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敏站起来,一脸忧患地说:“那个涝池如今成了村民的宅院,墨点青蛙已在七里原绝迹了。”
他们几乎同时叹息了一声,默默地进了村。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理事长 二十一(1)
韩黑儿是七里原上的名人。仓颉庙村及周围四邻八乡的大人小孩都晓得,这个腋下撑着双拐的残疾人,本事恁大,一张白纸上随便划拉上几行字,盖上政府的红砣砣,用几分钱的薄纸信封发出去,不仅名字登上报纸上了广播,邮递员还会把稿费给送进家里。这种本事,除了传说的仓颉,七里原上老几辈还没出过哩。远古的仓颉虽说创造出了神奇的汉字,可到老死也没换得一两银子。这韩黑儿莫非仓颉转世,专来世间捣鼓文字的?!
仓颉庙村的父老乡亲都眼馋韩黑儿坐在家里就能挣回公家的稿费,却没人细究,韩黑儿发给市县报纸电台的消息、通信以及隔三差五登在《农民报》上的民谣、快板、顺口溜换回来的那三块五块的公家稿费,连母子俩人的生活都难以维持。
这一日,韩黑儿听村人传言,邻近的苏家庄有个老头把儿女们给准备过七十七岁大寿的数百元钱全订成了报刊,供村人阅览,凭多年积累的新闻敏感,韩黑儿觉得这是个新鲜事儿,弄好了能上市报头条。他就早早起来,喝了碗娘做的麦面拌汤,拄着双拐,挪动着笨重的躯体赶到苏家庄,对当事人进行了现场采访,又向村民进行了核实。而后匆匆返家,铺开稿纸,趴在土炕头上一气呵成写出了《七十七岁苏老汉,不办寿酒订报刊》的新闻稿件,待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才从兴奋中回过神来。他突然发觉,炕头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仔细察看数遍,原来是窗台上那一沓书稿不见了影儿。这可是他多年积累的习作草稿,是他的命根根哇。
韩黑儿焦急中翻下炕,架着双拐挪出房门,冲后院喂猪的母亲喊道:“娘,我窗台放的书稿哪里去咧?”
娘提着脏兮兮的猪食桶边走边说:“黑儿喊叫啥哩?那东西都搁那儿好些年啦,吃不得穿不得的,我早上拿出去换成东西了。”
韩黑儿大叫起来:“娘啊,你真糊涂,这不是害我哩嘛!”
娘放下猪食桶,撩撩额前的白发,迷惑不解地问:“咋?娘把你从一尺长挖抓着养这么大咧,咋能害你?明着说咱晌午没盐啦。”
韩黑儿望着娘皱纹密布的眼睑,面对一字不识的娘真是欲哭无泪。等回过神,一言不发地挪动双拐,急急向村口追去。
还好,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儿正在村口吆喝着招揽生意,韩黑儿磕磕绊绊挪到跟前问:“大叔,我娘卖给你的烂货呢?”
老头见来了个空着双手的残废人,知道没啥生意,满脸不乐地回嘴道:“你娘?!我哪晓得你娘是谁,咱可只认破烂不认人啊!”
说话的当儿,韩黑儿已在乱七八糟的烂货中发现了自己那一厚沓扎得整齐的书稿,就伸手擒起来央求:“大叔,这就是我的,能不能退给我?”
“那可是三个元哩,你把钱拿来,好说。”
韩黑儿搜遍周身,也没寻到一分钱,满脸尴尬地求道:“大叔,钱过两天给你,行吧?”
老头儿当场拉下脸来,不由分说从韩黑儿手下夺过书稿,丢到架子车里。
“说得真轻巧呀,过上几天谁认得谁?”
眼见着老头拉起架子车要走,韩黑儿急了,边脱上衣边说:“叔呀,我用衣裳来换总能成吧?”
老头儿回转身,翻着眼皮打量了一下韩黑儿手中的旧衣服,一脸不屑地说:“你那东西,一元钱都不值。”
韩黑儿没辙了,可他说啥也不愿失去自己视若生命的东西,瞧着四周无人,就豁出去扔掉双拐,“扑通”一声跪下,眼泪汪汪地哀求:“好我的叔啊,我叫上你一声爷,爷呀,你把东西给我,我保证两天后给你把钱筹齐还清!”
理事长 二十一(2)
这令人心颤的一幕恰被刚进村口的冯兵和程灵敏看见了,两人在惊骇中加快了步子。
收破烂的老头见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就扭头说:“同志呀,你俩给咱评评理儿,这娃他娘把烂货卖给了我,他可追上要反悔,又掏不出一分钱赎金,天下有这理儿?”
冯兵赶紧上前,搀扶起泪流满面的韩黑儿,关切地问:“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韩黑儿,对吧?那捆书稿得多钱?”
“就三个元。”急于脱身的老头抢先答道。
“三元?!”程灵敏和冯兵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三元钱让一个年轻人抛弃了常人视若生命的尊严,这带给他们的震撼不啻天崩地裂。
细心的程灵敏立马掏出五元钱,塞到老头儿手中:“大叔,这下行了吧?!”
“这哪能成,我得给你找上两个元哩。”
“不用啦,耽误您好长时间,对不起!”
老头儿连连道谢,小心翼翼地把钱揣进衣兜里,这才拉起架子车一颠一颠着走了。
目送着老头儿的身影隐没到仓颉庙后面,冯兵和程灵敏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倒是善谈的韩黑儿打破了沉默:“同志,谢谢你们帮我赎回了书稿。”言罢,就要伏身鞠躬,程灵敏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搀住了韩黑儿:“韩黑儿,我俩是县残联的,今天专程来看你。”
“那就先进家坐坐,喝上口水。”韩黑儿迅速恢复了平静,与刚才的委琐判若两人。
三个人一路无语,只听得见韩黑儿腋下的木拐“邦、邦、邦”叩击着路面。刚走到破败的院门前,与正要出门的黑儿娘碰了个正着。
“娘,这两位同志是县里来的。”
娘立马换上了笑脸:“干部同志呀,进屋坐。”
程灵敏和冯兵跟在韩黑儿身后,踏进了低矮的房门,他们又一回惊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时下农村已很少见的一边倒厦房,进门一方土炕占据了大半空间,靠背墙挤着个已辨不清颜色的黑不溜秋的老式木柜,柜上满是摞得一尺多高的书籍报刊,房间最敞亮的土炕头,杂乱无章地堆满了报纸、书页、稿纸,一个还插着笔杆的墨水瓶,几只油笔旁边就是那篇已抄写得整整齐齐的新闻稿件。
程灵敏和冯兵对视了一眼,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着实料不到,这位七里原上人所共知、在县广播站都挂了名儿的“土记者”,这么多年是趴在土炕头写稿的。
韩黑儿不好意思地笑着招呼:“对不起呀,家里连条凳子都没得,就坐炕沿歇歇吧。”
热情好客的黑儿娘,端着两茶缸开水挤进来说道:“喝口水,咋还站着,坐嘛,快坐嘛。”
两人同时伸手接过茶缸,尽管上了七里原后一路奔跑,他们焦渴难耐,可谁也喝不下去。程灵敏忍不住问:“大娘,村上乡里不知道你家的困难吗?”
娘叹口气儿说:“乡上村上常来人哩,逢年过节给上一袋面一罐油。人家都晓得咱黑儿挣稿费哩,哪顾上咱的难处,娃转眼奔上三十的人咧,连个对象都没人说。”老人说着,低头抹开了眼泪。
程灵敏望着沉默不语的韩黑儿问:“韩黑儿,你家里当真连几元钱都没有?”
韩黑儿皱着眉头摇摇头,倒是黑儿娘不管不顾接上了话头:“家里就只有二亩地,还叫亲戚帮着种哩。娃挣下的这点稿费连油盐都置不齐,不瞒县里同志,今儿晌午又没丁点盐咧,我用娃的东西换了两袋袋……”
“娘,甭说咧,咱圈里那头架子猪卖了,不就有钱啦!”
冯兵实在听不下去了,就问:“韩黑儿,家里这么困难,为什么不找县残联?”
韩黑儿笑笑,没吱声。娘甩了把鼻涕说:“我老早就催娃去给县里言传一下,二愣子偏就不去,还说啥哩,县里头事儿多,咱好赖能过下去,甭给政府添麻烦。”
老人朴实的乡语,又给了冯兵和程灵敏心头重重一击,这就是中国最底层的老百姓,一个有骨气的残疾人,即便他们在怎样的困境中挣扎,甚至连盐巴都买不起了,可他们仍然想着国家利益,想着为政府分忧担愁。这是支撑着中华民族的脊梁骨啊!
一种从没有过的难以抑制的热辣辣的感觉涌上程灵敏的鼻尖,她瞧了一眼冯兵,两人几乎同时掏出身上所有的零钱,含泪塞给了白发苍苍的黑儿娘……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理事长 二十二
马良走出城关镇工商所大门时,天下起了雨。麦粒大的雨点,密匝匝的,瞬间湿了街道,凹陷处积起了水洼,稀疏的行人和零星的车辆惊慌失措地奔跑、穿梭,红红绿绿的花雨伞,摇摇晃晃,撑出醒目的斑斓。
马良硬着头皮扎进雨帘中,刚跑几步,就跟一个行人撞了个满怀。他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呀,没看清。”立马抹了把濛了眼睛的雨水,猛然叫了一声:“乔峰,是你啊。”
乔峰“哈哈哈——”笑出了声,很自然地把手中的雨伞罩在马良头顶,望着落汤鸡般的马良,打趣道:“我说哪个冒失鬼如此胆大,原来是你,咋成这模样了?”
马良不管不顾摇头甩着水珠说:“我正想找你哩,老天有眼,一头碰准啦。”
乔峰扶扶眼镜,对浑身湿淋淋的马良说:“找个地方先避避雨吧。”接着不由分说把马良拽进街旁一家川菜馆里,刚落座乔峰就把菜单推给马良:“瞧你这模样,怪可怜的。今天我出一回血,想吃啥点啥,管饱管够。”
马良看都没看伸手把精致的菜单拨到一旁,对匆匆而至的服务员说:“来两碗扯面!”见乔峰面露不乐,马良解释说:“我最爱吃面条,甭说咱西川人,外地人都常念叨:到了西川不吃面,枉来此地走一番。面条这东西撑肚子耐饥,吃一顿能顶两顿!”
乔峰默然中依了马良,掏出烟一人点上一根,边抽边问:“马良啊,咱好像半年没见啦,也不打电话,莫非把老战友忘了?”
“哪里敢呀,几次开会咱不是在一起嘛,再说,我当真忙得很,成天陀螺样转哩。”
“是打过几回照面,可一句话也没谝,老战友劳心费神给你谋了个美差,连句感谢话都没见,真不够意思哟!”
“美差?!”马良吐了几口烟,苦笑一声。正想说:你乔峰把这美差揽上几天试试!想了想觉得没必要,残联是新单位,残疾人事业刚刚起步,前无古人,后有来者,啥事都像摸着石头过河,不亲身参与无法了解。
“难道我说错了?”乔峰仍不依不饶,“残联也就三五个人,能有多少事务?县里几个干部子女还想进去哩。明着告诉你吧,残联新进的人,是有来头的。”
“能有这事儿?”马良惊愕了。
“机关干部私下说,县属部门数残联最轻松,成天闲坐着上班。要不然,当官的哪能叫子女去受罪呀,而今多是独生子宝贝蛋儿。”
马良不乐地瞥一眼乔峰,揶揄道:“好我的部长大人啊,先甭说别的,如果我告诉你,今天为给几个在街头摆摊谋生的残疾人落实摊位,办减免税务手续,我刚上班就工商、税务、城管、街道各个部门跑到现在,都差点给人家跪下求爷哩,你信不信?”
“此话当真?”乔峰惊得瞪大了眼。
“你瞧瞧我这一身湿衣裳,还能蒙你!”
“残联也就三五人,管万把儿残疾人,有困难给救济一下,还有多少事务?我手下百八十人,个个是独当一面有权势的刺头儿,咱照样有自由时间,工作生活两不误的。”
“这是两回事嘛,根本没法比。有些事你一个电话就搞定了,而我打十几个电话,跑七八个部门,印帕乘镒友竽切┢胀ò焓略泵牵共灰欢馨焱住K荡┝讼夭辛歉鍪率碌冒臁⑹率履寻欤置蝗磺牡ノ弧!薄
乔峰叹了口气说:“对不起,老战友,或许我误会了你。早晓得这样子当初不该点你去的。”
“这不怪你啊,我也是到残联后才弄明白的。既然都蹲在了茅坑上,得把屎拉完。不然,自个憋得难受,旁人知道也会笑话咱临阵脱逃。”马良本来还想说父亲托的那个梦,但他思谋了一下没说。梦虽说与今天的生活有某种牵连,但梦毕竟是虚无的,与现实差得很远。
临走时,乔峰想了想说:“马良,县委正在实施中央拟定的‘双万’工程,从县属各单位抽出一百人,下到一百个村挂职,在整顿村两委班子的同时,引领农民脱贫致富。”
“你找我不是想从县残联调人吧?”
“县里有这个打算,名单都拟定了,现在看来要调整,残联不容易,还得增加人手。”
“对呀!”马良兴奋得拍了一下桌子,“能不能在‘双万’工程中,给残疾人办点事儿?”见组织部长不解,马良扳着指头解释,“比如在整顿村集体企业时,优先考虑残疾人上岗,在引进扶贫项目时,优先让残疾人参与……”
“好了,甭说啦,我明白你的意思,吃饭!”
桌上的两碗扯面早没得一丝儿热气,两个老战友狼吞虎咽,埋头吃起来。 。。
理事长 二十三(1)
初夏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炙烤着喧嚣的县城。康正年徘徊在县委大门外的人行道上,燥热的阳光,像给他脊背上扣了个刚出锅的蒸笼,周身腻歪歪的难受。
康正年机械地挪动着步子,一次次在心里发问:“该不该找黄书记调动工作?”
掐指算算,康正年跟马良正好同岁,正值壮年的汉子,人生干事业的黄金时段,康正年却已腰身微微佝偻,零乱的毛发掺杂了不少醒目的银丝,瘦削的双颊,灰暗而了无生机,嘴唇下巴上黑森森的络腮胡子,大概好些天没得收拾了。
还在韩民义躺到医院后,康正年就非常自信地认为:作为副科级干部,县残联的老资格,二把手,升任二届理事长非他莫属。康正年虽说已饱尝了残联工作的酸甜苦辣,知道这个事业事事求人不好干,也曾动过换个单位的念头。但正科级,一把手的职位,让他忽略了一切困难,让他多年渴望一职半官的虚荣心获得满足。他甚至私下里已向几个知己透露了风声,还在西川最豪华的天利花大酒店预定了一个包间,单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