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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亲吻及其他1
在人体的众多器官中,嘴巴是一个强大的入口,吃与喝,是它的首要功能,生命存活所需要的几乎所有能量,食物,水分,空气,细菌,病毒,烟尘,都要通过这个门径被运进去。与此同时,嘴巴又是人身体的众多出口中最为独特的一个出口,它会发出各种变化多端匪夷所思的声音来传情达意。吃喝与言说是嘴巴最基本的功能,衍生功能则更多:作为进攻武器,嘴巴可以在近距离肉搏时进行撕咬;作为情爱器官,嘴巴能够以亲吻实现身体与心灵的双重表达;作为面部表情的重要构成部分,嘴巴又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审美对象。而这些功能的综合作用,又使嘴巴成为人获得身体快感的一个集中区域。老饕与美食家、话痨与演说家、情人的狂吻、仇敌的撕咬,都是内容丰富的口唇快感的高峰体验。
嘴巴位于人的面部的正下方,它包括上自鼻孔,下至额唇沟,两侧至鼻唇沟的这一片区域,也就是医学上所称口唇部,即上下唇和口裂周围面部组织。嘴巴是人的面部最重要的构成部分,也是人的面部表情最丰富、最容易引人注目的部位。当我们说“一个人的痛苦或者欢乐全都写在脸上”的时候,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在说,全都写在嘴上。在整个面部的肌肉中,嘴巴是活动幅度最大的部分,也就是最活跃的部分,因而也是传情达意时最夸张最丰富的部分。喜与悲,哭与笑,爱与恨,苦与甜,坚强与脆弱,呆板与生动,人的精神、情绪、性格全都写在嘴上。正是因为嘴巴周围面部组织的活跃性与丰富性,使得造型艺术家在表现它的时候有了相当大的难度,同时也是对艺术家的一种挑战与考验。国画家和民间艺术删繁就简地以符号化的方式表现嘴巴,油画家挖空心思地调度着光线与明暗,而雕塑艺术家却要在凝固的形态上表现出最丰富的内容,几乎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陶瓷艺术家陶纯对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充满了激情,由那个美丽少女唤起的对嘴巴的想象,让他有了强烈的表现冲动。塑造她嘴巴的过程,几乎成了他的手与她的嘴之间的一场交谈。那个时刻,泥在他的手里,似乎就是真实的嘴巴,她的少女的气息,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欲言又止,被他反复地拿捏着,如同在不断地抚弄着她的嘴唇一般。而她的身体,也似乎随着嘴巴的开、合、扭、翘变化起伏着,嘴巴形态的每一个细小的变化,都仿佛是她在和他说着不同的意思。她的嘴巴在说,而他的手在听,并且回应着她的每一个意思……直到他让她的嘴巴定格成下午看到的那个微微翕张着似乎含着朦胧的欲望与莫名期待的样子,他才满意地停住,缓缓地挪开手,退后两步端详着。后来,他竟然身不由己地吻了她一下。
三十多年之后,当康美丽面对自己的塑像,身体里的冲动神奇地袭来,她是否能够确认,在那个遥远夏天的下午,她少女的身体里初次的莫名的快感泛起的时候,她的嘴唇,当时是否也有着想要被吻的渴望?我们已经不得而知。
保姆回来的时候,康美丽正在楼上自己的卫生间里,那张哭过的脸太不堪了,就像下雨淋湿的墙面,有很多水渍混乱地印在上面,她得修补一下,粉刷一下,否则太难看了。其实她平时并不怎么着意化妆,大概天生丽质的女人,都喜欢素面朝天吧,而康美丽又是个崇尚自然美的女人。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很多人的妆是厚到可以起皮掉粉的程度,这让她非常看不惯,也很不屑。她觉得,与其那样,化妆了还不如不化妆的好,所以康美丽顶多也就是在出门前做做古人所谓淡扫蛾眉轻点朱唇这样的工作。不过现在,镜子里这张痛哭过的脸,她自己都觉得不能忍受了。仅仅只是大哭了一阵子,就变得如此的憔悴、黯淡、混乱,她不由得感叹起岁月残酷造化弄人了。洗了脸,她仔细地看着眉梢嘴角,白晳细腻中,细细的皱纹隐约可见,不涂唇膏的嘴唇,没有一点点鲜亮之色。而在她的青春期,那个没有化妆品的年代,不涂唇彩她也鲜亮无比。
康美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舌头舔舔嘴唇,咧咧嘴,撅撅嘴,抽抽嘴角,做出各种怪异的表情来,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那时的饱满、鲜润、羞涩、轻盈,现在连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甚至要想从记忆中打捞起来都非常困难。如果不是女儿林茵拿回来的那张报纸,如果不是那报纸上的照片,如果不是照片上的塑像,她根本就不会回想自己的当年,不是想不起,而是懒得想起。现在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嘴巴,想着那塑像上的嘴巴的表情,那纯洁的跳动着一丝丝朦胧的欲望的微微翕张着的样子,她此刻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出来。在那个遥远的1967年的夏天,她的这个表情又是怎么被那陶艺家捕捉到的呢?是在他被批斗的时候,远远地看着自己的那一刻吗?她能回想起来的就只有那一刻的注视,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和他正面相对的时候。而那个时刻的她,是晕眩的;那个时刻的她,被一种羞怯害怕而又茫然的快活的眩晕状态攫住了。其实,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嘴巴竟是塑像上那样的表情,在她记忆的底片上,那样的表情从未显影,她当然也无从打捞。而当她看到那塑像的照片时,唤起的只是当年的感觉。那样的感觉,镜子里的这张嘴,到了现在似乎也没有办法说得明白。
嘴巴:亲吻及其他2
三十多年前,在康美丽插队的地方,她是村里的一道风景。青春的身体饱满而又风姿绰约,走在村里或者去镇子里赶集,总是会引起很多人行注目礼,当然也会煽起很多男人的身体欲望。而她那鲜艳润泽的性感嘴唇,就像成熟的苹果,成了很多知青们梦中摘取的对象。所以当林解放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不假思索地就开始追求了。但是在康美丽的记忆中,他们第一次的身体接触却并不是从嘴唇开始的。
康美丽插队的村子在一条沟的另一边。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只有二十几户人家,那个村子里并没有加工粮食的“钢磨”,所以康美丽她们总是要到林解放他们这边那个被叫做“庙”的磨房里来。认识了林解放之后,康美丽她们过来磨面的时候,林解放就成了自愿帮忙的义工。就是在那个磨房里,和康美丽的单独相处,让林解放的胆子渐渐地大了起来,青春的盲目的身体,蠢蠢欲动。在小小的磨房里,上料,收面,装麸子,两个人的身体难免触碰。
那年夏天,正是磨新麦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在机器下面那个集面的水泥池里把磨好的面往口袋里装,康美丽抻着口袋,林解放拿着簸箕一起一蹲地装着面粉。因为是夏天,康美丽穿得单薄,而磨房里又奇热,汗湿的衣服就全贴到了身上,身体的起伏完全显露了出来。反复的起立下蹲中间,林解放饱看了康美丽的身体,后来就傻呵呵地站着不动了,现出一种青春冲动式的呆相来。康美丽突然意识到了他的眼睛是在盯着自己丰满的胸部,康美丽说,发什么呆呢,快干活啊。林解放并没有继续干活,目光转向她的脸,那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尺,康美丽带着体香的汗味、急促的呼吸中少女特有的气息和新麦的香味扑面而来,林解放吸吸鼻子,嘴巴微微张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丝笑意。那是让康美丽感觉似曾相识的笑,她总觉得那笑里含着一丝丝嘲弄的意味,那笑意让她内心慌乱。
少女康美丽的体香、汗味与新麦的香气混合而成的味道,对于当时的林解放来说,就是一剂强烈的迷香。迷醉之中,他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向她靠近,而他的嘴唇,比身体更快地靠向她的嘴唇。在他的嘴唇还没有抵达的时候,康美丽的脸迅速地扭到了一旁。康美丽的扭脸,既是出于少女的本能,同时也是对那似曾相识的带着嘲弄意味的笑意的一种回避,回避记忆中多年前那出现在陶纯嘴角的如此相像的笑意,回避自己内心——多年前的那嘲弄的笑所带出的自己身体的悸动仍有记忆,并且因为这样的笑意出现在林解放的脸上而被唤醒——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
接吻是西方男女情人们的亲昵方式,在东方,在他们插队的这个地方,古老的传统是以手示情,虽然由此往北几百公里外流传的陕北民歌里唱着“拉手手亲口口”,但在这里,人们却很少用嘴唇来传递爱意,两性之间的口唇快感在这个地方似乎还没有被发现,也没有被普遍推广。也就是说,接吻在这里是稀罕的事情,这里的老乡结婚十几年却从不接吻的大有人在。但林解放和康美丽都是从省城来的知青,西方电影和外国小说早就教会了他们表达两性情感应该从亲吻嘴唇开始。然而,林解放第一次的尝试竟然扑了个空。
尝试亲吻扑了空的林解放认为,第一,康美丽是出于羞涩的本能躲避;或者,第二,康美丽不接受亲吻是和这里的老乡一样认为应该从拉手开始。谈一场手拉手逛公园的纯洁恋爱,那是传统的中学生式的异性接触。而康美丽,确实就像是个羞怯的中学生。这样想过之后,林解放就放下簸箕拉起了康美丽的手,他把她抻着面口袋的一只手拿起来,握在自己手里,他摩挲着她的手,能够感觉到她的身体的微微颤动,但这远远不能满足他当时冲动的身体里的强烈欲望。她颤动的手并没有从他的手里抽出去,他就大着胆子抱住了她的身体,只是当他的手摸到她丰满的胸部的时候,她本能地挣脱了他。离开些距离之后,林解放就看到了康美丽身体上现出的滑稽印痕:在她汗湿的贴着身体的衣服上,胸前印着他的带着面粉的手印。林解放憋不住地笑了,是那种带着嘲弄的男孩子式的坏笑。康美丽低头看到了自己胸前,立即用手去拨拉,但她的手也是沾满了面粉的,越拨拉就沾得越多,胸部的那一片显得更加突出显眼,她生气地瞪着林解放。林解放是聪明的,他并不说话,却掬起一大捧面粉向她的正面扬过去,这样,就使她的衣服上全都扑满了面粉,立即变成了一个面人儿,然后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嘴巴:亲吻及其他3
十几年前,也就是1989年的春末,那是个激情燃烧的季节,它给予大学校园里冲动的青春的身体,带去了一次终生难忘的高峰体验。激情冲撞着心灵,并在身体的出口处找到快感。多年以后,冯六六认为,大学生的政治狂热,首先是一种口唇快感。他们演讲,鼓动,唱歌,欢呼,怒吼,呼口号,那是嘴巴的狂欢,语言的狂欢,身体的狂欢。他们中的很多人,嗓子都喊哑了。但是在他们喊哑嗓子的时候,冯六六却在宿舍里体验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口唇快感。也就是说,别的同学在外面呼喊口号的时候,他们在宿舍里接吻。在当时的气氛里,这行径有点近似逃兵,起码,这很不像一个校园诗人的作为。其实,一直以来,冯六六都是个阴郁的诗人,而不是一个嚣张的诗人。刚开始的时候,冯六六也是一腔热情地投入其中,他以为自己是在为国家为民族而呼喊,参加了几次游行集会以后,他渐渐地发现,相当多的同学其实非常盲目,很多人只是因为可以不再上课、可以上街去转悠、甚至还可以得到免费的吃喝而兴奋,就连平时最沉默寡言的人也在呼喊中找到了快感。有一次,当他看到那些演讲者与鼓动家兴奋的表情的时候,他发现那里面有很大的成分是在表演,他一下子就感到兴味索然了。
那天随着同学们出了校门之后,一条街还没有走出去,冯六六就觉得厌倦了,他拉着自己的女朋友,悄悄地离开游行队伍,回到了已经空寂的学校。冯六六的女朋友并不是一个有政治热情的女孩子,但她对偷偷地脱离游行队伍还是心存忐忑,坐在冯六六宿舍里的时候,她还在说,我们这样不太好吧?而冯六六当时把她这句话的意思理解为她对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迟疑,他觉得那是她本能的矜持。
四目相对,冯六六说,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由政治激情所激发的身体兴奋,通常会在两个方向上找到出口,那就是暴力和性。由身体兴奋而致肢体冲突,在失控的状态下演化为暴力事件,是一个相对容易理解的过程。而由政治激情激发的身体兴奋如何曲折地转化为性,却有点匪夷所思。最典型的例子是1969年的胡士托音乐节。当年的8月15日,因为反对越战而发起的胡士托音乐节在纽约郊外的一块农田里举行,几十万美国青年聚集在那里,在三天的时间里,他们用音乐发泄对战争的不满。政治激情在疯狂的音乐中,转化成身体的兴奋,他们跳舞,嘶喊,喝酒,拥抱,亲吻,性交,然后疲倦地睡去。电影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用胶片记录了这个现在已经被看成神话的事件,那就是《 胡士托疯狂实录 》。同样是由身体的兴奋激发的口唇快感,嘶喊与亲吻,本属于不同的性质,它们是如何转换的呢?也许在人的身体里,那些交叉的神经之间有一座秘密的桥梁,政治激情在激发言说欲的同时也触动了脑垂体。兴奋的身体这时候既是政治的,也是欲望的,当嘶喊的快感不能充分释放身体的兴奋时,它转而在性快感中寻求释放。冯六六在那几天里的感觉就是如此,游行与呼喊已经不能让他满足,甚至感觉到了无聊,他的身体希望找到更酣畅的释放方式。而女朋友就在手边,他只是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场所。
现在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已经不想说话,他只想亲近她的身体。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这样说的时候,她其实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里射出的欲望,灼热而且强烈。
目光所表达的东西,需要嘴唇和身体加以实现,他把她拉向自己。在这寂静的时刻,他们的嘴巴不是用来呼口号,而是用来亲吻的。他把她抱在怀里,嘴唇轻触着嘴唇,然后用力地吻着,甚至试图把舌头探进她的嘴里。她本能地拒绝着,同时又兴奋地迎合着,他的身体完全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