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彦终是抬眼,嘴唇稍动,却仍不言,只是点点头,手中折报握得更紧了些。
英欢目光探至廖峻脸上。忽而低声一笑,“怎么了,何事惊得动你二人同时前来?”
廖峻额上纹痕深深,抬眼看她,“陛下……”开了口,却是说不下去。
曾参商乍然回神,以为是因她在,忙急着道:“陛下。臣先告退。”
英欢一把拦住她,“留下。”又望向许彦,“但说无妨。”
语作镇定,心却在抖,不让曾参商走,是怕她一个人听不得将至之事。
许彦仍是不语,侧了头去看廖峻。
英欢胸口急火骤燃,厉声喝道:“说!”
许彦面色一僵,上前两步,低头抬手。将那折报呈至英欢面前,“陛下。”
英欢一语毕后人在颤,手伸出去时抖得不能自禁,半天才握住那折报。一把展开,阖眸一瞬,才又睁开,低眼去看。
一目数行匆匆阅毕,人无反应。
两只手攥紧了那折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又看了一遍。
密密麻麻几千言,化至她眼前的,便只四个字。
四字似针。直直戳进她眼中。
头顶天灵骨盖铮鸣一声。
骨椎节节骤断。
寒意似剑,劈心而入。
手一松,任那折报落至地上。
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人朝后倒去,身子重重磕上御案之沿。
“陛下!”“陛下!”……
耳边惊喘声、大叫声急急不休。被人手忙脚乱地扶起。听见有人要去宣太医,才疾声道:“朕不需太医!”
梦中黑暗沉窒的感觉层层逼来。血腥味让她腹中翻涌,那张熟悉地脸,那抹白玉之光……
头疼欲裂,似要被痛折磨至疯。
半晌都睁不得眼,只觉一睁眼,便又要见那四字。
“陛下……”
她地手死死掐着身旁之人的胳膊,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眼皮,一眼便见曾参商泛红的眼眶和紧咬的嘴唇,又听她喃喃道:“陛下……”
“朕没事。”她松开手,低头去看地上折报,眼底火烫,却无一泪。
许彦廖峻见她人醒无碍,均向后退了几步,低声道:“陛下节哀。”
“朕没事!”英欢猛地抬眼,目光如剑,大声道:“朕没事!听不懂么!为何要节哀?谁死了?谁?!”
许彦不忍看她,垂了眼道:“狄……”
英欢未等他说完便回身,伸手一掌掴下御案上地笔架朱砚,又猛地拂袖,将其上诸物统统扫至地上。
裂的裂,碎的碎,刺耳响声在殿中震荡。
朱墨似血,碎瓷似心。
她扶住案沿,大喘不停,心狂跳,人在抖,胸口之火簇簇在燃,一低头,便又见被她仍至地上的折报。
狄风……
狄风战死!
她额角炸裂似的痛,反身握住案上沉沉纸镇,便要朝地上狠狠砸去——
胳膊却被人在半空拉住。
曾参商轻轻松开她,垂下头,哽咽道:“陛下节哀。”
青石纸镇重重落地。
溅起微尘一片。
英欢朝后退一步,背靠御案,抬头去看许彦,目光灼燃焚人,“你们瞒了朕多久?”
许彦低头,“臣等断不敢欺瞒陛下,此报今日才至枢府。”
而后弯腰,伸手将那折报捡起来,轻弹其上落灰。
低低一叹。
三月十三日晨,狄风率部至巍州以西,久候邺齐大军不至,途遇中宛骑兵,于祭百坡后血战半日不敌,以身战死。
五千将兵怒而出谷以战,尽为中宛大军所剿。
十三日夜,邺齐军至巍州以东,闻邰军败、狄风战死,退兵归云州。
不过是晚了半日。
半日而已!
十四日,泷州邰大军闻狄风战死,群愤激涌难压,出城夜袭中宛大军,败,方恺领军向西退走,邰失泷州。
十七日,于宏、林锋楠二部闻之,弃城不顾,出兵向东,与方恺麾下风圣军余部合师于越州以西百里,欲挥师东进,攻伐邺齐云州,以报狄风战死之仇。
十九日,中宛大军兵分二路,直取邰所占仓、顺二州,城中守军数寡不敌,邰失二州。
二十一日,北戬出兵南下。
短短七日,邰大军主帅战死,所占三城先后失守,方恺、于宏、林锋楠三军各自为令,罔顾枢府急令、中宛南岵重兵,一意向东,欲与邺齐大军为战。
狄风既死,三城既失,邰将兵悲愤,军心散乱,士气萎顿,所剩十一万大军竟无人能辖。
无人能辖。
放眼朝中,何人能有狄风之统驭之力,何人能得狄风之军中威名,何人能在此时出征中宛、挽此狂澜!
英欢眼望许彦手中折报,浑身都烫起来,开口却是冷意迫人:“这是要造反了不成……”
十一万大军,三将率部,竟然不接枢府之令!
当真是胆大包天——
若要论罪,尽诛三将九族亦不为过!
只是为了给狄风报仇,便不管不顾五国大军胶着之势,向东欲与邺齐为战!
邺齐……
她急喘一口气,扶在案沿的手一把掐紧。
邺齐占宾州。
她垂眼,睫在微颤。
燕朗之部北上之后疾速折南,贺喜率军东进占宾州,而后才遣麾下之将南下伐巍。
由是晚了半日。
就这半日,便让狄风没了命,便让邰一役折损五千精兵,便让她先后失了三城重镇,便让邰十一万大军目无君令、只欲东进报仇!
人在痛、在恨、在躁。
可却不能痛、不能恨、不能躁。
亦没时间让她痛、让她恨、让她躁!
东面战事将倾,每时每刻都有人死有人伤,一旦邰与邺齐当真于中宛境内交战,五国之势将会成什么局面,谁敢言之!
“陛下,”廖峻终是开了口,“派何人为新帅,二府未得有议。”
事已至此,再多遮掩亦无用,自是直接了当。
可这直接了当,又令她胸口陡窒。
谁能将怒军压制不进,谁能稳得住军中之乱,谁能统号得了三军异部,让十一万禁军尽数听命于一人!
国中除却狄风,可还有人能做得到?!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此时人在京中,纵是一日数十诏出,亦无法让东线大军止步不进!
手掐得愈紧,眼中烈火熊燃。
“朕。”
英欢开口,语气沉沉似千钧,眸火燎过几人面上惊色,又道:“朕御驾亲征。”…
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四十五
许彦面上神色陡变,张口不能言,半晌才断断续续吐出几字:“陛下慎思……以天子之身出征中宛,倘是……”
“天子之身?”英欢眸光骤涌,打断他,声音愈冷,“许卿想说的,可是女子之身?”
廖峻本来亦要开口劝阻,可闻得此言,喉间不由一时梗窒,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因女子之身。
开国至今,以女子之身而登帝位的仅她一人而已,本已是诸事万难,又怎能同意她御驾亲征!
可此话被她先行一堵,便觉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开口以谏。
英欢眸火渐熄,水光凝冰,冷扫二人,而后道:“除却朕,此时谁还能命十一万禁军止步,谁还能令三将听命于一人?!”
二人面色一沉,皆是默然不语。
邰禁军骁悍难驭,各路之间亦是时常相轻,非身负赫赫战功之沙场名帅不能统几路禁军于麾下;更何况此时大军之情激愤不可压,在京诸将又有谁人能止其哀狄风战逝之痛、断其欲为之报仇之念?!
惟天子之威,方可震慑怒痛仇躁大军,方可统三部于一麾之下!
御驾亲征。
此举纵是险难重重,也再无比这更好的选择。
许彦沉思片刻,终是略一点头,“陛下亲征可矣,然此事还需二府众臣从长计议。”
此言犹如火上浇油,瞬时高了她心间怒火。
英欢寒笑一声。低声喝道:“从长计议?!十一万大军正马不停蹄日夜东进,拖一刻便多一分险!朕意已决,非御驾亲征不可!”
誓要,阻大军东进之步,振禁军将兵士气。夺所失重镇城州!
她邰禁军、各路悍将,绝不可能毁于一帅之逝!
许彦皱眉欲言,却被廖峻在侧拉了一把,他知英欢此时怒火正旺、心中正痛,亲征繁杂诸事作不得一点思量,因是不敢再多言,只点了点头,遵道:“臣等明白了。”
先应圣意。待上怒渐平,再详议亲征诸事细末。
英欢闭了闭眼,喉间干燥疼痛,说不出话来,抬手飞快一摆,示意几人出去。
许廖二人行礼而退,曾参商面色一直惊不能定,待瞧见英欢遣臣退殿,便慌忙跟着行了礼,就要退下。
此等军机大事。英欢竟是不加拦斥,从头到尾都留她在殿中听了个明明白白,她心中是且惶恐且惊怯。
英欢睁眼,见她要离。不由展袖轻挥,眼中之光尽灭,低声道:“参商留下。”
曾参商停住不退,慢慢抬头。
见英欢倚在案旁一侧,脸色苍惨无光,眉头蹙而不展,过了好半晌,才缓缓一弯嘴角。
笑意颇寒。内藏万般伤情。
她眼眶一酸,几欲落泪,可身前女子眼底却是干涸无水,只淡淡看她一眼,便轻声道:“哭什么。”纤眉似墨横飞,又道:“过来。朕有话问你。”
曾参商上前一步。足踏青砖暖阳。
金茫滟滟,碎覆靴面。
大历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东线丧报抵京,左金吾卫大将军狄风战死,上为之恸,辍朝一日,以示哀思。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闻之,告病归府,不视朝事,纵有诏至,亦不趋觐。
三十日,上诏谕御驾亲征,举国震动;枢府急发数令至东面军中,命大军驻越州以恭圣驾,大军乃止不进。
四月二日,谕葬狄风于西苑之郊,配飨帝室宗庙,谥武国公。新芽,风涟轻波。
大将军狄府内,掠影清寒,萧索条条,白幔缟素处处落,一派哀穆之象。
沈无尘身着素袍,一路慢行,穿堂而过,往府中后院走去。
步履沉沉,一如其心。
狄府无女眷,下人不多,少有丫鬟,多数人都认得他,此时见了他也只是噙泪而叹,不问亦不阻,任他而行。
后院之中,苍木排绕成月,其间有石桌及凳,嫩草新发,鲜绿之色生机盎然,直侵人心。
他眼眸微阖,脚下略滞,半晌才挪过去,撩袍坐于一侧。
广袖落桌,醇酒一瓶轻轻而置。
一抬眼,恍恍之间便见那黑袍毅眉,正盯着他笑。
近在咫尺。
好似当年。
他心口骤紧,握着酒瓶的手一颤,琼酿洒桌,渐渐没入石上裂纹中,残液顺桌而淌,溅至脚下。
碧草千千,骄阳顺树而落,暖化了那一年之醉。
琼林宴,初相见。
十三年前的四月一日,金明池琼林宴开,上幸池苑,与新科进士同饮,观诸军百戏。
宴上欢歌笑语,美伶如花,嫣嫣生姿,玉液琼酿饮之不尽。
进士科一甲,第一人及第,三元在身,艳阳之下,再无旁人能胜得过他地彩头。
旷傲如他,桀似断涯,胸有万志不可藏,直待一展鸿图。
锦衣玉带数众之中,一人一马,黑袍黑靴,缓缓而过,直至御前而下,便再也未离。
一双黯沉似墨的眼,自始自终不曾望过旁人旁物,只是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一人。
女子年轻之颜亮比骄阳,笑也作傲,隐隐贵气自血而出。一举手一投足,都带了帝王之风。
不由不让人为之折服。
那男子身形笔挺,稳而带戾,可看向她的目光,却是那般温柔……虽是隐忍而又敬重。然他一眼便知,那目光存了何意。
不禁好奇起来。
饮酒观人,那人看她,他看那人,一杯连着一杯,直待醉意朦胧竟也不自知。
宴散而退,他走在最后,未及百步人便歪了将倒。
身后有人推他一把。低笑声起。
他脚下软似棉絮,却强撑醉体,转头去看,一眼便撞进那双墨黑眸子。
那人盯着他,微微在笑,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好一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他眯着眼看过去,头阵阵发晕,口中却下意识地道。在下姓沈,双名无尘,草字子旷,兄台贵……贵姓?
狄。
那人道出一字。嘴角扬得更高,又道,狄风。
他满腔醉意瞬时消祛一半,脑中陡明,挑眉睁眼,诧然道,你……你便是那个少年将军!
年仅二十便拜游骑将军,统军征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国中谁人不知狄风之名!
原以为定是个悍戾似修罗般地人物,却不料——
竟是这般沉稳不骄,阳刚之气尽敛于内。
才惊言而出,腹中酒劲便翻滚起来,忍不住一弯腰。侧身狂呕。污秽之物溅至眼前黑靴之上。
翻山倒海的抽搐感几要让他昏厥,背上落下一只大掌。头顶响起那人忍着笑的沉叹声——
你这状元郎,酒量当真是差劲极了……
石桌之上酒滴未干,醇香之气渐渐飘起,于空中轻荡。
沈无尘伸指,抹去瓶口残酒,抬眼去看石桌那头,空空如也,眸中一黯,随即低笑道:“在朝十三年矣,就只有当年在你面前,出过这么一次丑。”
只那一次狼狈,便被狄风笑了好几年。
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闺秀梦里人,却是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从此只消狄风在京,便带了他到处作饮,品遍了京中酒楼种种佳酿。
再也未曾因醉而吐过。
次次酒酣之时,总道真言,总展真心。
……将来若有一死,宁愿埋骨沙场,方是大丈夫所终之道。
他耳边震震,心底一抽,仍是低笑,“现如今,你可是遂了长久以来的心愿了……”
血战而死,被中宛将兵投尸江,寸骨不存,纵是死了,他也难见尸骸一眼。
西苑之郊作衣冠冢。
他未曾去祭,有甚好祭地?不过只是一堆衣物而已,到底不是那个人。
曾说要待鹤发鸡皮时一起笑论二人一生功过,却不料,那人竟然先他这么多步而走——
谥武国公。
赫赫功名,他确也比不上。
只是不知待他百年之后,又会被谥何号。
却也不再重要,那人既已不在,他还能和谁去比。
那一年那一眼,那一场隐忍存情的目光,至今记忆犹新。
沈无尘握住酒瓶,又倒一点酒至石桌那头,沉沉垂下眼,笑意渐散,低声道:“为她而死,你心中定是笑着的罢……可却不想想旁人,会不会因你而落泪……”
却不想想他,听见这噩耗,心里会恸成什么样!
他一早便知,狄风把命都交付与了她。
一命,一生,一人,全是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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