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尘仍是不紧不慢地道:“陛下何来怨气之说,臣一心为国为朝庭,怎会对陛下心生怨气。”
英欢眯眼挑眉,嘴角微微有些抖。
只听他接着道:“臣不过是觉得,陛下实是过于任性了。”
手狠狠一握,指甲陷入掌心中。
他说她任性!
满腔怒意化为一汪水,在心里荡悠悠,身子止不住地颤。
沈无尘望向她的侧脸,眉头略皱,“先前古钦携白银十万两来赎邺齐八千百姓,陛下为求面子而拒之甚绝。现如今却遣狄将军亲自将那些百姓送回邺齐去,且不收邺齐分文赎金,陛下以为此举不是任性?”
心口上一记重锤。
英欢吸一口气,回头,眼中有水,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无尘低眉,又道:“陛下罔顾国无储君,亦不念朝中老臣劝言,多年来拒之不婚,臣以为此亦非明君所为。”
又一记重锤。
砸得精准无比,恰恰就撞开她心中最不愿让人触到的地方。
沈无尘看了她一眼,垂目半晌,压低了声音,沉沉道:“陛下是一直在想着贺喜罢。”
此言如晴天一道惊雷,震得她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英欢陡然睁大了眼睛,厉声喝到:“你大胆!”
沈无尘不惧,“臣是大胆了。但臣还有话要说,说完便听候陛下发落。”他敛眉,眼睫亦垂了下来,“陛下该是对贺喜动了真情,否则当日在杵州也不会任他离去。陛下本该当时将其杀之,可陛下却没有;陛下本该将此事告知臣下,可陛下却没有;陛下既是见了两国互通市易之良处,便当于朝中着重臣商议,可陛下却没有;陛下明知十万两白银意味着什么,便当收受了邺齐的赎金,可陛下却没有……陛下种种作为,皆与国怨无关,只是念及私情罢了。若陛下觉得这不算是任性,臣听任陛下处置,死且不惧。”
英欢只觉浑身血液直直地涌至脑间,满眼一片模糊。
抬手欲扬,可手臂却沉似千钧。
她喉间有些哽咽,半晌才侧过脸,轻声道了句:“沈无尘,你是良臣,朕是昏君,你可满意了?”
这淡淡的几句话自她口中说出,竟裹杂着莫名的忧伤。
沈无尘还当她会大怒,却不料她会是这反应。
看不见她的表情,耳边只闻得她那淡漠之言,反而让他更觉心惊。
这不像是平常的皇上……
沈无尘欺上前一步,“皇上,臣……”
臣先前之言过重了。
可这话到了嘴边,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他竟忘了她还是个女人,他……
脑中忽地闪过他与她初相见时。
十年前的那一日春风和煦,上幸琼林苑。
她高座在上,眼神清亮无物,面上稚色未褪,可出口之言却内蕴大气。
她看着他笑道,沈卿,你是朕的第一个状元,这天下将来当由你们来助朕照看。
那阳光映着她的笑,照亮了在场新科进士们的脸,更照进了他的心。
自己便是在那一刻,发誓会穷尽一生之力也助她守护邰涗江山。
所以今日,也才会口不择言说出那些话的罢……
心中隐隐有些懊悔之意,可转瞬间思虑即过。
不论如何,她是邰涗的皇上。
她既是生在天家,便该认命……
沈无尘抬眼,想开口,却见英欢往里踱了两步,声音轻传过来:“你退下罢,请郡一事休要再提。你今日的话,朕记在心里了。”
英欢听见他退出殿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一把撑上身边的御案,整个人不可遏制地开始抖。
言之凿凿,所言俱对。
她还当自己没有任性,其实她时时刻刻都在任性。
十年中因为恨他而任性,十年后因为念他而更任性。
英欢捏起拳,深深吸一口气。
她要这天下,他又怎会不是。
何不用之。
除却私念与之联手,夺了三国后,再,反目灭了邺齐。
她敢不敢赌一把……
敢不敢赌,他会信她。
敢不敢赌,他对她亦是存了情的。
敢不敢赌,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狠得下心来。
用之后,杀之。
·
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四
夜静更阑。
守在崇勤殿门口的小内监眼皮耷拉着,手上的宫灯眼看着就要滑落下去。
里间殿门忽然一开,刺耳一声响,将这冷夜划了条口子。
小内监一下子惊醒,肩膀上的枯叶经一抖擞,轻飘而下,赶紧抬头向内瞧时,贺喜已然大步而出,身后跟着王太监。
陡然清醒过后是极冷,小内监打了个哆嗦,看着贺喜那张冰雕似的脸,忙跟着往前去了,心底热气涌起一点,小小地舒了口气,还好今夜皇上回得早,要不是的话还不知得冻到什么时候去。
几日来天气骤冷,贺喜仍只着单袍,身旁的人劝了几回后便不敢再劝,只在心里面暗暗担忧。
宫灯重影晃晃,崇勤殿至嘉宁殿这段路不算远,待贺喜走至殿门时,早有眼尖的宫女内侍们过来候着了。
入殿便解外袍,袖口处染了墨迹,指间也有,这么一路过来,风将这袍子一上而下吹得似水缎,冰得要命。
贺喜手浸了温水,旁边立即就有人来替他拂拭手上点点墨痕。
他由着那宫女侍候,眼睛瞥过去,看案上摊着未收的折子,目光愈凝愈重。
手上一松,他立即垂手,习惯性地扬起右臂,等着人替他宽衣。
可那小宫女却没动作,愣在一旁。
这才发觉有地方不对劲。
贺喜挑眉侧脸,一眼望过去,随后呼吸一滞。
水光盈盈,似怯似懦,一双黑中带蓝的眸子正盯着他瞧。
贺喜目光向下移,见她身上也未着宫女服饰,自己先前入殿时脑中只念着政务,竟未发觉旁日里侍候他的贴身宫女不见了。
他又看上去,再对上那双眸子的时候,心中不由一拧。
乔妹见他脸色不善,忙垂下长睫,小声道:“皇上……”
贺喜皱眉,打断她,“为何在这儿?”
乔妹手指绞了起来,声音更低,“是……谢大人让王公公唤我来侍候皇上的。”
谢明远让她来的?
贺喜眸子一闪,心下顿时了然。
一声冷笑擦心而过,好个谢明远,连这脑筋都动上了!
身体里瞬间灼灼而热,如火在焚。
他是在想那个人,他是对她念念不忘,他是疯狂地想再见她一面。
可那是他的事儿,轮的着旁人来管么!
居然胆大包天,明目张胆地让乔妹来侍候他……这算什么,这是在告诉他,臣子们都知道他心里面打着什么结么?
真是反了!
一双小手微颤着,探过来,替他宽衣。
贺喜吸了口气,看着那嫩白十指在他胸口盘绕而过,体内之火愈加旺了。
乔妹咬咬嘴唇,脸侧飘起两团红云,“皇上……”
那细若蚊吟的一声,更给那火加了把柴。
贺喜一把攥住她的手,什么话也不说,将她扯过来,另一只手握住她脑后,嘴就压了下去。
软软的唇瓣,纤细的身子,半敞领口之下的雪嫩肌肤。
诱人万分。
真是太久没有要过女人了,纵是怀里这女人仍在发抖,在这一刻,他也克制不住这么多日子来未泄的火。
牙齿重重磕上她的唇,恨不能将她整个儿一口吞了。
她闷吟一声,似是吃痛,随即抖得更厉害。
他动作僵了一瞬,大掌移下去,箍住她的腰,使劲揉捏了几下。
滚烫的掌心触上那凉绸,竟一点点冷了下去。
这腰……毕竟不是那人的腰。
他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竟想在怀里这女人身上找那人的感觉。
眸子不由一阂……
脑中立时闪过另一双眼,黑黑蓝蓝,似苍似青,目光且柔且韧。
那人,声音轻轻,笑着唤他,何公子……
然后便贴过来,咬住他的下唇,温温润润,疼疼痒痒。
火烧火撩,焚遍了他的身心。
彻骨成灰。
心口瞬间如似针扎。
满身急火一下子灭了大半。
贺喜陡然睁眼,手紧紧握在乔妹的脸侧,盯着她看。
当初是因这双眼,才将她带回来的。
纵是这眼像那人,可人毕竟不是她……
浑身上下,哪里像她!
如是一想,再看乔妹,心中竟生了怒气。
再也不想看见这双眼。
这双眼……
不由又捏紧了拳。
他绝不让这宫里的女人能这般轻而易举地撩拨他的心思!
那晚的感觉……
旁人给不了他。
他也再求不来。
然一生一次,足矣。
贺喜松开她,“你走。”
冷冰冰的二字出口,与先前抱着她拼命亲她的那人,当真是天差地别。
乔妹水雾罩眸,咬着嘴唇,抬手拉好衣襟,“皇上……”
为何次次若是。
她到底是哪里不好,总惹得他动了情后又动怒?
心里闷闷地疼,诺大一个邺齐国,小小一个皇城内,却让她心无归所。
眼泪就要这么砸下来,可却不敢在他面前哭,生怕又将他惹恼了,便生生忍着,唇被自己咬得微渗血丝。
贺喜片刻不语,忽而又看向她,神色变了变,眼一垂,“送你回逐州。”
乔妹身子一颤,不知自己听见了什么,“皇上?”
贺喜眉头又皱了起来,“过两日朱将军会去逐州,你跟着他,回逐州城去。”
还是不敢相信。
若是他不要她了,随意将她搁在哪个深宫后院里便行;或是不愿见她,可以逐她出宫,入道庵削发为尼,守一辈子青灯。
皇上的女人,哪里能得自由身……
可他怎会愿意让她回逐州城去?
贺喜见她怔愣着不作反应,略微烦躁了些,“你且说你想不想回去?”
乔妹恍然回神,未加多想,便拼命地点头。
想,当然想,她做梦都想回逐州城!
可是心里又怕起来。当日她被人送给他,威胁她要好好侍奉皇上;现如今若是被他赶回逐州,那她……岂不是还如当时一样,左右还是要遭罪的。
乔妹头低了些,慢慢地摇了摇头,“民女还是想留在宫里……”
贺喜眯眼,“你怕?”见她略带迟疑地点头,才又道:“朕会着朱雄替你打点好一切的。”
如此笃定的语气,虽是毫无感情,可仍是让她感激万分,抬头去看他,哽咽道:“谢皇上。”
如同久旱之人见了水源一般,也不顾那水是哪里来的,只想要,喝上一口,解渴便好。
虽是不知为何他会愿意送她回去,可她不愿也不想去深究。
只要能回逐州,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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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五
逐州城外狂风卷沙,蔽了日头大半。
狄风座下骏马喷着鼻息,低低嘶鸣一声,不耐烦地尥了尥蹄子。
身后阵中传来士兵小声的低骂声:“这鬼天气,婊子养的邺齐杂种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说完还朝地上狠啐了一口。
狄风皱眉,勒缰回身望了阵中一眼,辨不出是何人说了那话,却见得士兵们脸上都带了些恼怒之色。
他目光遍扫阵前,“军法都忘了么?休得在阵中胡言!”
两千人的马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从辰时一直等到现在,眼看就要过巳时了,可邺齐那边连半个人影儿都没出现在这城外过。
莫说身后这些士兵们心里面怨气冲天,便是一向寡漠的狄风也不禁要咬牙。
奉了英欢之命,亲自押送八千名百姓至此,守时守约,可邺齐的人竟还不知在哪儿!
狄风抬头朝远处望,依稀可见远方那逐州城头。
约定不得进逐州城外十里之内,他是做到了,可他的耐性也是有极限的!
正想着,左阵前一名校尉出列,抬起手指着东边,大声道:“将军,你看!”
远处沙尘之后,隐隐有一人一骑飞驰而来。
狄风不由驱马上前几步,眯着眼望过去,待那人又近了些,才看清了,是邺齐的人没错。
那人驰马而来,离阵前仅二十步才停下,竟也不下马,直直地一拱手,开口道:“在下奉朱将军之命而来……”
话还未说完,邰涗阵中前排便有两人策马冲出阵外,护在狄风身旁,扬鞭指着那人便道:“我邰涗狄将军在此,难道朱雄不知道?他怎的不亲自前来!”
那校尉先前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便一股脑发泄出来,狠辣的两句质问之言,竟一下子摄住了那邺齐小校。
来人立即滚身下马,“在下不知狄将军在此,多有得罪。朱将军传我来告知将军,未免兵多致乱,还请两方各派百骑为限,在前面三里处相会。邺齐百姓请将军再另派两百骑护送过来。”
狄风脸色一僵,好大的架子!
手攥紧马缰,心中冷哼,那朱雄在沙场上也不见有多悍猛,怎么此时到摆起谱来了!
狄风想了片刻,侧身对身旁两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抬头对那人道:“便依了你。”
挑点了二百骑精锐,跟着那小校的马迹一路向前奔去,不多时便见天方一面“朱”字帅旗迎风展扬,这才勒了马停下。
朱雄倒也算话,只领了百余骑等着狄风。
两人拽着缰绳慢慢上前,差十步时才停下,互相打量了对方一番。
狄风硬生生地扯了下嘴角,“朱将军。”这就算打过招呼了。
却不料朱雄也没好脸色,随便点了点头,“狄将军。”
狄风看着他这样子,心里不禁又起了火,“敢问朱将军为何迟迟才来?”
朱雄眼睛一瞪,“老子也不想这么晚来!奈何路上拖了个累赘,耽搁了老子的行程!”
没头没脑的两句话,让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狄风眉头紧锁,四处飞快扫视一番,这才发现奇怪之处。
那边邺齐马军成雁行阵,阵后竟有辆两轮马车,当真是异常诡异。
狄风不知这朱雄在搞什么名堂,却也不愿多生事端,只道:“百姓我已悉数带来,朱将军想要如何?”
朱雄朝身后一呶嘴,阵中便出来两人,手中捧了几本大厚册子,立于阵前。
朱雄道:“我上有言,命我一户户将人点清,还望狄将军行个方便,别嫌麻烦。”
狄风朝身后一扬手,马阵从中间分开,后面的邺齐百姓黑压压一片,被邰涗士兵们押送着,从远处而来。
朱雄此人脏字不离口,为人大大咧咧,却不料做事倒还算有条理,就见他将那户籍名册散开分给麾下几个校尉,按百户清点,又命一队人将归来的百姓往逐州城内带去。
狄风自是早已让至一侧,看着军校小吏们清点人户,那些邺齐百姓们几近喜泣,连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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