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马于坡边抖鬃,蹄下轻沙在扬。
走一步,人便空一分,待行至马边,浑身气力都无。
伸手去拉马缰,腰间却蓦然横过一臂,将她拦住。
她手垂人僵,下一瞬便跌进身后坚实怀中。
长臂似铁,将她圈得紧紧。
络璃软甲撞上玄黑硬胄,铮叮作鸣。
他低头,嘴唇擦过她的耳,声音中冷漠之意尽数消弥,徒留焦灼之切,“你竟然御驾亲征!”急急一喘,“可知我有多担心?!”…
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四
她耳根一燥,这感觉愈熟悉,便愈让她心底揪搐。
身子未动,只低低地垂了眼睫,勾了抹冷笑。
她御驾亲征,还不是拜他所赐!
纵是恨他入骨,也要亲赴此处以天子之威来摄挡一昧东进、欲报狄风战死之仇的邰大军…
二军止戈之力,只她一人而已!
他左掌在她腰间慢慢展开,贴住她身上软甲,改锁为搂,语气低却急迫:“惟是寝卧难安,单怕你出个什么意外!”
“放手。”她淡然开口,声音清冷,话中不带一丝情。
他不放,反而将她搂得更紧,死死压在胸前,头偏了低下来,便要亲她的脸。
她右手蓦然一动,朝后扬剑,冷硬剑鞘抵上他的右肩,而后狠狠一捅!
他咬牙,倒抽一口气,半面身子陡然痛至麻木,不觉下意识地往后半退一步,左手也将松开。
她眼睫一掀,朝前挪去一步,飞快伸手便要拉缰,可他又瞬时贴过来,死死勾她入怀。
狠命将她揉了又揉,掌间力道十足,纵是隔了络璃软甲,也让她生生作疼。
她怒极,拼死在他怀中挣扎起来,手中剑鞘噼啪打上他的玄甲,莫论何处,全都一通狠敲…
任是她怎样挣怎样打,他怎样痛,却都不松手。她喘起来,费力扭过身,死死以剑抵他。欲将他推开,口中高声怒骂:“畜生!”
他褐眸寒光一弱,星点骤现。
畜生。
这二字非初闻,开宁行宫那一夜,她倚在床柱一侧。软软地任他拉扯擦拭她的身子,口中也是这般谑骂他的。
星辰斗转,言是人非。
至此一时,心口才似扯裂一般,猛地痛起来。
到底是,失了她。
由是手抖人僵,望着她地眼也转水作火。
她未顾他神色有变,只急着要挣出他的怀中。足底磕上碎石一粒,手一滑,剑将掉落,心一震,慌忙又去勾那剑,身子不由更是歪了,竟将扯带他一同跌下坡去。
怒风穿过二人之间,卷起她一头青丝乱发,挡了他眸光在后,叫他看不清她的脸。
马嘶风鸣。狂沙又起。
手紧剑牢,足下一软,人直直朝后跌去,满风乱发之间依稀可见他眼中火光疾疾一跳。身子凌空而下时只觉腰间大掌更是一紧。
便这么滚下坡去。
斜土山坡高十丈,碎石沙土布满面。
天翻地覆之间神思竟将恍然,感觉出他右手动了一下,环上来圈住她,身子被他双臂牢牢扣进怀里,耳边听他急急低声道:“埋头。”
她疾眼一望,看进他黑黑眼底,未能反应之时。便觉头晕目眩起来,背后浅浅一痛,却又有物替她挡了砺石相硌之险。
灰飞尘起沙滚扬,天地在转人在抖。
浑身骨头都似要滚震而碎,血液在胸中翻涌,她被他紧紧揽住。硬胄软甲互相划擦之声响颤耳鼓。碎石沙土埋了她一脸灰。
终是停了下来。
声寂耳颤,眼皮跳起。头顶天黄一片。
她素丈青丝如黑缎一般乱铺身周,眼清明,唇渗血,心口突突在跳,望向身上男人。
玄甲之上,尘土满遍,盖去铁黑之戾。
他束发亦乱,陡削面庞上有石划之痕,带了血迹,苍然一脸让人惊,只一双褐眸仍是火亮,其间深邃不可量。
她急喘,抬手去推,却是一碰一掌血。
腥咸血气弥漫开来,她眼底红似灼淬之铁,人生生僵住。
这才发现他的右臂竟仍将她环得紧紧,此时此刻正被她枕于身下。
腐黑之血自他肩背伤口处一点一点渗出来,顺甲而下,洗过玄甲其上灰土,色又作黑,却是无光。
她头一晕,腹中亦是一缩,强压下干呕之感,将心一狠而下,欲起身抬手,猛地朝他推去。
人才动,他便沉沉压下来,满身重量全落在她身上。
她看着他,如此之近,两双眼间几乎不存任何距离,他眸间火光跳动频纷,脸上细小裂口溢着血丝,盯着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而后蓦地低头垂眼,狠狠将她吻住!
血腥之气、沙土之味,瞬时间铺天盖地涌入她唇口之间,呛得她几欲泣将出来。
她抬手疯狂打他,齿间紧合,红唇颤震非常,眸间水覆火涌,而后张口,狠狠将他咬下去!
他眼角抖搐,舌却是硬生生地挤进来,一刹那间腥咸之味更浓,染得她唇口之间嫣红如血。
她眼中之火腾腾而燃,盛怒之下撕咬愈急,推他打他踹他,人便这般同他死命相缠在一起,胸中之愤借作舌齿手足之力,统统发泄出来。
他既是愿流血,那她便让他血流至涸;他既是不怕痛,那她便让他疼痛至死!
发同沙缠,人同土滚,血沫相溅,络璃轻裂,玄甲划石而颤!
她猛挣,他紧抱,二人推拒踢打之间又滚出数十步,光鲜亮甲已作血灰之色,面憎人恶,沙土隔去眼中怒火之焰。
她满身上下都是血,他的血。
发间全是沙石碎粒,脸上亦带了血迹。
他终是离了她地唇,嘴角扯动一番,又有血渐渐渗出来。天子之威荡然无存,二人皆是惨不忍睹。
他竟是从来不知,她发起狠作起狂来。竟似小兽一般凶残,丝毫不存一点怀柔之情!
却令他心更为之动。
她眸中之火犹然未熄,蓝黑之光狰狰发亮,瞪着他,怒喝道:“滚!”
他眼底遽然转冰。仍以身相压,左臂却是轻轻抽回,抬手一把握住她的下巴,捏着她两颊,声寒意冰,一字一句道:“狄风战逝,我心亦痛。”
声音低哑,微存伤痕。
狄风。
她眉扬眼跳。头顶沙黄之天如网一般罩着她心中之痛,狂风一起骤过,那痛就将扑网而出,再也忍不住——
泪水纷涌而出。
溅落滚土乌发,生作一滴滴泥珠。
他松了手,眼底冰痕陡消,伸指去抹她眼角之泪。
她却哭得更凶,更猛,更狠,声似孩童一般嚎啕而起。手打他,脚踹他,力道却是越来越弱。
他眼底忽而一红,心跟着她的抽噎之声。隐隐揪痛。
从未见过她心伤至此,人痛至此。
她哭得不能自已,连气都喘不过来,眼前全是水雾,什么都看不见,一睁眼一阖眼,梦中之景又在眼前。
自闻狄风战死至今,未落一泪却偏偏在此时此刻。对着他,这般哭将出来。
脸上泪叠沙痕,俱是苍土灰色,发蓬人恨,再无一点华艳之颜。
他却一声不吭地盯望着她,眼里温光忽涌。指尖轻擦她脸上泪土之痕。低声道:“我……对你不住。”
她浑身都痛得抽搐,听得他这句。又是惊又是恨,泪溅愈多,止也止不住,抽泣哽咽,欲道却不能言,隔了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手死死攥着他肩上之甲,咬牙,恨然道:“溥天之下,可有一人一物一事,抵得过你掌中江山,心中天下?!”
他手指停在她脸庞,眸子又变得幽深起来,身上寒意透甲而出,生冷不已,身子撑起一些,半天才吐出二字:“没有。”
她心口一抽,手上用力将他肩伤一攥,看他面黑牙紧,才冷冷笑起一声,泪水骤止。
既如此,还道甚么对不住!
他忍着痛,一把扯起她,握着她肩侧,冷言冷语低声开口:“放眼世间,可有何人何物何事,肯让你抛弃江山,不顾天下?!”
她僵然,心火渐灭,凉意自心底慢慢扑涌而上,隔了良久,才听见自己亦是冷声道:“没有。”
是没有。
如何能有!
爱为何恨为何,江山为何天下又为何,他二人,谁能为了谁不顾家国,谁能为了谁弃疆裂土!
他二人,谁又比谁更有资格责难对方!
冰裂火融,眸光相溅。
他不动,她僵着,任狂风卷沙呼啸而过,任灰云占天滚滚而飞,却无人再言一字,亦无人再动一寸。
远处忽然响起箭鸣戈动之声——
贺喜猛地起身,转头朝二国骑阵相交之处望过去。
英欢心神一惊,亦是匆匆撑地而起,随他眺望之向一道看过去,黄沙腾地而扬,隔了这么远地距离,任是极尽眼力,亦辨不出丝毫纷乱。
他扭过头,衔指至嘴边,急急打了一个响啸,声厉划空,山头二马闻音皆是鬃抖而动,扬蹄便朝坡下直冲过来,一路驰至二人身边才停。
青马黑驹并列在前,他侧目看她一眼,大步过去,弯腰捡起地上落剑,扬丢还她怀里,疾声道:“回!”
她心间骤明,定是二军迟迟不见王帅归来,止不住动刀持枪之念,生出摩擦来了!
见他纵身向前跃马而上,玄甲血沫簌簌而落,她眼一垂,握紧了掌中之剑,咬牙抵住心中薄漾之情,亦前冲几步,扯缰踩蹬,翻身上马。
座下战马嘶鸣啾啾,他绕缰一周,回头瞥她一眼,一字未道,直直勒马调头,往来时之向疾驰而去。
她猛抽一鞭,跟在他身后冲过去,一路风过而行,乱发逆扬,脸上泪痕被风刮干,混着泥渍,裂疼得紧。
身上绛紫络璃甲片铮叮而颠,不消多时便见二军骑兵之阵。
剑拔弩张之象让她呼吸陡然一窒,抬眼去看,就见阵中一箭触沙而埋,箭尾犹然在颤。
邰军前,曾参商持弓之手攥得僵白,长长银色弓弦微微在抖,闻声见她驭马而归,脸上之色更是瞬时大变,张口便急声而唤:“陛下!”
英欢见状,心中顿时明了三分,怒还未作,便听一侧贺喜忽然低声开口,对她道:“五日后,阑仓山!”
而后他猛地抽鞭落马,瞬时冲过阵去,不论何因何事,只高声作令,勒调全阵人马齐齐转向,领兵疾退而去!
风沙蒙眼,她驱马急追几步而停,定睛望向他的背影,他身侧僵垂右臂似利铁一株,在她眼前渐渐模糊,直至再也看不清,面前只留乱沙碎石。
手这才一松,缰绳渐滑而落。
五日后,阑仓山。
两军二伐巍州,她便再信他一次!不多,我很伤心,后果就是,不想写H……TT
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五
邰前阵见邺齐骑兵就这般扬尘而去,虽心有不甘咬牙愤闷,但见英欢圣驾已归,正在前冷眼相望,便也不敢再作何动。
曾参商眼一垂,火速收弓避矢,乖乖朝后退了几步,低了个头,小声道:“陛下。”
自知有错。
英欢抬手,慢慢将散乱青丝重新拢起,面不带色,脚下轻夹马肚,慢悠悠地行回阵中,越过她时目光不斜,只吩咐统军将领整阵重行,快马朝越州进发。
曾参商怏怏地跟着英欢绕回阵中偏后,手将马缰握来搓去,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在她身后悄声道:“陛下,先前是那邺齐骑兵太过嚣张,臣才……”
英欢未回头,淡淡道:“怎么个嚣张法?”
“他们在阵中说……”曾参商咬咬嘴唇,手将马缰攥得更紧了些,“说我京西禁军们都是些绣花枕头,骑不得马作不得仗。”
英欢低睫一瞬,复又抬眼,声音冷了些,“这话可有错?”
邰京西京东两面,六部禁军卫戍京畿,虽在天子脚下驻营,可哪里比得上那些常年在外征战、真刀真枪拼将功名而起的军中将士们。
未于战场上杀敌立功,便是再光鲜的名头,又有何用。
曾参商闻言更加悻悻,见解释无用,便索性闭了嘴不再吭气,可心中仍是觉得憋屈,不由便拿身下战马出气,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马刺轻捅着马臀。
英欢眼角余光瞥见她这孩子气的动作。又是生怒、又觉好笑,不禁扬手,在她面前空抽一鞭,仍是冷声道:“邺齐骑兵这说辞还算客气了,待至了越州大营。你且听听东路军中是怎么议论的!到时只怕你心中气火全无,仅有羞愤之情存剩了。”
狄风治军,一向以好战为赏,所辖诸路血战将兵哪一个是京西禁军能比得过地,这次京西禁军护驾而来,怕是要在越州吃个生瘪!
英欢嘴角冷笑渐僵,一想到此时正驻越州的东路大军,心头之火便无法再消。
狄风既殁。东路大军便能目无京中之令、拒枢府条呈于不顾,嚣张跋扈至此地步,虽畏天子亲征之威不再东进,可也难想像越州大营此时是个什么模样!
五日后,阑仓山。
她额角跳痛,将马缰勒紧了些。
若是无法令东路大军心臣而服,又如何能让他们愿同邺齐再伐巍州!
天子之威。
她冷讽一笑,无拓疆之功在手,非常年统军之帅,天子之威这四字又能势慑东路大军几时!
腰下马侧。狄风铁青佩剑隐血泛寒,冷光黯黯。十里处远远便见青天红日之下,邰东路大营帐帐相连,一眼望去黑沉压风,锦旗彩旆逆风乱飞,烟随灰云轻飘,正值营中埋锅之时。
京西禁军五千将兵见大营将至,自上而下,人人面上都是喜色。便连曾参商也一扫两日以来的阴闷之情,只望能快些入营,得以休整一番。
马行人动,不多时便能见营栅前的高高望楼,其下两排守兵执戈顿甲,眼望五千人马将近。却无一人上前来迎。
禁军人人怔而又愤。谁也未料到东路军能骄跋至此地步…
见圣驾而不出营相迎,此罪当诛!
然。大营中兵马声沸,竟似无人在乎营外大军,更似无人在乎条纲军纪。
英欢不动声色,快马几步,越至阵前,唤过统军小将洪微,低声嘱咐了他两句,又交与他一令牌,放他近营去报,自压阵在后,止军不前。
闻得身后禁军阵中怨愤声起,她眉眼之间划过一抹寒色,却是未言未动,只静静立于马上,望着前方营中动静。
时过一刻,大营之中忽起躁响。
两纵黑甲人马自营北一路疾驰而出,前方领兵一人银甲及身,骑姿更是昂扬,过营栅前门之时头未低人未下,而两排守兵见之自向后退,放这数十之众快马出营。
那人驭马疾行至禁军阵前十步才停,抬眼望来,却不下马,只抬手礼道:“军务缠身,微臣迎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英欢唇角勾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何名何姓?”
“方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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