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为这个。”齐五爷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你不懂,我不同你说了,我出门了。”
齐夫人拍着桌子站起来:“我不懂!我是不懂,为何她一直叫我夫人,而叫你五爷!”
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做女儿的对着母亲不叫娘,而叫夫人。对着父亲不叫爹,而叫五爷。
齐五爷容色骤厉,一声冷哼,扭头出门。齐夫人气得指着他的背影,连连跺脚。
雪愈来愈大,齐笙走至半路,如豆粒的雪团已经接近指甲般大小。路中央的雪被就近的店家扫去,堆在道路两旁,不过片刻,又积起薄薄一层。
齐笙脚踩雪泥,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身白衣白靴,走在白色的雪地上,很是引人侧目。有想搭讪的地痞,在看到她身后两名青衣侍从后都打消主意——开玩笑,他们是嫌腿脚长得太正了才会招惹那两名明显不凡的练家子。
一路稳步走过,停在一家有些年头的店铺门前。
这家店铺门前铺就一条青石小径,临近门前的台阶中央铺着麻袋,齐笙抬脚踏上,一只脚尖翘起,挑开门前厚厚的毡布帘子。霎时,一股闷潮的热气迎面扑来,夹杂着浓浓的汗臭味儿,与纷乱的骰子撞击声和男人粗浑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嚣热闹。
站在门帘子后面的年轻伙计本来在眯眼打盹,看到齐笙的一瞬间,登时满面笑容地迎上去,摘下肩膀上的毛巾为她轻扫身上的落雪:“小公子来啦!今儿天冷,您先上楼坐下喝杯热茶?六爷那边有点小事,待会儿处理完就去找您?”
略呈昏暗的室内骤然进来一抹白色的身影,众人顿时眼前一亮,好一个俊俏人儿!更奇异伙计对她非同寻常的恭敬,不由纷纷猜测她是何身份?有熟识的客人已经冲她拱手作揖:“见过小公子。”
齐笙点头微笑,向伙计问道:“六爷现在哪儿呢?”
声音尚显稚嫩,然而听在众人耳中却是出奇的温和,仿佛天生就有一种令人亲近的力量。伙计略顿了顿,斟酌地道:“楼下有两位客人不小心砸坏桌子,六爷方才带了人下去清理。”
齐笙点点头:“我知道了。”
脚步刚刚抬起,前面已经有人主动让开一条过道。刚走出两步,旁边便有人高声叫道:“小公子,待会儿忙完记得过来玩两把呀!这些小崽子不知您的高明,纷纷以为自己才是神乎其技呢!”
齐笙并不作答,只微微一笑,抄着袖子缓步离去。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处,众人才重新拿起骰子,纷纷接着刚才的玩起来。有初来乍到,一头雾水的新客,对此讶异不已,向身边方才对齐笙拱手作揖的熟客问道:“这小公子是何人?看起来年纪轻轻,气派真是不小!”
“你不知道?这是五爷家的千金,闺名齐笙,是五爷的左膀右臂。自三年前从乡下接回来后,一直替五爷打理名下诸多产业,手段厉害之极,人尊称一声齐小公子。”
新客恍悟:“原来是名小娘子,我说呢,怎会有这般俊秀的小公子?”
为他解说之人冷笑:“五爷为了她,特意从武馆请了两名出色的打手,生怕她被人冲撞。你若不想断手断脚,对她最好放敬重点。”
新客不禁大奇:“不过是一名小姑娘,便是五爷家的千金,又能厉害到哪里去?缘何值得五爷对她如此倚重?况且你说她三年前方自乡下接回,我不相信她如此厉害。”
“你不相信?你若不信,尽可到街中高呼,我敢保证十个男人里面起码有三人愿意上门做婿。”他面露狂热,“不肯的七人中,有三人年迈,两人已有家室,一人眼瞎,一人断袖。”
旁边有人颌首赞同,叹道:“只是我等凡夫俗子,便是又哭又喊地奔去做上门女婿,小公子也不见得稀罕。”
齐笙自不知晓身后的议论。她顺着台阶往下,来到地下一层。
楼梯拐角处,桌子空出七七八八,桌面上凌乱放着骰子碎银等物事,凳子歪歪斜斜地摆在四周。向里一望,才发现人们全都挤在室中央,隐隐围成一个圈,或抱臂或倚墙,望着中间争执的两人纷纷面露看好戏的神态。
“陈六爷,我敬你是掌柜才不与你计较,你可不要欺人太甚!”人群中央,一名矮壮汉子叫道。
被他指名道姓的是一名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斯斯文文地伸出白净的手掌,笑眯眯地道:“平乐坊规不可违。两位破坏坊中财物,按规当偿二十五两银子,方才郑兄已还一钱,还余二十四两九钱。”
站在矮壮汉子旁边的一位高瘦男子怒哼:“你确定?”抬掌按下,桌子一角顿时咔嚓被切掉,露出平滑而整齐的切面。
陈六爷依然斯文笑着,仿佛没有看到:“平乐坊规第四条,破坏桌椅一套罚银二十五两。算上方才未偿还的二十四两九钱,两位兄台已欠下本坊四十九两九钱银子。”
矮壮汉子与高瘦男子顿时大怒,禁不住抬手搡他,动手动脚起来。
三人争执间,难免磕磕撞撞,周围几张桌上的骰子并碎银便滚落下来,弹跳着掉在地上。其中有一角黄澄澄的金块,形状别致,犹如雀喙,指肚大小,煞是可爱。
这一角金块掉到地上之后,便骨碌碌一直滚,直到撞上一只雪白色的毛靴方停下。陈六爷眼帘微抬,对上白衣白靴立在人群中无比显眼的齐笙,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飞快隐去,扭头对神情嚣张的高瘦男子道:“这位兄台,有事说话就好了,何必动手动脚呢?”
作者有话要说:齐笙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浅睨过来:“若你们为我撒很多很多的花,下章我便发威喔~~”
☆、上下求索
陈六爷自诩潇洒风流,架不住对方野蛮凶横。
高瘦男子步步紧逼,拳拳对准他的脸,矮壮汉子则逮住机会,狠狠踩他的脚。双拳难敌四手,陈六爷很快不支,左颊吃了一拳,一双青布靴子也被踩得惨不忍睹。眼看一只黑瘦的拳头就要砸在眼眶上,急忙向后仰头,高声叫道:“笙儿,你待看热闹到何时?再不出手,六叔要变花猫了!”
齐笙浅笑:“花猫可讨喜呢,琪琪妹妹见了一准儿欢喜。”
嗓音温和得毫无火气。高瘦男子往这边瞄了一眼,见说话之人只是一位娇小瘦弱,显然是女扮男装的小公子,并不怎么在意地扭过头。高高挥起拳头,朝陈六爷脸上狠狠落下。
就在这时,场中骤然响起一声凄惨到变腔的尖叫,犹如鸡鸭猪驴齐鸣,尖锐贯耳。矮壮汉子突地横飞出去,肉墩墩的身体撞在一张桌子上,连人带桌擦着地面吱吱滑飞。
高瘦男子尚来不及反应,便觉脸上一痛,突然身体一轻,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击飞。
“真是后浪推前浪,”陈六爷望着飞向两边,倒在地上吐血落齿的两人,揉着左脸啧啧感叹:“六叔年轻之时也没有随随便便一掌,便打得百来斤肉横飞过。”
齐笙不理他,只对场中立着的青衣人道:“张瑛,回来吧。”
青衣人正是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两名侍从之一。陈六爷呼救之前已经得到她的暗示,此刻一只脚踩在矮壮汉子鼓起的肚皮上,拿着一块细白的帕子净手:“脸上擦过什么?油死了。”
声音清冷而脆利,竟是一名女子。
矮壮汉子方被她一掌扇掉两颗牙齿,正痛得厉害,此刻被一只细白的帕子丢在脸上,顿觉又羞又侮。陈六爷微微一笑,体贴地朝身边一个伙计道:“快把人扶起来。”
小伙计立着不动。
陈六爷瞪他两眼,并不管用,便往他小腿上蹬了一脚:“小公子最恨不懂礼貌的人了!”
小伙计顿有所动,目光往齐笙处看去,不出意外望见一张温和的笑脸,顿时如同得到莫大鼓励,腰杆一挺,撸撸袖子蹲□。他干柴似的手腕伸进矮壮汉子的怀里,却并非真要扶他起来,而是在他周身摸索一遭,掏出一张二十两面额的银票并四五两碎银。随后换到高瘦男子身边,对高瘦男子威胁的目光完全无视,自顾上下摸索数趟,摸出两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并七八两碎银,连同矮胖汉子的一起递到陈六爷手中。
高瘦男子与矮壮汉子气得又吐出一口血,无奈已成他人案上肉,大气不敢吭。
“世人总是这般,不吃一堑,不长一智。若你们早将银子赔上,哪还会吃这些苦头?”陈六爷垂眼挑眉,接过银两颇有些嫌弃地数:“一两,二两,五两,八两……啧啧,才十来两银子,穷成这般哪来的脸皮到我平乐赌坊捣乱?”
至于那三张银票,早被他毫不客气地收进怀里。唯留下十几两碎银搁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数,数罢随手抛给伙计:“记住这两个人了吗?以后别再放进来了,没钱没人品,不够添乱的。”
高瘦男子与矮壮汉子被气得直翻白眼,口中连骂:“黑心!”
“无耻!”
“奸诈!”
“缺德!”
“缺德并非在下的名字,”陈六爷斯文拱手,“陈留德才是在下的大名。”
周围顿时轰然而笑,然而随着陈六爷接下来的一句话,又纷纷赶紧闭上:“让大家贱笑了。”
开玩笑,陈六爷岂是好调戏的?洪大,白三,许四,齐五,陈六,五兄弟个个手段非凡,给他们长了豹子胆也不敢惹他们。也算高瘦男子与矮壮汉子奇葩,不打听清楚就来耍赖。
高瘦男子与矮壮汉子心中气得更厉害,一阵阵地翻白眼。
“别这样。”陈六爷见状劝道,居然又将那三张银票掏出来,夹在指尖抖啊抖,“莫非两位兄台觉得被坑了?别这样想,你家六爷出了名的心地软善,大家伙都有目共睹。什么?你们不信?好吧,那我把它还给你们。”
高瘦男子与矮壮汉子对视一眼,顿时有些掂不清,陈六爷会这么好心?又看到周围众人俱带着兴味的目光,心中更有些打鼓。高瘦男子咬咬牙,把心一横,伸手接过三张银票。他倒不信了,众目睽睽,陈六爷能把他们怎样?
只听陈六爷清清嗓子,犹如唱道:“平乐坊规第四条,破坏桌椅一套罚银二十五两。方才两位共破坏两套桌椅,交赔偿金一钱,仍差四十九两九钱。”
“平乐坊规第六条,扰乱秩序者罚银十五两,破坏气氛者罚银五两。”
“平乐坊规第七条,在坊内动手动脚者罚银五十两。”
“平乐坊规第九条,对掌柜及伙计动手者,动手断手,动脚断脚。”
他身后的小伙计不知从哪里拈过一只算盘,噼里啪啦打起来:“一共一百八十九两九钱。”
陈六爷点点头,对目瞪口呆的高瘦男子与矮壮汉子道:“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念你们是初犯,算你们一百八十两银子好了。”
“这不对!”高瘦男子强撑着站起来,“方才伙计算差了,我二人一共只需赔一百一十九两九钱才对。”
陈六爷摇摇食指:“不对不对,是你算错了。我平乐坊的伙计从未算错过。”
高瘦男子待要辩解,陈六爷伸手一指近处一人:“你告诉他,六爷可曾算错?”
那人一笑,摇头道:“这位兄台想必误会了,第六条与第七条并非只算一人,一人坏了规矩,便罚一人。两人俱犯,则两人皆罚。伙计所讲一百八十九两九钱并无差错。”
高瘦男子顿时结舌。
“偿金拿来吧。”陈六爷微笑。
高瘦男子哪里拿得出来?他与同伴倾尽全身的钱财不过一百三十两余,其中十数两仍在伙计手里攥着。
“若按方才我规劝你们的法子,你们早就还清了。”陈六爷叹气道,面露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表情,冲身边的小伙计挥挥手,“还站着做什么?扶两位起来!没眼色的小崽子。”
两人不再像刚才那般不懂事,以为陈六爷真心想要扶他们起来。捏紧银票,懊悔恼怒的情绪在脸上一一闪过。高瘦男子望着斯文秀气的陈六爷,眼中陡然闪过一抹阴狠。就在这时,蓦地听到一声轻咳,转眼一看,方才一掌将他扇飞的张瑛正清清冷冷地看过来。头皮一麻,捏着银票的手指顿松。伙计瞅准机会,揪住银票迅速抽出。
矮胖汉子终于自地上慢吞吞地爬起来,望着陈六爷嘟囔一句:“奸商!”
高瘦男子深以为然:“黑心!”
两人原先只小声低骂,见陈六爷并不找他们麻烦,声音渐渐大起来,越骂越离谱:
“什么平乐坊规!”
“狗屁!”
“定这规矩的人生儿子没□!”
“吃什么长大的?心肝黑成这样!”
“必是米田共无疑!”
又骂了半晌,发现陈六爷并不动怒,反越笑越开怀,不由升起一丝不妙之感来:“你笑什么?”
陈六爷答:“我笑你们好可爱。”指指他们身后,“呶,你们骂了半天的人,在那里。”
两人登时傻眼,懊悔不迭。
一个张瑛就够他们受的,两个青衣人?他们不如自挂东南枝。
另一位一看便是货真价实的男子,只会比张瑛更厉害。嘴里如同吃了苦瓜,口舌发苦:“我二人嘴欠,小公子您大人大量,千万莫与我二人计较。”
齐笙静静站着,不置一词。
张瑛与另一名侍从却明白她的意思:“扒掉衣服,丢出去。”
所谓实力便是一切。高瘦男子与矮壮汉子再蛮横不讲理,也只有被张瑛与田旋拎着脖子丢出去的下场。
场中顿时肃静下来。
齐笙与陈六爷正待上楼,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人,望着齐笙面露狂热:“都道小公子赌术一流,不知今日可否一观?”
齐笙笑笑:“今日不便,改日吧。”
话音刚落,人群中钻出另一个声音:“不方便?我看是不敢吧?说什么骰子圣手,骗骗不懂行的罢了。”
齐笙眼睛微眯,收住笑容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位身着紫衫的青年倚在墙壁上,双手抱胸,脸色泛着不健康的苍白,淡漠地往这边望来:“念你年幼,只需当众道歉承认作弊便饶过你。”
齐笙挑眉:“赌什么?”
紫衣青年勾唇,似轻蔑似不屑,放下手臂穿过人群走来:“听说你骰子摇得好,便赌这个?”
“好。”齐笙的回答简洁而有力。
对付砸场子的人,一味客气是不管用的,尤其赌坊这种鱼龙混杂之地。
不多时,场中收拾出一张干净的桌子并两只摇盅、六只骰子。紫衣青年将手一伸,道:“请。”
齐笙亦不推辞,自袖中抽出一直缩着的手,按在摇盅上:“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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