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说不了,总觉得这位一点都不像太医。她比知薇消息灵通,傅玉和出入太医院她是知道的,可从未听说还有一位风姿卓绝的林太医。这样的人物若真整日里给各宫主子请平安脉,那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而且看这位的架势,哪里像是整日里低头侍候娘娘的,根本就是一位被侍候的主儿。
不知怎么的,锦绣有些不安,心咚咚跳得极快,连带着看小庄子都觉得有些不大一样了。这小太监跟小路子差不多年纪,看起来却比对方更老练些,眼睛里东西也更多。
宫里的太监见得世面越多,气质越不同。太医院那些个打杂太监多油滑猥琐,少有面前这位这样爽利的。锦绣心里有疑问,索性从这位下手:“你是给林大人打杂的小太监?”
“是,我就跟着我们主子。”
锦绣更疑惑了,太监一般不管太医叫主子,得叫大人才对。
小庄子是习惯成自然,一开口才觉出不对来,想改口却迟了。锦绣脸色一变,微微后退一步:“这位公公,您哪个殿上当值的?”
小庄子不敢胡说骗人,只能立那里不动,面上露出几分凛然之气,半个字也不回锦绣。
锦绣看他这样,再看看里面那一位,越看心里越是发毛。她怎么突然觉得,这位这么像万岁爷呢?
锦绣没见过皇帝,但偶尔听人提起过,说皇帝是这宫里最拔尖的人物。又想起上回见到的安阳大公主,眉眼间竟跟这位有几分相似。
若真是万岁爷也就解释得通了,尊贵如公主那样的人物,总不会跟个太医长得相似吧。
这想法一旦冒了头就很收住,锦绣越看他越觉得像皇帝,吓得浑身直打颤,腿肚子抖得跟什么似的,竟有些站不住。
她扶着门框想稳住身子,顺便给知薇使眼色要她当心。偏偏对方没往她这边看,还在琢磨着怎么赶紧把人哄走才好。
太医也没这个样子的,哪有她都没坐自己先坐下的道理。就是傅玉和,也不曾如他这般嚣张。
皇帝也不叫她坐,只开口问道:“你昨儿个跪了小半个时辰,今儿人觉得怎么样?”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知薇心里既好奇又震惊。难道说他真跟皇帝有那样的关系,皇帝连她罚跪的事情都一并说了?
若真这样,这皇帝未免也太八卦了。
“你过来。”皇帝又道,指了指旁边的台面,“把手搁这里。”
说完他又看一眼锦绣,吩咐道:“过来侍候你家主子扶脉。”
那理直气壮的样子,迟钝如知薇也察觉出不对来了。
她回头看一眼锦绣,只见对方面色苍白满脸虚汗,竟是要倒下的模样,立马过去追问:“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突然就……”
她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锦绣一把抓住手。对方凑近了对她道了句:“主子,这人恐怕是……”
话还没说完,皇帝再次开口:“赶紧过来,没听到我方才的话吗?”
知薇有些不高兴,怎么这么横,好歹这也是她的地方,锦绣是她的宫女,被旁人训斥了她这心里难受。
锦绣却不敢耽搁,扶了知薇坐到了皇帝对面,主动抓起她的手搁在台面上,又拿了块丝帕盖在腕上,最后悄悄退到知薇身边,一连串动作麻利迅速,就跟后头有恶狗追她似的。
知薇觉得像被赶鸭子上架,但既然都伸手了,对方又坚持,把一脉就把一脉吧。万一有什么病早治早好,若治不好她就赶紧投胎去。
皇帝已经许多年没给人把过脉了。他年少的时候贪图新鲜,跟着傅玉和和他那个叔祖学过几招,算是粗通医理,能把简单的脉象,也能开些调剂的方子。
学成之后他给傅玉和把过,给他那个憨憨的二哥把过,也给小弟把过。说起来他二哥人不坏,就是母妃太跋扈,没有她在中间搅和,他们两兄弟从前的感情不错。
他二哥人虽笨但感情也单纯,对争权夺利没兴趣也吃不下,只顾自己整天傻乐呵。皇帝有时候挺爱和他在一起,因为没负担。不用担心他会算计你,那是一个自己手里有半块糕还会塞给你吃的人。
因着这份情谊,后来皇帝登位后没对他下过手,也没计较过丽贵妃的种种,反倒封了个永安王给他,还准许丽贵妃出宫跟着儿子过,也算是让她有了个不错的结局。
他把手搭在知薇手腕上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从前的往事。想着想着他自己不由想笑,都过去了还想它做什么。再怎么兄弟情深,他和二哥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见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有点反常,念旧得厉害,大概是在这个屋子的缘故吧。
因为想了会心事,这脉把得时间就有点长。知薇想提醒他,话刚到嘴边就被锦绣一拉。对方冲她挤眉弄眼,示意她别开这个口。知薇就有些好奇,用嘴形示意:怎么了?
锦绣还没答,皇帝倒开口了:“脉象平和有力气血旺盛,看来你身子不错。”
知薇赶紧收回手,撸着袖子道:“我早说了不必把,我身子一向挺好的。”
“开一剂药你吃,一日三回。”
“不是说没病吗,怎么还要吃药?”这年头的药难吃得要死,还要一天喝三碗,知薇光想想就觉得倒胃口。
“调理固本,于你有好处。”
“我吃点东西补补不行吗?不是说药补不如食补?”
皇帝觉得这女人怎么总跟别人不一样,吃个药还讨价还价的。他不理会知薇的话,冲门口的小庄子看一眼,对方赶紧进来侍候,拿了桌上的笔墨过来,供皇上开方子。
皇帝那笔字和他的人一样,漂亮得没话说。他批惯子折子写字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功夫便写成,墨迹还未干便递到锦绣手里,声音略微有些发沉:“盯着你家主子,一日三顿,一顿也别落下。”
锦绣颤抖着手接过来,本想压着心头的恐惧点头应付过去,可到底年纪小经历得少,抗压能力不够。那纸刚拿到手上,她便下意识开口道:“是,皇上。”
那一刻,知薇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第27章 认罪
知薇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一下子病倒了。
她躺在床上拿棉被盖着脑袋,决定冷静冷静。从林太医过度到皇帝,她需要一个消化的过程。
可她蒙头睡了半天,发现根本消化不了。
她呼地一下拉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觉得自己简直陷入崩溃的边缘。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拿着棍子朝她脑袋上来一下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彻底睡过去,搞不好醒过来就又回到了未来的世界,坐拥冰箱电脑洗衣机,怀抱薯条可乐汉堡包,而不用在这个地方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她这么有眼不识金镶玉,以后到底要怎么在这个皇宫里混啊。
知薇摸了摸后脖颈,觉得小命可能要不保。仔细回忆白天皇帝被揭穿身份时的表现,淡定自若从容不迫,走路带着一股子仙气儿,美则美已,就是她完全看不进眼里。
以前觉得他是太医,好歹还算一个层次上的人,多少可以交谈两句。现在知道他是皇帝,知薇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两人的层次一下子拉开好多。
关键是,皇帝掌握一票否决权,她的生死完全掌控在这个男人手里,即便不愿意,她也不能和对方说半个“不”字。
从现代社会穿越过来享受了二十多年所谓人人平等的知薇,接受不了有人一句话就能杀了自己的命运。
她觉得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非常窘,极度震惊下搞不好她的五官都是扭曲的,肯定丑到了极点。难怪皇帝一言不发,只上下打量她一下,便转身走了。
只是他走的时候嘴角似乎微扬,是在嘲笑她吗?
知薇也觉得自己该被嘲笑。连锦绣都看出不对来了,她居然没想到。
其实仔细想想,她真的没想到吗?应该是有过怀疑的,只是她不愿意往那边想罢了。那个男人看起来还算美好,芝兰玉树般的容貌,优雅内敛的气质。这样的一个人,她实在不愿意把他和那个自大冷漠又自以为是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她本能地排斥这种可能。所以即便怀疑也不去深究,像鸵鸟一般自欺欺人了这么久,到今天终于兜不住了,就像有人拿了把刀在面前一划,把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给捅开了。
他们竟是同一个人。
知薇不住冷笑,笑自己愚蠢。正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人,他才能在皇宫里来去自如。他身边带着小太监,去哪儿都没人拦着。他可以任意进入她的小院,并且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成主人。
他还知道她罚跪的事情!
想到这里知薇身子一颤。所以说她昨天见到的那个背影,其实就是她一直以为的林太医。
难怪他从头到尾都没开口,只是让太监代为问话。他是怕一开口自己就能听出来吧。若不是今天锦绣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那句“皇上”,只怕他到现在还瞒着呢。
冒充太医给她把脉,还给她开方子,知薇不知该气还是该怕。那方子被锦绣当贡品般供在了案台上,恨不得一日三炷香。
知薇理解古人对帝王的崇敬之情,那是皇帝的墨宝,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她轻轻松松就得了,锦绣简直能乐晕过去。从她的眼神里知薇读出了一个讯息,这小丫头贼心不死,还做着让她邀宠的美梦呢。
毕竟皇帝没说什么,既不降罪也不生气,轻飘飘挥起衣袂便走了,徒留下她们两人大眼瞪小眼。知薇最后顶不住,眼前一黑往后一跌,差点跌个头破血流。
长夜漫漫她却无心睡眠,她现在只想知道,往后这日子该怎么过才好。
外头树上有鸟儿偶尔发出的低鸣,间或还有翅膀扇动的声音。夜色寂静如水,让人愈发心悸不安起来。
知薇不自觉地便想起了皇帝那张无双的脸孔来。
和知薇的辗转难眠相反,皇帝那一晚睡得既沉且踏实,就跟解决了心头的一桩大事似的,第二日早早起来,天还未亮先到院子里打了套拳,待身上微微发热后才换了朝服,由一众人拥着往乾清宫去。
下了朝后依旧是忙政务,半点异样没有。他好像忘了那天把知薇吓得半死的事情,坦荡地如同没发生一般。
如此这般过了几日,知薇的心始终提在嗓子眼。每次锦绣进屋来都能把她吓一跳,生怕是宣旨的太监来了。
太监若来准没好事儿。眼拙没认出皇帝,难道还盼着晋位份不成?十有八/九要遭殃,挨训是小事,摘了脑袋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那几天知薇吃不香睡不着,生生熬瘦了一圈。那脸色白得跟生了大病似的,再怎么涂冷芳膏也没用。
而且这东西每次拿着总让她觉得烫手。从前觉得是太医开的药,用起来心安理得。现在知道是皇帝赏的,每每用着总提心吊胆。几次过后她索性锁进妆奁里,眼不见为净。
只是这药膏能锁起来,皇帝那儿却不能不见。她不主动找对方,对方也得找她。惴惴不安的日子过了没几天,知薇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那一日她正坐窗前发呆,锦绣慌张推门进来,冲她低声道:“主子,庄公公来了。”
小庄子从前被当作打杂的,心里多有不服气。如今听人叫他庄公公,那感觉立马不一样,真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大人物的味道了。
当然当着知薇的面他不敢放肆,依旧赔着笑脸弯腰道:“沈贵人,皇上请您去养心殿说话儿。”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知薇心头犹如千斤重。她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虽是不安但也坦然,这一刀总捱不过,早来好过晚来。温水煮青蛙钝刀子割肉什么的,她真是受够了。
去的路上知薇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比如皇帝痛骂她一顿,或者再罚她跪一场,又或者直接叫人拉出去仗毙?
想到最后一种,知薇只觉得屁股隐隐作痛。死什么的倒还好,可活活打死真的太惨。倒不如一刀割了她脑袋,毫无知觉地死去更好。
可古代不同现代,杀人有许多种方法,很多法子既残忍又野蛮,简直不把人当人。知薇瘦小的身子在风里微微抖了抖,两手紧紧握在胸前,已然渗出汗来。
她是第二回来养心殿了,心境比上一回更加紧张。去的依旧是上一次的东暖阁,只是这一回宝座前没搁帘子,皇帝也不在里面,小庄子把她领进去后便退了出去,剩知薇一个人站那儿不知所措。
这是干什么,继续晾着吗?
其实皇帝本来要过来,只是突然遇着点事儿,在西暖阁同人说话儿。等事儿办完过去的时候,知薇已经在那儿站在两炷香的功夫了。
从背影看她还算懂老实,低眉敛目站姿也颇规矩,一张脸从侧面看尤显得下巴尖尖,跟受了虐待似的。
再看她那身打扮,依旧和上次一样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清新有余华丽不足,怎么看都跟个宫女似的。
皇帝没让别人动手,自个儿打帘便进去了。随即将帘子一挥,把跟在后头的马德福拦在了暖阁外。
知薇听到动静知道肯定是皇帝来了,心突突直跳,不敢抬头正眼瞧他,两只眼睛只盯着地面儿,眼见着一双云头靴从自己面前闪过,最后停在了御座的踏板上。
皇帝这是坐下打算慢慢审她的意思了。知薇深吸一口气,恨不得闭上眼睛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几次见面都没认出来,管人叫太医,头一回差点泼他一身水,第二回差点抹他一身泥,上一回又恨不得轰他出屋子,连知薇自己都觉得皇帝要是能放过她,除非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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