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石子一绊,她朝前跌去,摔在硬硬的地上,泪再也忍不住,蓦地滚落,越涌越多。
抱着膝盖,绻起身子,跪坐在地上,头埋下去,肆无忌惮地哭。
大哭。
头顶一道闪电忽然而过,随即便是震耳雷鸣。
豆大的雨点霹雳啪啦从天而降,打在她肩膀上、背上,衣裙瞬间全湿。
她的嘴唇冻得发紫,再也无力站起。
她好累。
远处慢慢走来一个人,身形朦胧,面目不清,动作在雨中仍然透着优雅,撑一柄素色油纸伞,朝她而来。
她看着那人,眼眶变得热热的,火辣辣的疼。
那人将伞撑起,替她遮雨,俯身下来,抬手亲亲摸了摸她的头。
母后……
她咬着嘴唇,上前抱住那人的腰,手死死地攥着那人的裙侧。
泪止不住地流,她哽咽,母后,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有多想你,你不在了,有父皇安慰我,可现在父皇也不在了,我一个人要怎么办……母后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那人暖暖的手掌抚过她的脸,拭去她的泪,动作温柔极了,如同久远的记忆中那样,令人心伤。
她哭得更厉害,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扎破了一般,疼的难以禁持。
眼前的路很黑很黑,荆棘满布,可她却要一个人往前走,没有人陪,没有人扶持,在这鬼魅似的黑暗中,只有她一人。
是一种想要逃却终究永不能避的心惊,痛或慌乱已不足以形容心底的感觉,心死亦不过如此。
那人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脸庞,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在抚慰她。
她哭累了,倚着那人,母后,你走了这么多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那人轻声开口,语气如云边之花,轻柔香婉,欢儿。
她的心骤然碎裂,被这甜美如真般的声音击溃,记忆排山倒海而来,撞得她浑身在抖。
那人轻轻抽回手,语气仍然温柔,天下不可乱,江山不可倾……欢儿,苦了你了……
她眼瞳微缩,看着那人就要这么离去,伸手却握了个空,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向前跑去,可那人的影子却缓缓弥灭。
好似一阵清风,徒来不留影,如梦。
她心揪万分,胸腔欲裂,在雨中哭着叫喊,母后别走……
却再无人相应。
脚下泥泞不堪,身周冷风割肤,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至。
她冷,她累,她倦,她想逃想躲,却无处可躲。
……
泪打锦被,鬓边亦湿。
暖热的唇贴上她的脸,一点点吻去她的泪,动作轻柔,似是怕碰坏了她。
耳边响起男子的低叹声,“陛下……”
朦胧中转醒,醒过来的一刹那,竟知自己仍在落泪。
泪。
英欢心底略颤,她居然哭了!她有多久未曾流过泪了。,怎的今夜在梦里竟会痛哭至此地步……
宁墨伸臂,欲揽她入怀,却被她推了开来。
英欢胸口闷闷,梦中痛处此时犹在心上,心境转回十年前的那一夜,那一夜她恸哭至晕,从此再未流过泪。
只是今夜……
宁墨的手从被下探进来,轻轻握住她的,“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厚实的掌心送来的热气,渐渐驱散了她心间寒意。
可仍是不愿让他看见她这般失态的模样。
英欢转过头,湿漉漉的眼角轻擦枕边,哑着声音道:“什么时辰了?”
宁墨握紧了她的手,“丑时将过。”
英欢挣扎着起身,揉了揉额角,“等得心焦。一夜都没人来报?”
宁墨跟着起来,拿了袍子拉给她披上,劝慰道:“陛下急也没用,平德一路遇旱非陛下之过,实乃天意。林大人已然带人奉旨前去赈灾,北面消息就算传回来,最快也要明日了。眼下还早,陛下还是多歇息一下……”
英欢垂目,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平德一路地处邰涗之北,自去年入秋以来连月受旱,波及其余二路,民生堪忧。
底下报呈上来的折子上道,平德一路,民噬草嘬土,草根树皮,搜食殆尽,流民载道。
初闻旱情时朝堂皆惊,邰涗国内十七年未曾遇旱,奈何这一次旱情如此凶猛,让京内众臣措手不及。
英欢心中明白,折子上所言之情定是折了三分,平德一路实情若何,只怕还要更糟。
当下令两省三府议决,着户部派人勘灾赈济,除平德一路徭役一年,赋税三年全免。
勘灾之人回京觐见时,身子是稳不住的抖。
树皮食尽,饿殍盈野,死者枕藉。
短短十二个字,却似是穷及其力才向她道出,低低的声音,却让她心中大震。
她是真的头一回急了起来,着人开国库赈灾,又担心平德地方官员从中克扣,便命户部侍郎林其然亲赴灾区督察此事。
几日来不曾合眼,日日夜夜都在挂念北面灾情,心中不是不怕的。
即位十余年,国无大乱已是上天庇佑,也知治国必无坦途,总有一天会遇上灾乱。
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急猛凶煞,让她来不及招架。
怕这旱灾不平终会成乱,怕流民不抚终会成寇。
她不怕同四国相争相抗,惟惧祸起邰涗国内。
南北中三国虎视眈眈,邺齐的野心更不必说,若是此时邰涗内乱,那这天下……
英欢眼皮蓦地一跳,喉头干了起来,心中急火上窜,头痛欲裂。
近日来坊间已有流言,道邰涗女帝临朝当政乃逆天之行,平德大旱正是天惩。
又有流言,道皇上即位十年不成婚立储,先帝之灵不满,才降此灾。
流言纷纷而起,如洪水般挡也挡不住,肆漫天下。
英欢连日来心中只念灾情,只是夜深人静时想起这些市井小言,心中甚苦。
十年来,她的累她的苦她的种种委屈,世人何由知之。
以为十年来尽得民心,谁知民心亦比纸薄。
只因她是女子。
父皇将这江山重担砸在她肩上,她想躲无处躲,想逃不可逃。
梦中那憋闷委屈慌张害怕的感觉又从心底冒了出来,她以为十年已过,当年那种感觉早已不可能再有,谁知她还是错了。
犹自倚着床头怔愣,任心底翻天覆地,面上神色也变也未变。
宁墨眉头皱了皱,手抚上她的肩侧,“陛下无须自扰,旱情虽然严重,但一定不会出大乱子的。”
英欢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纤眉略动,却没开口。
殿外忽然有光亮起,灯笼影儿急晃而来,小内监跑动的脚步声远远传来,越来越响,至殿门方止。
如此不顾宫中礼数,定是有急事……英欢心口一紧,忙下了地,往外走去。
殿门已被叩响,小内监的声音十万火急,“陛、陛下,枢府急报……”
英欢陡然惊了一下。
枢府急报?枢府此时来报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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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十三
英欢蹙眉,紧了紧外袍便快步至了外殿。
枢密副使许彦已由内侍领入,见了她便拜,“陛下!”
英欢着他平身,定睛去看,见他襟前汗湿一片,面上神色也透着慌张。
许彦正要开口,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宁墨,不由顿了顿,才道:“宁太医。”
宁墨自知要回避,看了英欢一眼,便退了下去。
英欢心思沉沉,看着许彦,“是何急事?”
许彦咬牙,“平德一路,流民反了。”
四下静谧,余音荡殿。
英欢脸色未变,眼中颜色却是黯了,站在那里半天未言。
许彦心中没底,正要开口再禀,却见英欢忽地扬袖一展,屏退了殿上的内侍宫女们。
她眉骨苍清,脸色渐白,隔了半晌才问道:“林其然人在何处?”
许彦面上暗沉,“林大人走时平德一路已然乱了,只是京内未知。一入嘉陵关,林大人一行便被流寇抓了。”
英欢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角沾了血丝,“眼下平德一路是何情形?具实禀报,丝毫不得隐瞒。”
“是。”许彦头略微一低,手握成拳,“暴民初时只有两万人,先是占了青州,杀了青州知州,夺了城内官仓。后一路南下,至剑阳时已至十五万人,暴民输无可输,不过一死,群情激愤,竟比守城厢军还要勇猛,攻破剑阳后,又连下六城,至嘉陵关乃止。”
嘉陵关……
英欢脸色惨白,嘉陵关一失,暴民便可占地为王,平德以北堪然便成一小国,若想平乱则会难上加难。
许彦又道:“缁埠以西诸州尚存,但平德境内多山地,十几万的流寇自北向南来袭,所剩厢军根本无力平剿,只能*朝庭派禁军前去援助……陛下,沧州派人兼夜飞驰赴京,所报只是五日前的情形,眼下恐怕还要更糟。”
英欢唇成一线,似血凝肤,苍白的面庞衬得那色泽更加令人心惊,“还有么?”
许彦襟口汗渍干了又湿,“陛下……”他使劲咬了咬牙,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北戬于三日前调兵前往云谷关,据报有十万之众。”
夜里的风打在殿外窗棱上,一下一下地触着人心。
英欢身子僵硬万分,手指半天动不得一寸,整个人就似结了冰一般,立于殿上。
国内流寇暴乱难平,外敌趁势重兵压境,一乱之后连一乱,她早就明了,邰涗若是乱了,其余诸国绝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北戬此时出兵,只怕中宛南岵二国之后亦会如此。
至于邺齐……
她只觉心底涨痛,欲语不得说,就听许彦话中甚急:“兵事紧急,容不得耽误,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英欢袖下指甲陷入掌心,阖眸开口:“着右卫将军林锋楠挂帅北上,抽调京畿诸路禁军十万,统奉清及湖宁两路禁军八万,赴平德一路平乱。诏枢府众臣今夜商议细末,明日一早着翰林学士拟诏,昭告天下万民。”
她的声音甚哑,几句话不紧不慢,却字字有力。
许彦点头,神色略缓,“是,臣这就回枢府与诸臣相商。”
英欢望着他,脸色寂寥,淡淡地问道:“流民……为何而乱?林其然奉旨赈灾,朝庭何曾亏待过他们……”
许彦脸色自白转红,又由红及黑,半天才低声道:“暴民称陛下乃邰涗之祸,女帝当政才致天降奇灾,他们要替天行道……”
话音未落,他便已跪了下来,头低着,又道:“陛下既问,臣断然不敢欺君,自是以实相报,但望陛下切莫因此等荒谬之言而自恼。陛下治国殚精竭虑,为民之心朝中老臣人人皆知……”
英欢颓然侧目,手轻轻一摆,“夜已深,及时回枢府去罢,莫要误了正事儿。”
许彦又跪了片刻,才默然起身,慢慢退出了殿。
宫灯暗影垂晃,大殿空空,龙纹金璧亦是黯了三分。
风声簌簌,如刃凌空,划得她耳根生疼。
英欢心口一窒,喉间腥甜,忍不住咳了起来,拾袖掩唇,半天才缓过来。
云青袖边,触目惊心一片红,血色映目。
…………
邰涗大历十一年夏,上命右卫将军林锋楠领京畿、奉清及湖宁三路禁军共十八万,赴平德一路剿寇。
六月十日,林锋楠部初抵嘉陵关,遇寇袭,一战折损二万余人,遂不敢进,于关外筑城营,以谋后策。
六月十三日,北戬瑞王项彧率十万铁骑抵云谷关,扎营待守。
六月十八日,中宛归德大将军黄世开领八万精兵赴边境重镇淀梁,与北戬骑军隔山相呼。
六月二十五日,南岵世子邵远率皇室亲军十二万,连夜兼行至西境浔桑,屯兵安寨。
南北中三国三十万大军齐齐压境,邰涗十八万禁军牵制在北,中南兵力只及不到二十万,朝中人心皆忧。
上命左前卫大将军于宏、车骑将军龚明德各领八万禁军,分赴中南两境前线抵御外敌。
七月七日,京中接职方司东面房来报,邺齐皇帝贺喜以赴新建延宫消夏狩猎为名,领五万邺齐骑兵赴开宁府,屯兵不动,不知其意。
天下风云际变,五国局势陡倾,邰涗内外之乱齐生,战事将起,国中人心惶惶。
……
七月七日,邰涗京中仍是热闹了一晚。
朝庭虽是在用兵,可城中略富点的人家均结了彩楼,女儿家的在院子里映着月光穿针,街市上红纱碧笼,奇巧玩意儿多不胜数。
……是该热闹的罢。
景欢殿内,英欢独倚案侧,殿中窗门紧闭,竹篾纸在烛光下暗影孱动,宫门外街上卖磨喝乐的声音杳杳传来,倒显得她这儿孤冷凄清至极。
眼前案上,是白日里刚收到的折子,职方司东面房报呈上来的。
那人……已至开宁延宫了。
英欢嘴角稍弯,头仰起,深深吸了口气,笑中尽是讽意。
四国群雄,谁又能舍得下邰涗这块肥肉,谁又能弃得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何况是他。
这么些年,他的野心她尽知,大好良机他又怎会放手任之而过。
她脸上的笑容漫得更开,心却一点点地僵了下去。
若只是赴延宫消夏狩猎,为何要带五万邺齐精锐之师?
她手中,除却分赴南北中三路的三十六万禁军,就只剩三万驻留京师附近了。
其余诸路州府尚有厢军,可厢军又哪里能够抵御外敌。
于宏与龚明德二人统共只有十六万人,却要与南北中三国三十万大军相抗,叫人如何不担忧,叫人如何放得下心来。
……现如今又加上他。
莫说他这五万骑兵,就算是只二三万,她眼下也根本无力相抗。
狄风先前数次请战,未得她允,一直留在京中待命。
说到底,她就是担心那人……所以想留狄风至最后。
结果这担心就成了真。
……
英欢眼角余光瞥见案上一物,慢慢地直起身子,抬手拿了过来。
小巧钿盒,恰能填满她的掌心。
打开来,里面银瓶犹亮,上面刻的四个字尽现于眼前。
灿然夺目,惑人心神。
欢若平生,呵,欢若平生。
但……
那一日那一夜,终究还是敌不过家国利益。
她与他,终究还是落得个刀戈相向的局面。
在她最难最痛楚的时候,又给她重重一刀的人,恰恰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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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十四
英欢手腕一软,银瓶细口左倾,里面的茶叶尽数洒了出来,盒里盒外都是。
拾一叶用手指轻捻,看那茶上银毫成沫,碎在指尖,心中竟有梗痛的快意。
若是那一夜杀了他,该有多好。
可人一辈子哪里能得机会后悔,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一生一世都不可再遇。
那一夜她说,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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