敖似笑非笑的往前走了一步。
“为登上皇位,不择手段无可厚非,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是皇座之下,但你不该杀忠臣,弑手足,更不该杀害我父南宫晋,灭南宫世家!”
高手之威,哪里是煌德能够抵挡,他强自镇定,回想当年,含恨说道:“当日要不是南宫晋未将煌湛了结,岂会有今日!”
“煌湛应该已经死了,死于南宫晋之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煌德一把捏碎了座椅。
皇座的一边轰然碎落,就如君湛然心里的皇城,在那一日那一刻开始坍塌。
“我记得那一日的血,记得眼前一片血红,从我被至亲背叛之日开始,经年累月,不敢或忘,当日之痛,当日之恨!都要你来偿还,煌德——”
“你说的不错,我已不是煌湛!自煌湛死去的那一日我就告诉自己,世上再无此人!煌湛已经被他的手足兄弟给害了,他早已是皇座下的枯骨一具,死在当日宫乱之中,死于利刃之下!”
语声如冰,君湛然严重的火色却愈加噬人,缓缓说道:“所以……你就当我是冤鬼,前来索命吧。”
幽幽一语落音,他眸底燃烧的恨意忽然熄灭,只剩下一片虚无的空。
他看煌德,好似他并不是个活人,而是一件死物,“我已厌烦了,记恨当年之事,煌德,你为何还不去死?”
他举起手。
几乎毫无瑕疵的手掌,均匀白皙,似玉非玉,仿佛并非真正的人手,而是来自天上。
鬼手无双,煌德不由自主的看向那只手,好像阎罗搜魂,已将他的魂魄摄去。
君湛然被一个人拦住,这个人当然是南宫苍敖,“我来。”書丶香小丶說☆論壇
“莫非你怕我不能对他下手?”他不悦。
南宫苍敖却只是又说了一遍,“让我来。”
他骤然恍悟,就算煌德该死,就算他不在乎弑兄,南宫苍敖却不想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手足。
刀未起,掌未落,煌德站在阶上,额上青筋暴露,突突直跳,他们居然在他面前决定谁来取他性命?!
“你们费尽心机让朕亲眼目睹大夏在朕手中衰落,果然做到!愿赌服输,朕是输了,但朕不甘心!你们要想轻易得到大夏,也没那么容易!”煌德转身,不知从何处取出一盏油灯来。
侧门,满身是血的煌炫脚步蹒跚,“父皇……儿臣已照你所言,全办妥了……”
他身负重伤,强自支持,即便快死了,仍要去办煌德所托之事,此事不由旁人,却偏偏要一个皇子去做,究竟是什么事?
南宫苍敖看到殿内飘袅的烟雾,心里一动念,深吸一口气,除了龙涎香的气味,他还闻到了别的,“湛然,是灯油!”
“他要放火!”煌德手中一盏油灯火光闪动,君湛然骤然色变。
“说的不错,是灯油……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在大殿四周布下的,你们想要父皇的命,他也想要你们的命,不如,同归于尽,与这座大殿一同去吧!”煌炫草草上过伤药,鲜血仍流个不停,他喘着气大笑。
除了他,宫里再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宫女、侍卫、大臣,均不见人影。
君湛然心一沉,“煌德,你要所有人为你陪葬!”
“大夏是朕的,这座皇宫也是朕的,后妃、大臣、宫女、侍从,哪一个不是食朕给的俸禄,朕若亡故,他们难道还想活着吗!”煌德一脚踢翻香炉,一手高举,莲花形的油灯悬在半空,灯火摇曳,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分外可怖。
殿内熏香遮掩了灯油的气味,而今熏香散去,灯油的气味渐渐飘散,只要煌德一放手,这座大殿就会被大火包围,南宫苍敖当机立断,一纵身将煌炫提在手中。
“不想你的皇儿死,就放下油灯!”遮日刀抵在煌炫颈边,刀锋冰寒,噬人心魄。
煌炫失血过多,异常虚弱,不当即倒下已不容易,哪有抵抗之力,煌德看了他一眼,他喘了口气,“父皇,他们怨恨的是你,若你与他们葬身于烈火,到时候夏国无主,还需皇儿来应对,你不救我,谁来继承大夏的皇位?”
这是早就说好了的,煌德拖延时间,煌炫布下灯油,只要他们一死,便由煌炫继位,收拾残局。
煌德举着莲灯的手没有动,笑的古怪,“皇儿,看来你你真的相信朕的话了,很好。”
煌炫陡然睁开眼,“父皇这话是何意!”只要他放下莲灯暂时稳住南宫苍敖,过后要设法点火难道还困难吗?
“你和皇位相比,和这座大殿相比,孰重孰轻?”煌德环视周围,“告诉你,其实你和站在那里的大臣并无区别,朕善待与你,只是因为你还有用,好生去吧,为朕陪葬不算辱没了你,毕竟,你本来也就只是个路上的弃儿。”
弃儿?!煌炫本就苍白的脸色骤然失去血色,“你说……什……么?”
煌炫野心不小,自幼聪慧,谁也瞧不上,就算是他的父皇,平康皇煌德,说真话,他也未必全然放在眼里,如今,煌德却突然对他说,他根本不是什么皇子,只是路边的一个弃儿?
“不可能!”煌炫料定煌德这么说是为了诓骗南宫苍敖。
“有此可能。”突然接话,发话人是君湛然,“怪不得我从未见过你的这个皇儿。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初你以为我有了子嗣,会如此怨恨,从此之后花费更多人手来置我于死地,煌德,你的皇子莫不是都非你所出?”
“此乃天意,天意不公!”煌德目中恨意更甚,切齿说道:“为什么,为什么枉我辛苦夺位,却没有一个嫔妃怀上朕的骨肉!无人能继承朕的帝位!谁能想到,堂堂夏国之主,竟然不能让女人为朕有孕生子!”
“难道是真的?太医全数被处死,太医阁内人手时常更换,就是这个缘故?!我不是大夏国皇帝的儿子,我是个弃儿?”煌炫面如死灰。
“我是个弃儿……我是个弃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凭他的傲气,如何能接受这个事实,喃喃叨念,眼前一黑,往前倒下。
就在这一瞬间,南宫苍敖撤手,投刀,惊鸿如箭,刀锋投向煌德,只闻一声惨叫,飞起一只断掌,莲灯摇晃,脱手而出,君湛然扑身上前,扬袖一接——
莲灯罗唣掌心,淡色暗金,莲心出一缕火色晃动了一会儿,静了下来。
南宫苍敖松了口气,煌德捧着断去的手腕伏倒在玉石制成的阶梯之上,双目涨红,从断腕处流下的血往下蜿蜒,染红了玉阶。
“朕……不甘心!谋划数年,登基为帝,坐于皇座之上,手握大权,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一步步赶上,难道当年父皇说的不错?你才是适合为帝的人选?所有皇子之中,唯你天生便有帝王之心?知人善用,命当为帝……”
回想当年永盛帝一时兴起所说的话,煌德心里的不甘和恨意就像野火一般,灼灼燃烧了起来,这么些年,它们就是这般烧的他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君湛然从未听说此事,正感意外,煌德的话忽然停下定睛看着他们的方向,目露喜色,南宫苍敖倏然警觉,猛的回头。
煌炫不知何时醒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都这首点起一簇火苗,“煌炫……是大夏国的大皇子,谁也不能改变……”
噗,眨眼之间,火光投向帘幔。
君湛然飞起一掌,煌炫整个人被掌力击飞,胸前血洞深可见骨。跌落在地,他缓缓低头,便看见自己袒露的脏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整了整破碎的衣襟。
不知为什么,在临死前浮现的是第一次见到容子儒的时候,他对皇座上略显忐忑的新王说道——
“……我乃煌炫,夏国皇子。”他低低自语,抽搐着闭上了眼。
火色落地,烧起帘幔,南宫苍敖飞身上前一脚踩灭,帘幔之后却早已被布下灯油,这里扑灭,那里熊熊烈火遽然烧起。
顷刻间,大殿被烈火包围。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尘埃落定
浓烟随着火焰蹿升。几乎就在眨眼之前,火势蔓延,烧起了垂下的帐幔,烧起了殿内的梁柱,火色艳丽,在锦绣华美的殿宇之内,更如焰火盛开,燃了遍地。
煌德仰面大笑,满足的捧着断腕在玉阶上坐下,“天意,这也是天意,朕若死,夏亦亡!这座皇宫,还有你们所有人,都要给朕陪葬!”
“痴人说梦!”南宫苍敖岂会就此认命,刀光起,少招的帐幔纷纷落地,他打算阻断火源。
君湛然冲向殿门,大门洞开,被火光包围,隔着烧起的大火,还能看到门外的空地长廊,“此地不能久留,我们现在就走!”
“走去哪里?”他的手腕被人一拽,回头,竟是煌德。
煌德走下玉阶,不顾断腕流血,紧紧抓着君湛然,“想走?没那么容易!既然朕不能做皇帝,你也休想,大夏是我的!是我煌德的!”
像野兽那般喘息,被野心和欲望烧红的眼里,全是疯狂。
君湛然看着煌德想到自己,当初自己满心仇恨,是否也有着一双这样的眼睛?要不是南宫苍敖……
无暇再多想,手起如刀,毫不犹豫斩切而下,他卸了煌德一条手臂,“如此一来,你还能用什么拦我?”
断臂连着血肉掉落地上,煌德惨叫着匍匐在地,溅起的血在火光中发出焦臭之气,他抬起头,发冠散乱,皇袍满是血污,哪里还看得出是帝王之尊。
“……说的好听,报仇雪恨,其实你和朕没什么两样,当年朕要你的命,而今你要朕的命,有何区别?煌湛!来,杀了我!生于帝王家,这就是命——哈哈哈哈哈——”
南宫苍敖将他踢开,关切道:“别和他多话,火势凶猛,你怎么样?”
“弄污了衣袖而已。”君湛然看了看自己染血的袖摆,转身,低头对地上的煌德说道:“莫非你还奢望我宅心仁厚,对你说一句过去的便让它过去?”
“煌德,你我今日,不提什么报仇雪恨、兄弟相残。只四个字——成王败寇!”垂首,黑眸映照火光,唇角微扬,那是无情之人的笑。
煌德僵滞,忽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错了,煌湛比他以为的更能忍,更心狠。
无论他是不是他的兄长,无论夏国在他手中是兴是衰,煌湛他都会回来,回来报当年之仇。夏国的衰落只是个个借口,无论如何,他都会死在他的手中!早晚罢了!
他不仅要他死,还要他日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他要他受尽折磨而死。
一阵冷意从后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