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说……”韩晓望着罗青枫,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你会留在T市了?”
罗青枫从碟子的上方抬起头看着她,笑微微地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韩晓告别了旧日同学,一路傻笑着返回自己的公寓。进了门就扑上了床。脑袋拼命在枕头上蹭,眼前晃来晃去却全是罗青枫抿着嘴唇的微微一笑。
罗青枫回来了……
罗青枫认出自己了……
罗青枫和她共进早餐,而且还约好了下周末一起去看他的画廊……
最最重要的是:罗青枫要在T市定居了!
这么多的信息一夜间统统挤进了她的生活里来,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一点缓冲的余地。韩晓抱着脑袋,觉得自己就是低头走路的人被突然砸到了头。结果一抬头却发现砸到自己的是一捆人民币……
“太神奇了……太离奇了……”韩晓翻了个身,静静地望着初夏明媚的阳光从头顶倾斜的天窗里洒落下来,将将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雾里。觉得自己的心都被这明亮而温暖的光雾填满了。
韩晓一整天都被这种莫名的雀跃所包围,坐立不安。于是捋起袖子大扫除。洗衣服、擦地板、擦玻璃……前前后后把家具们重新调整位置。甚至连多年不曾整理过的旧资料箱也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遍。
可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她还是睡不着。
隔着一层玻璃,星星在天窗的外面眨着眼睛。眨着眨着,都变成了罗青枫的眼睛。
夜里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才睡着,早上就起得有点晚。
韩晓十五分钟之内搞定了从起床到洗漱的一切大小事宜,等一阵风似的跑出门时还是比平时晚了几分钟。郭蓉蓉已经在街对面等着她了。一身艳红春装衬着她高挑的身段,连韩晓这样对色彩向来没有啥感觉的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接过郭蓉蓉递过来的椰蓉面包,韩晓顺口问道:“现在就穿上裙子了,你不冷啊?天气预报说今天才刚十二度。”
郭蓉蓉瞪了她一眼,“再过个十年,就算二十度我都穿不了这个了。当然要抓紧时间了。”说着上上下下打量她身上的工作服:“公司配的更衣室搁到你这儿简直就是浪费,你看谁是直接穿着工作服上班的?”
韩晓不以为然:“早上穿一身,过十几分钟再换一身,不嫌烦啊?”
“这事儿跟你没法沟通。吃吧,吃吧,我看就吃东西上头咱俩还有点共同点。” 郭蓉蓉摇头:“一个礼拜就休息这么一天,你不知道给自己放个假啊?那些破报告甩给谁不能做?那帮子娘儿们就是欺负你呢。你个傻子。你去看看别的总监,哪有自己填数据做报告的……”
韩晓和郭蓉蓉毕业后同时进了“华盛仪器“。郭蓉蓉在财务上班,而自动化出身的韩晓则被分到了车间,实习几年之后被抽调进实验室做技术总监。名义上是技术总监,实际上,用郭蓉蓉的话说,也就是一个跟在阔太太身后负责拎包的小跟班。
“华盛仪器”在市场化之前,是T市有名的老国企。老国企身上该长的瘤子自然是一个也不少长。就比如这号称华盛后宫的实验室吧,干净、没有噪音,相对车间来说活儿也轻松。能进这里来的基本上都是X总的小姨子、X部长的幺女、X科长的儿媳妇之流,都是有点背景的角色。专业也五花八门,有学电气的,有学商业的,还有一个居然是学中文的……
一群大小姐少奶奶凑在一起成天比着谁带的首饰更贵重,谁的口红颜色更新潮……实验室的活儿总得有人干吧?做为产品出厂之前最重要的检测环节,实验室总得拿出像样的抽检报告来吧?
于是韩晓的存在就有了实质性的意义。
韩晓笑眯眯地听着她数落。等她数落完了,才轻描淡写地把昨天的事儿拣着大概的说了说。原以为郭蓉蓉又会骂她,没想到郭蓉蓉瞪着眼睛发了半天愣,然后长长叹了口气:“晓晓,我不是打击你。你这事儿充其量就是邂逅老同学,不过是邂逅的方式另类了点。实在谈不到别的上面去,我觉得你压根没有什么可高兴的。象罗青枫这种祸害,离得越远就越好——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韩晓没有说话。咬在嘴里的面包却突然间变得没有味道了。
郭蓉蓉搂过了她的肩膀,又叹了口气:“其实暗恋个把人,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谁心里没有几个偶像啥的?问题是你非把自己跟偶像扯上了联系,这不是没病找病吗?”说着十分悲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傻子,我觉得你真正的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话虽如此,但是到了约定参观画廊的那一天,韩晓还是高高兴兴地去了。
画廊座落在大学城南街的河北路上,距离商业街并不远。
公交车还没有靠站,韩晓就从车窗里看到了那间正在装修的门脸,和门前正在聊天的两个男人。罗青枫穿着黑色的T恤,胸前乱七八糟地画着一堆暗色的线条。衬着半旧的牛仔裤,反而显出了挺拔的好身材。站在一旁的崔浩满脸胡子茬,没精打采的,好像又是刚下了夜班被硬拽来的。
门脸不算大,临街的一面有橱窗,玻璃窗上还凌乱地写着“小心玻璃”。室内已经铺好了黑色的地面和墙壁,透着沉稳优雅的气息。不远处的拐角就是一家韩晓记不住名字的西餐厅,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她曾经在这里请郭蓉蓉两口子吃过饭。郭蓉蓉的男朋友麦林当时很洋巴地举着叉子,说他们家的红酒牛排做的特别地道。
两个男人一起看到了她。崔浩咧嘴笑了,罗青枫则矜持地冲着她摆了摆手。看到他唇边那个微微挑起的弧度,韩晓的一颗心又开始砰砰乱跳。
“呐,就这里。”崔浩十分自觉地充当了主人,冲着正在装修的门脸一抬手,笑嘻嘻地说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韩总监觉得怎么样?”
“别,韩晓就行。”韩晓被他这句“韩总监”叫的直起鸡皮疙瘩。
“那就叫韩工吧,”崔浩继续跟她打哈哈,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其实我还真没想到你能学自动化。我记得你那时候就是一个特文艺的小丫头,走哪儿手里都抱着书。我一直以为你能学医啊,当老师啊什么的。”
“我还文艺过?”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韩晓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你认错人了吧?我人缘一向不怎么好的。同学里头有来往的没有几个。”一边说一边伸手指了指罗青枫,“不信你问……”话没说完想起罗青枫高中时那个拽拽的样子,连忙摆了摆手:“当我没说。”
“干嘛当你没说?”罗青枫笑了:“怕我也认错人?不会啊。你那个时候是那样的,也不怎么爱说话,到那里手里都捧着书。上自习课的时候还总是把闲书压在下面偷着看。”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韩晓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上来,一瞬间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双大手捏住了似的,完全透不过气来。却有莫名的狂喜顺着窒息的缝隙一丝一丝漫了上来:原来……他也记得我……
崔浩伸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样?两个人作证,你抵赖不了了吧。”
韩晓不自然地笑着躲开:“我哪有?”
崔浩又问罗青枫:“你眼睛怎么那么尖?属狗的?连人家闲书压在下面你都知道?”
罗青枫看看韩晓有点发窘的样子又笑:“我那时候坐最后一排,从她座位旁边经过的时候一斜眼就看到了啊。哎,对了,其实我那时候一直想告诉你来着,你那闲书总拿化学书那么压着,其实看起来特明显……”
韩晓觉得他再说下去,氤氲在胸口的热气就要把胸口涨破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在那些擦身而过的瞬间里,他也曾经注意过她。
即使是无意。
韩晓捂着脸用力搓了搓,一边掩饰地轻声笑道:“真是太丢人了。原来被看出来了啊。”
崔浩和罗青枫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的午饭就是在旁边的那家西餐厅吃的。韩晓不怎么敢尝试没有点过的东西,又因为有罗青枫在场,不想出洋相。于是点了中规中矩的七分熟黑椒牛排和蔬菜沙拉。崔浩倒是对那些名字花里胡哨的甜品琢磨了半天,然后打着关爱女性的旗号给每个人点了一份水果冰淇淋。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罗青枫接了个电话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个女孩子——或者说女人合适一些吧,因为她的打扮满成熟的。韩晓曾在罗青枫钱包里见过她。她看上去要比照片上更漂亮,眼神也比照片上来的更厉害一些。
当罗青枫介绍说这是画廊的投资人的时候,她看了看韩晓,表情微笑,眼神冰冷。
韩晓突然就有些同情起她来,任谁被自己的男友用这么生疏的方式介绍给别人,心里都不会太痛快吧?何况还是她这种看起来很骄傲的女人……
在韩晓的概念里,她就是那种百分之百的都市女孩,会打扮,会撒娇。懂得品尝红酒,跟罗青枫说悄悄话的时候一律用德语。
她叫于洋。这个名字不知怎么就让韩晓想起了白居易《长恨歌》里的那一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事实上,她的出现也的确惊醒了韩晓的一腔旖梦。于是那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再一次袭上心头: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流水落花之间永远都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沟。
不论那道沟的名字叫做自卑、距离、还是叫做于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韩晓总觉得跟麦林对待郭蓉蓉的态度相比,罗青枫对于洋不怎么像情侣。有关心,但是保有距离,反而更像是……工作搭档。
或许他本来就是闷骚型的男人?否则又该如何解释他钱包里的合影呢?
连锁反应
这一场非正式的约会之后,韩晓不知不觉变得沉默了起来。
转天下班的时候,郭蓉蓉说她原来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现在是“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
韩晓恶寒,说自己哪有那么酸?
郭蓉蓉便笑得狡黠,反问她:“没有?真没有?那你现在就给徐天林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吃饭。”徐天林是郭蓉蓉老妈给她介绍的一个儿科大夫。韩晓之前被郭蓉蓉拉着见过一次面。
韩晓摇头。自己这厢明明是为了别人神魂颠倒,那厢又去勾搭人家儿科大夫——也忒不地道了点。
“等你开了窍,发现暗恋这种玩意只是点缀在菜盘子上面的那几粒葱花,而不是可以果腹的红烧肉,恐怕儿科大夫家的小儿科大夫都会打酱油了。” 郭蓉蓉叹气:“你到底在等什么?非要等着看人家娶妻生子才死心?”
韩晓继续摇头:“我没等。”
笑话。罗青枫又不是她外出谋生的丈夫——就算要等,几时轮得到她来等?她不过是……不过是被满树繁花迷了眼的路人。身在五色梦中,迷惘不愿醒来罢了。
十年的时间,竟只是用来做了一场梦。
韩晓告别了郭蓉蓉,自己在街上晃来晃去地不愿意回家。不知不觉又晃到了河北路上。
还隔着一条街,远远地就看到了临街的画廊灯火通明。牌子已经挂上了,黑色的牌子上,几个字简简单单写的是“罗氏画廊”。装修看起来已接近尾声,几个工人正在做些零零碎碎的整理工作。
韩晓不想过去,又不舍得离开。便在街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远远地看着。这里背着街灯。即使有人从人行道上经过也不会注意到她。
韩晓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晃到这里来。也许潜意识里一直想来这个地方吧。如今夜色正好,所有白天不能够随意释放的阴暗心思,都可以趁着这月黑风高夜偷偷摸摸地浮出水面来透一口气。
韩晓看到了举着电话从画廊里走到门口来的罗青枫,他的身体被背后的灯光衬托的宛如一副剪影。明明每一根线条都流畅清晰,却偏偏只是一道影子。
也只是一道影子。
韩晓觉得悲哀。因为除了这样远距离的偷看,她什么也不能做。
郭蓉蓉说罗青枫是个祸害。
那么和“祸害”相遇应该算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吧。韩晓想,说不定就由此引发了某种连锁反应:第二件糟糕的事紧随其后,然后是第三件……
韩晓从来没想过“忙中出错”这几个字会有一天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眼睁睁地看着应该被她搅碎了躺在碎纸机里的数据报告,居然被严部长顺着桌面推到了她的面前。韩晓一时回不过神来,心里还在想:“不会吧?堂堂部长竟然跑去翻我的废纸篓?”愣愣地接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报告边上很明显被他捏出来几个指甲印,就好像……拿在手里掂量了好久似的。
韩晓还没闹明白什么状况,严部长已经和颜悦色地开口了:“韩工,特意把你喊过来,是怕电话里说不清楚。这个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毕竟谁都有失误的时候……”
韩晓心里忽然就一个激灵,明白过来了那么一点点。人人都说这位还不到三十周岁就荣登部长宝座的严晓峰严部长,是最有潜力的经理接班人。有多少营营苟苟的大事等着他处理,几时轮得到亲自指点她的工作失误?
再说……工作失误?韩晓象挨了一棒子似的,彻底懵了。
“论资历,论职称,你都是实验室的一把手。但是各个工作小组的数据报表都要汇总给你,恐怕也免不了忙中出错……”严部长推了推眼镜,字斟句酌地说道:“不过,这次的甲方是新开发的合资厂商,人家要求也是很严格的。这个错误数据就这么报上去,人家复验出来的话,咱们丢面子事小,以后的合作恐怕就很难展开了……”
韩晓由最初的懵懂慢慢清醒了过来,看着他的嘴一动一动的,只觉得窝火的不得了。明明是自己挑出来的东西,怎么会眨眼之间混进报表里送到这煞星的眼皮底下?
“忙中出错”几个字虽然说的稀松平常,但是韩晓自打进了实验室,还没有出过这么低级的错误。刚进厂的时候,她顶着助理工程师的名头在车间整整抄了三年的原始记录,对这些小数点后面的四位数熟悉得仿佛自己的几个脚趾头……怎么可能会看不出错来?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