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没有出声。有关于氏有黑社会背景的事,对他来说也只是“听说”。但是画廊被砸却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事儿。韩晓说现在考警校来不及——这说法其实还是太天真了,混黑道混到孟恒宇那个水平,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知道拿银子喂熟了多少——大笔的银子捐款捧上去,有几个人还能挺得住?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这道理在哪里都行得通。更何况警察办公是要讲究证据的。画廊被砸即使追查下去不过也就是追查到几个小混混,要说是大企业家孟恒宇干的,十个人里会有十一个觉得这人是穷疯了,要敲诈有钱人。
“Such a fruitcake!”崔浩又骂。
罗青枫低声笑了:“拜托你骂人也换换花样,来来去去就这么一句,真没创意。”
“这一句骂起来最顺嘴。”崔浩拍了拍方向盘:“回画廊?还是回家?要不干脆回我家得了。惹不起总得躲躲。”
罗青枫摇了摇头:“画廊吧。还一堆事儿呢。总不能让人家还没毕业的孩子顶着。”
崔浩没有再说什么。车子开上河北路的时候,崔浩又问:“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罗青枫说:“当初同意于洋插进画廊里来,是看我大嫂的面子。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我最希望的就是她能撤走她的资金,然后走得越远越好。”
崔浩没有出声。罗青枫又说:“钱我不缺,但是生意上的事我不想出面,所以我缺的是一个名义上的投资人。”
崔浩摇了摇头,语气忽然间有些幸灾乐祸起来:“她还不知道拍卖会上一幅油画能卖到四十万港元的谢丹青就是罗青枫你吧?”
罗青枫没有出声。他倒不是有意地要瞒着她,只是……当初于洋出现在慕尼黑美院的目的就是要挖出几个有资质的潜力股。面对她这样的生意人,罗青枫本能地有点防备。
崔浩哈哈笑了起来:“好。很好。让对手轻敌才是胜出的关键嘛。高!”
罗青枫笑而不答。
车子停在了画廊门外,罗青枫扶着门把手回过身来很认真地看着崔浩:“崔大爷,拜托你个事儿。”
“说吧。”崔浩答应得满不在乎。
“你明天替我送送韩晓。随便给我找个什么借口……”说着指了指自己脸上的淤青:“我这个样子,实在没法去——她还得在平台上待一个月呢。”
崔浩想了想:“要说你忙生意什么的,显得咱们重利轻别离——就说你的狗腿崴了,上下楼梯不方便,被我给捆在家里了。”
罗青枫笑骂道:“你那才是狗腿呢。”
厚脸皮
韩晓始终想不明白: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少部电话?或者说,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少个不同的手机号码才够用?
明明的一个个陌生的号码,接起来却毫无例外都是邢原的声音。发现了这个特点令韩晓倍感无力:“你家是卖电话的吗?”
电话的另一端邢原放声大笑:“我家不卖电话。不过打电话这个人正挂牌出售呢:该男性身高一米八三,体健貌美,性格开朗。可以现金购买也可以申请分期付款。小韩工有没有兴趣啊?”
韩晓哼了一声,嘀嘀咕咕地骂了一句:“厚脸皮。”
邢原的声音忽然离开了电话,叽里咕噜地压着嗓子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跟身边的人交待什么事。然后,韩晓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门响。忍不住就有些纳闷:这个人到底在干嘛?
片刻之后邢原的声音再度响起:“又要上平台了?”当他放低声音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会有种特别的醇厚,尾音微微挑起,有那么一点点……诱惑的味道。
韩晓忽然就想起了他留下的那个巧克力蛋糕和氤氲在昏暗中浓烈的甜香。
那个时候刚下过雨,空气湿润润的。只因为混合了蛋糕的甜香,那样清寂的雨夜,她竟然丝毫也没有觉得冷。
韩晓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是因为吃人家的嘴短吗?
电话里传来“嗤”地一声轻响。韩晓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了邢原低着头用火柴点烟的样子:眉眼都垂着。隔着一层袅袅的烟气,她原本就看不懂的目光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可是,她什么时候见过他点烟的样子呢?韩晓搜遍记忆也不得要领。
“累吗?”邢原很突兀地问。
“嗯?”韩晓愣了一下。今天的邢原似乎要比以往的每一次都安静。可是这样安静聊天的语气,韩晓反而无法适应了:“你真是邢原?不是被鬼附身了吧?”
邢原低声笑了:“晓晓,我很累。所以我没法子赶回去送你了。”
看看,越说越有礼貌了。韩晓开始感觉不自在:“没有关系的。”
“我去接你。”邢原沉默了一下,说:“等你下来的时候,我去接你。”
“啊?”韩晓被他跳跃的思路绕得有点迷糊了:“接我干嘛?海工回市区有班车啊?”
“你有的时候傻得让人生气。”邢原叹了口气:“明天是要早起吗?去睡吧。”
韩晓懵懵懂懂地挂了电话。一想到她居然能心平气和地跟邢原通电话——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韩晓揉了揉自己的脸,心想:如果不是邢原被鬼附身,那就一定是我在梦游。
车还没有拐进海工门口的停车场,韩晓就看到了停在路边的那辆黑色奔驰和靠着车门光鲜亮丽的于洋——美女香车,任是谁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可是韩晓不明白于洋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于洋已经看到了他们,有点不耐烦地朝着他们招了招手。
崔浩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象看外星人:“这八婆上这儿来干什么?”
“谁知道?”韩晓被崔浩的用词给逗笑了,“我猜……应该不会是来送我的吧?我能有那么大面子?”
崔浩摇了摇头,笑得别有深意:“你可是她名正言顺的情敌。来示威一下总是必要的吧。”
韩晓瞪了他一眼:“名正言顺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好不好?”
不等崔浩继续贫嘴,于洋已经走了过来,伸出涂着亮橘色指甲油的修长手指在韩晓一侧的玻璃窗上敲了两敲。
窗降了下来。崔浩笑道:“唷,大美女,怎么上这儿来散步了?”
于洋瞥了他一眼,目光就落到了韩晓的脸上:“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韩晓没有动。倒不是害怕她会对自己怎么样。而是单纯地不想听她说话:“恐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而且我也不觉得你和我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几句话而已,能占用你多少时间?”于洋皱起眉头,伸出一根指头点着她的脸,眼里露出警告的神气:“我劝你你最好……”
“最好什么?”崔浩看着她,语气也开始变得冷冰冰:“要耍泼的话……不是应该选个昨天那样月黑风高的好时机才方便下手的么?”
于洋的指头僵了一下便收了回去,微微眯起眼,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你看你说的,我只是替我大哥传个话。再说韩晓可是我大哥的宝贝,我哪敢对她怎么样啊。是吧,韩晓?”
听到“宝贝”两个字,崔浩的脸色变了。
于洋狡黠地笑了:“韩晓,你没发现咱们之间除了罗青枫,可以交谈的话题还有挺多的么?”她提到罗青枫的时候,眼睛里有种不太一样的神情。让韩晓本能地警惕起来。
韩晓下了车,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走到了路边。于洋回头瞥了一眼车里的崔浩,冷着脸说:“看不出你还是个闷骚型的人。连崔大爷都能被你勾搭到。”
韩晓抱着胳膊蹙了蹙眉:“你大老远跑来就是要说这个?”
“邢原那个变态非让我来送你。”于洋眼里的怒气滚了两滚又沉了下去:“还有一包东西让我给你送来。”
“变态”两个字倒是用的很合韩晓的心意。韩晓笑了笑,干干脆脆地说:“我不要。”
于洋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还是老老实实跟着邢原吧。别再缠着罗青枫了。”
韩晓没有出声。
于洋又有些不耐烦起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神气拿手指点了点她:“你别仗着有邢原撑腰就跟我……”
看到这个手势的崔浩拉开车门走了出来。于洋哼了一声,转身走回自己的车子,从后备箱拉出一个大包顺手扔在路边,“呐,都在这里了。要不要随你,反正让我做的我都做到了,回头你可别跟他告我什么歪状!”
韩晓觉得她最后那一句话说得很是阴险。因为崔浩的脸板得越来越黑,不等奔驰挑头开走,就追着韩晓问:“邢原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提到这个人,韩晓总是有些心烦意乱。
崔浩冲着那个大包努了努嘴:“东西呢?”
韩晓本来想说自己不要,让他看着办的。没想到崔浩皱了皱眉头,还是帮她把那个大包拎起来放上了行李车。嘀嘀咕咕地说:“算了,算了,不过是一点东西……我们青枫还不至于这么小心眼……”
韩晓抿嘴一笑,刚一转身,就听崔浩在背后喊她。可是韩晓一回头,他又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似的,瞅着韩晓出了会儿神才说:“青枫那个人不太会哄人,但是他心眼挺实在的。”
韩晓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崔浩还想说说邢原的事,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立场。心里很是纠结。
韩晓一直走到大门口,掏出证件出示门卫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崔浩还站在那里发呆。忍不住暗自腹诽这人还真是个胳膊肘往里拐的主。回头要是罗青枫看不上自己了,他还能对自己的感情问题这么关心么?
这样想的时候,韩晓又觉得自己很是无聊:该不会是连他的同性朋友自己也吃起醋来了吧?
从直升飞机的窗口望出去,陆地越来越遥远,窗外的景色渐渐被一望无际的大海所取代。没有了陆地的喧嚣,世界重新变得空旷。潜伏在心底的孤寂再一次席卷而来,来势汹涌。
韩晓把脸贴在窗口,望着陆地在视线的尽头渐渐收缩成一条模糊的线,心头随之浮起了连自己都无法拆解清楚的惆怅。
是想念吧,她想。才刚刚离开,便已经开始想念了。
可是,此时此刻涌动在心头的想念又和第一次离开陆地时的感觉完全不同。那时的自己,只揣着对一个人的患得患失的牵挂神魂颠倒。而此刻的自己,心里却纠结了太多说不清楚的东西。比如邢原那些她无法理解的举动;再比如……她对于于洋的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罗青枫从来都没有和她断了联系,也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一个正式的交待。这种被疑问梗在喉中的感觉对韩晓来说并不舒服,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追问。也许在面对罗青枫的时候,她始终都过分地小心了。于是这小心就变成了习惯,一直顺延下来,结成了一层足以令自己感觉疲倦的茧,不知该如何去咬破。
于是,临行前的不舍,到了此时此刻自然而然地就转换成了一点点奇怪的庆幸。韩晓想,也许适时的分开对她和罗青枫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吧。至少对她来说,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她喘口气了。
她真的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疲倦来。
刚上平台的工作人员基本上都有半天的假,用来休整内务。
安排给韩晓的还是上次的那间宿舍,但是同室的人却变成了另外一位年长的女设计。韩晓在海工的办公楼里见过她,知道她叫涂宝。是设计科年龄最大的一位设计。
有家有室的人,在很多细节上都和韩晓这样的单身不一样。他们的衣柜和床铺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也会习惯性地把全家福照片摆放在案头最醒目的位置上。
韩晓望着照片上虎头虎脑的少年,忍不住问道:“涂工,你儿子今年是上中学了吧?”
涂宝笑道:“是啊,学习还不错。就是淘气。有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就要请家长。闹得我爱人焦头烂额。”
韩晓安慰她:“听说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很叛逆。”
涂宝一边整理手里的图纸,一边摇了摇头:“还是家庭的问题。我一年到头总在外面泡着,连学校的家长会都没有参加过。他爸爸一个人又要忙工作,又要顾着他……”
韩晓望着照片上的少年,目光又移到他身边眉目温和的中年男人身上,下意识地反问:“那你爱人怎么看待你的工作?”
“结婚之前没有意识到总不在家会有什么后果,结婚之后就很不适应。有段时间闹得很厉害,还说过要离婚。”涂宝叹了口气:“其实不是一个系统的人,没法子真正了解咱们这一行的工作性质。但是如果两口子都是同一个系统的,了解虽然了解,但是两个人都忙得不着家,日子也没法过。”
韩晓没有说话。说实话,她还是头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涂宝一边把整理好的图纸按编号收录在一起,一边说:“毕竟大多数的人还是愿意安安稳稳过正常的日子。如果出来进去总是自己一个人,那跟单身有什么区别呢?”
韩晓想起罗青枫说过的那一句“以后咱们就在你家吃饭”,心里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涂宝打量着她的表情,反问她:“你有男朋友了吧?他怎么看待你的工作?”
韩晓摇了摇头:“暂时还没说什么。”她想:连她的这个男朋友都还是“暂时”的,说别的……实在是有些为时过早了。
“年轻就是好啊,什么事都不用考虑那么多。”涂宝有点感慨似的微微叹气:“不过,如果能有机会留在科室的话,你还是争取一下吧。毕竟是女同志,总往项目上跑也不是个事儿啊。等以后结婚了、有孩子了,还是得照顾家庭的。谁都有工作,也不能总是让对方包容咱们,对吧?”
韩晓点了点头。转念想到技监科那几个有家有室的姐姐们,心里又觉得留在科室……只怕是难。
爬上火炬装置的最高层,韩晓一把摘掉了安全帽。一边捋着汗湿的额发,一边转过身冲着刚爬上来的胡同谄媚地笑:“胡工,凉快一下,就凉快一下。不算违反安全条令吧?”
胡同和施工方的刘工一边从背上往下摘标准仪器,一边呼哧呼哧地直喘气:“不算!当然不算!这已经是装置的最高层了。除非天上掉陨石,否则哪有东西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