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前,九崇殿上的那个人,那番笑,那锋芒毕现的话语,此时仍在脑中,清晰无比。
只一念,他便觉局促,手不由将书匣握得更紧。
沉沉门栓垂落之音自前方传来,左右两侧祗候朝臣均转向对殿。
殿门缓缓而开,古钦抬头欲望,却被殿角琉璃映过来的一抹光刺花了眼。
阖眼间,就听见前方宫阶上,蓦地响起一声鞭音,厉声凌空,悠悠尾音久颤不绝,令人耳中微痛。
有黄衣舍人趋步而来,对着众朝臣略略行了个礼,朗声道:“御驾已至,殿中诸司排当有备,诸位大人请入殿。”
待宰执先行,他又转身,走至古钦身旁,合袖一揖,“古大人,随我来罢。”
古钦点头,牢牢捧住书匣,随那舍人走上殿去。
殿前宫阶,不高不低,可这一步步踏上去,心却愈来愈紧,只觉手中书匣沉重不堪,几要捧跌。
殿廊明亮,诸臣已列两侧,待他入殿之时,宫县嘉乐骤起,响彻殿间。
殿上高座泛光耀目,座上之人一袭朱衣,压着身下明黄之色,比那金茫更是气势夺人。
他站定,不敢抬眼,手将书匣捧至与额齐高,拜下去,开口时声音略颤:“邺齐使古某拜见陛下,愿陛下圣躬万福。”
耳边只是静,隔了良久,才听得那上方淡淡透下来一声“嗯”,声音且轻且飘,令他恍惚了一瞬。
殿侧,内侍都知走来,双手伸过来,恭谨地接过那书匣,而后小步而上,呈至御前。
他手中一空,这才垂臂,屈了屈指节,吸一口气,抬头朝上望去。
朱红绣缎长褙子衣,其上却无华彩;头上未着冠,发间只一根白玉龙簪,莹莹发亮,绞着那明黑乌丝,艳中显刚。
英欢看了眼捧匣内侍,却是不接那书匣,只是望着古钦,隔了半晌,忽而启唇轻笑,道:“跪进书匣之礼,你是不知,还是不愿?”
古钦握拳,脸色发白,一闭眼,屈膝跪了下去,重重叩在殿上,“陛下。”
左右臣子闻声皆跪,伏地一片,“陛下圣躬万福!”
英欢抬手接过书匣,待身侧小内监上前来拆,眼望座下,“都平身罢。”
紫袍玉带如潮涌,宫乐再起。
殿外,天武官抬邺齐使礼分东西向入,列于殿下,以东为上,而后退出殿外,左右舍人将殿门掩上。
无了殿外朝阳之光,里面顿显森冷。
书匣已拆,内监置书于案上,退至座后。
英欢看着那匣中之书,却是不取,只望着古钦,问道:“此次为何而来?”
古钦又拜,而后抬头,手指殿上诸礼,“为贺陛下大婚而来,”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为我邺齐皇帝陛下求尚邰涗宗室之女而来。”
殿中静悄悄的,不出一丝声响,仿佛谁也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过了许久,朝臣们才猛地反应过来,倒吸气声此起彼伏,互相望过,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英欢怔了半天,眼中才是一动,手飞快上前将匣中之书取出,一边展开一边道:“你说什么?”
语气惊且不信。
古钦却再未开口,只是定定地站在殿中,眼望殿角一侧廊幔。
她目光如火,扫过手中之书,唇微颤,又看了一遍,而后蓦地一合,胸口起伏不休,扬袖,狠狠将那书匣砸至座下,对位列于前的中书三位老臣道:“你们看,看后告诉朕,这上面写了些什么。”
声音抖得不能自禁。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欲尚邰涗宗室之女为后?!
撕破了天她也不能相信,他竟会遣使来提这种要求!
那一夜紫薇花香扑鼻,他俯下身,握着她的足踝,慢慢替她着起丝履;他揽她入怀,在她耳边低声说的那些话,至死她都忘不了。
心间火苗嘶嘶,火燎般的痛,痛得她浑身直冒冷汗。
他怎能如此对她……
他怎能?!
世上可有比他更狠毒的男人?!
世上可有比他更无情的帝王?!
十年辛酸尽归杵州一夜心杳,只是点蜜不足以成全其后之恨,痛亦深,苦亦多,她亏欠他多少,他便伤她几倍。
满腔俱是怒意俱是痛恨,却不能在这殿上、在众臣面前泄露丝毫心中情境。
于袖中狠掐自己,忍得牙都将咬碎,才定住面上之色,稳住眼中之神。
再辛苦不过如此,再难耐不过如此。
这世上有何人能知她的苦?惟有一人,可那人更让她痛!
廖峻及其它二位宰执政事阅毕国书,均是皱眉,再呈归于御前,“陛下……”却实在不知能说什么。
殿上人人皆惊,谁能定得下心思来想此事?!
古钦收回目光,抬眼去看英欢,辨不出她面上神色究竟如何,便道:“为彰两国盟好,还望陛下允之。”
英欢下巴微扬,脸色苍白,红唇一点惊目,不肯开口。
古钦朝殿侧走两步,从天武官奉至殿上诸礼中取出一样来。
那方盒于众多物什间格外出众,黑漆木外裹着繎金挑丝番缎,素底红案,花贵牡丹,朱色似血。
他交给内侍都知,抬头对英欢道:“此一物,是我上亲为陛下准备的。”
内侍都知捧盒一路呈上,英欢垂眼,伸手接过,冰凉缎面划过掌间,竟带起一阵战栗,令她心慌。
挑开盒口封带,揭开盒盖,一眼看去,手不禁一抖。
方盒在她掌间,越来越烫,盒面之案似血,盒内之物带血,她的脸,也似要溢出血来。
那一铺锦单,方方整整地叠于盒间,其上沾了血,干涸之色暗泽无光,却刺得她眼痛。
痛,痛,痛。
那一夜的痛,后来的痛,此时的痛,一波缠着一波,瞬间裹身,逼得她几近窒息。
他竟拿此物来辱她……
眼角渐湿,心中再作不得思量,她手腕一软,那方盒便落于御案之上。
英欢侧过头,对内侍道:“备墨。”
朱墨并笔依言呈上,眼前一片红。
她重又展开国书,拾笔蘸墨,腕飞挥就,四个朱色大字成于最后一折纸上,压着那些细密小纂,罩着那方玺印。
如血触墨,朱乌相染,辨不出彼此。
她将那书匣合好,推至案边,声音甚哑,对古钦开口道:“朕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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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人远渡重洋来探望我,明晚要去接他,许是不能更新……后面几日的更新争取保证,望大家能够谅解……^+^
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四十五
岁暮天寒。
燕平皇城宫内,初雪未销,皑皑之色望之不尽,百花已绝,惟有寒松挺秀。
嘉宁殿东暖阁中存了丝丝热意,四座三足青铜鎏金熏笼置于殿角,热气沾着香风,于殿中轻荡。
御案上黑木描金书匣已开,匣中之书平摊于案上,折中带褶,细密小纂满满于上,只是一眼望去,除却最后一纸上那四个朱色大字,再也看不见旁的。
笔力之重,像要戳穿纸背。
深红色的四个字,尽显飞扬跋扈之势,似冬雪中渐渐漫开的一滩血,含着奇冷之意,极痛之感,缓缓染至心间。
贺喜身*座背,眼望那纸,伸手抚上去,指尖轻摩,将那四个字一个个地按压过来,反反复复,几要将纸磨破。
锦绫袖口满是暖意,掌间却是冰凉。
他阖眸,脸上棱角愈显锋利,面色黑沉,终是住了手,合掌于案上,再也不动。
他遣使至邰涗,呈国书于她御前,可她却纵笔其上,朱涂书中之言,又将这书匣送还与他。
逆胆泼天,无礼至极,当世罕见。
可这天下除却她,也再无人敢这般对他。
案侧一角,青花龙凤纹棱口洗中清波涤荡,乌墨之迹仍在,一丝一丝浸入水中,衬得那折上朱字更是刺目。
——喜之不尽。
她允邺齐之请,她道,喜之不尽。
可他心中为何如被薄刃凌削一般,片片透血!
就这四个字,便是她要同他说的话。
他抬眼,再看一回,只觉那字色愈显赤深,眼角不由略微抽搐,指骨似要攥裂。
从不知世上竟有人敢写这字呈至他眼前;亦不知这简单一字,其后能藏着如许多的深意。
喜之不尽,喜之不尽……
朱字望在眼里,转瞬便成簇火,将他一双褐眸烧得通红。
他一把扬掌,将那龙凤棱口洗打下案去,御品珍瓷扑地而碎,十二条五爪傲龙身形俱裂。
水墨漫地而淌,被殿槛所阻,又向两侧流去,渗进澄金砖缝中,慢慢没了痕迹。
殿外舍人闻音而入,恰见贺喜怒不能禁之势,忙噤声,半晌才道:“门下侍郎宋大人在外已候多时……”
贺喜敛了心头之火,望下去,“宣。”
案上之书再不能看一眼,挑指将其重重合起,手是越来越冰,心中起了磷峋寒意,将人冻至僵透。
宋沐之入殿时,靴底踏上殿上未干之水,险些滑倒,慌乱间手中一摞册文折子跌散一地,才稳住身子便要请罪,“陛下恕臣之……”
贺喜看一眼地上之物,眉微皱,打断他道:“去了长春殿?”
宋沐之见他言指甚利,也不多瞒,点了点头,道:“是太后诏臣去的,说是要同臣议一议陛下册后之仪,回观往朝,俱无先例可循……”
贺喜交掌握于膝上,望着他,神色淡漠,不发一言。
宋沐之只觉冷风凌背,额角却在冒汗,不由低下头,继续道:“太后说,自建隆二年真宗册德妃为后,后世所云册命多不行册礼;仁宗册后不降制于外廷,只命学士草词付中书,其后册礼均从简而为之。此次陛下尚邰涗宗室之女为后,太后欲命太常礼官检祥六礼沿革,参考前朝通礼典故,具为成式……”
贺喜闻言垂眼,面泛冷笑。
复六礼?行册典?
他纳后,纳的却非心中那一人,还要复何六礼,又将行何册典?!
宋沐之继续道:“太后欲差执政官摄太尉充使,侍从官或判宗正官摄宗正卿充副使。”
贺喜不言,眼色稍黯。
宋沐之又道:“以尚书省权为皇后行第。纳采、问名同日,次日纳成、纳吉、告期。”
贺喜开口,语气生冷,“告期?”
宋沐之点头,“太后之意,将请期改为告期,亲迎改为命使奉迎。”
贺喜挑起一侧眉毛,面上隐隐现出戾气,却未开口。
宋沐之捧册再道:“依太后之意,先遣使至西境奉迎,册礼使随其后;待归京时,文武百官于京郊诣行第班迎;又三日,于文徳殿发六制礼书,行册封大典。”
语毕,他呈册而上,不再多言。
贺喜不阅,眼眸淡淡一闪,“宋卿以为太后之议如何?”
宋沐之低眉垂眼,“臣不知陛下何意。”
贺喜缓缓道:“不复礼,不行典。”
宋沐之抬头,虽然心知贺喜定会排斥太后之议,却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他低头,凝神想了少许辰光,才道:“陛下欲尚邰涗宗室之女,以彰两国盟好之意,何能屈了礼数;再者,太后已同学士院及二省议妥,陛下怎能驳太后的面子……”
贺喜脸一黑,唇似刀,眉似剑,大掌撑于案边,眼底沉沉带了阴骘之色,低声开口道:“罢奉迎使一议,朕赴西境亲迎。”
宋沐之登时怔住,心中大惊。
贺喜不待他劝,又冷声快速道:“罢京中册典一事,着学士院草制,宣于开宁行宫正殿,只写册命告身,不行册礼之典。”
语气笃定决然,容不得旁人质疑,王霸之气于辞间昭然自溢。
殿上熏笼香气盈鼻,暖得让人头发晕。
宋沐之骇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上前急道:“于行宫中行纳后之礼,古未有之,此事还需待有司细议之后再决;陛下意欲亲迎,朝中诸臣定会力谏劝之。”
贺喜轻扯一侧嘴角,推案起身,“朕意已决,或议或谏,尔等随意。”
宋沐之皱眉,喉间发梗,贺喜的性子他自是明了,事事说一不二,打定了的念头就绝不会轻易改变。
贺喜转身,待小内监去捧手炉之时,又回头道:“宋卿如是方便,替朕向太后行个话:是朕亲迎并罢册典,还是悬中宫永不纳后,她择一而定。”
宋沐之默然,手中册折握得歪歪扭扭。
贺喜看他半晌,忽而撩袍走下来,眸色黑黑,里面火星猝繎,“宋卿既言不可屈了礼数,朕躬身亲迎又有何不可。”
他顿了一下,眸子稍眯,看着宋沐之,又慢慢道:“既是为彰两国盟好之意,她邰涗皇帝亦当御驾亲送,以显心诚,如是两国才可尽弃前嫌、再无芥蒂。”
宋沐之睁大了眼睛,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贺喜垂手,轻甩袖口,神色又回漠然,转身离去,抛一句话于身后:“既是要细议,便将此事也一并议了。”
冷音自前方荡过来,惹得宋沐之浑身一抖,手脚俱麻。
怎番算罢,都敌不过他的一霸之气。
事若成此,天下不知又将变得如何。
贺喜接了小内监递过来的琅丝錾龙铜手炉,慢步出殿,殿外轻雪飘扬,落沾于面,冰沁入怀。
她若是喜之不尽,那便万万不要掉泪。
一语四字,沉似万石,谁令谁喜,谁让谁欢,笑又如何,泣又如何。
家国天下一盘棋,帝王之间几段情,你争我夺,他杀她伐,不过犬牙相错耳。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谁输谁赢,太早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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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完,明日起入卷三,崭新一卷,崭新未来。
谢谢参商同学的长评,我很感动。^+^
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一
初雪迟至,较之往年竟晚了一月有余,可一落便是三日不休,天地间万物裹了银装,冰晶莹透。
御街宽阔的石板道侧积雪满覆,远处莲池亦是一片苍然之象,全无了先前旖秀之景,只剩白辙冰痕,更显皇城肃穆严森。
下马道过后,有黄衣通事舍人一路来迎,见了沈无尘,远远便躬身行礼,“沈大人。”
沈无尘点头,眉眼一低,“皇上人在何处?”
舍人道:“正在景殿,大人才至宫门,便有人通禀过了。”说着,暗下抬眼,朝沈无尘身后张望,“皇上着沈大人将人直接带过去。”
沈无尘淡淡应了一声,望见那舍人后面还跟了四位小宫女,看着甚为眼熟,都是旁日里在景欢殿值差的,也就不再多言,侧身让过,头微微一偏,道:“便是她了。”
四位宫女前后趋步过来,飞快将沈无尘身后之人打量了一番,而后为首的那人轻声笑了下,上前去扶道:“姑娘随我们来罢。”
乔妹站在沈无尘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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