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么?”罗青枫愣了一下,“回去?”
于洋用力点了点头,“我们回德国吧,不要再回来了。你在那里有自己的工作室,有合作得很好的拍档。你有才华,会闯出自己的天地的。但是这里……这片土壤不适合你。”
罗青枫从惊愕里回过神来,垂头笑了,“你这么看?”
于洋满怀期待地点头。
她点头的动作过分肯定了,罗青枫不知该怎样继续下面的话。沉默中,淡淡的落寞悄然流转,于洋扬起的眉眼也终于一丝一丝垂落下来,“你不肯吗?”
罗青枫还是没有说话。有些事彼此心领神会就好了,何必一字一字说出来刺伤情面呢?
“可是……伯父父母不是都要去的吗?这里……”于洋说不下去了,她还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跟别人说过话。可是,这个人就有这个本事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底线。想到这里的时候,一点怒意突兀地萌生,“为了她?”
罗青枫瞟了她一眼,淡淡的目光,却是于洋看得懂的不悦。这些微的不悦就宛如一股突如其来的旋风,将她心头浅浅的怒火迅速地煽了起来,“我是傻子,其实你也是!甚至你还不如我——至少我从来不骗自己!”
罗青枫的脸色变了。
于洋锐利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混杂着快意的怨恨,“看,你果然是知道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对不对?”
罗青枫的指法抖了抖,眼神阴沉了下来。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吧?”于洋斜睨着他,冷冷笑道,“那个女人其实也是在骗自己。明明对我哥的伤紧张得不得了,偏偏要……”说到这里,于洋一把拉住了转身欲走的罗青枫,一字一顿地说,“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对不对?对于你在意的事,你总是敏感得很。”
罗青枫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于洋冷哼,“这么说……现在的我已经不在你私事的范畴里了?”
罗青枫没有出声。在他的观念里,男人是不能和女人争吵的,尤其还是在公共场合。
“曾经在的吧?”于洋追问,“是不是?是不是?”
罗青枫转身往外走。
“罗青枫,你是不愿承认,还是不敢承认?”于洋的声音冷冰冰的,不高,可是每个字都让他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那你就不要怪我……”后面的话罗青枫没有听,也不屑于去听。这个女人在发疯的时候总是会说一些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这一点,他早已经领教过了。
韩晓是从自己老妈的嘴里知道罗青枫的父母在T市的。当然,两位女士那场不甚愉快的邂逅也被韩妈妈翻来倒去地叙述了不止一遍。
没有人愿意见到父母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遭受委屈。但是,这样的怨气又没有办法发泄到罗青枫的身上去。韩晓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他面前有意地绕开这个敏感的话题。
于是,韩晓再一次深刻无比地认识到在自己的秉性里已经生根发芽的一种令人感觉不快的特质——自欺。想不明白,于是刻意避免去想,于是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困惑已经随着自己有意的遗忘而消失不见了。
只可惜生活这东西,总是会给人带来各式各样的惊喜,突兀得令人措手不及。
比如现在。
坐在车里的韩晓最先看见的是从酒店大门里走出来的罗青枫,不知道白安妮约他淡了什么样的事,让他的脸色阴沉地像要下暴雨。
韩晓推门下车,刚喊了一句:“青枫,你……”就听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十分严厉地喊了一声:“青枫,你怎么在这里?”
韩晓回过头就看到了传说中的那位“罗夫人”。
果然像自己老妈形容的那样:满面杀气。韩晓还在感叹一个人的表情怎么可以如此生动,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出现在罗青枫背后的那个身影——宝石蓝的套装,文雅而大方,却绝对绝对不是白安妮。
罗青枫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谎?
韩晓停住了脚步,心里忽然就有点不好受。他和于洋之间从来都没有彻底了断过,她一直都知道,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让她感到难过。其实一起都是忍着的吧?为了可以站在他的身边而刻意地忽视自己不想见到的情景——果然还是自欺。
这种根深蒂固的恶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令自己讨厌。
“男人在婚前荒唐,这我可以理解。”身后,满面杀气的张钰冷冰冰地说道,“不过,这么肆无忌惮地领出来,让熟人见到总是不好。”
韩晓的指尖又开始微微颤抖。当初,她一定用同样刻薄的语气刺伤过自己的父母吧?她的母亲,她心高气傲的母亲,天子争强好胜,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打击过!
韩晓一把甩开了罗青枫的手,抬起的双眸扫过面带得色的于洋,落在了那张和罗表枫酷似的面孔上,深呼吸,然后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我一直以为,像罗青枫这样的男人,他的出身一定会是知书达理的家庭。现在看来,是我猜错了。”看到张钰的脸上勃然变色,韩晓心中竟莫名畅快,于是语气越发从容起来,“我并不介意你的态度,罗夫人,因为,我加倍地不喜欢你。”
“你想太多了,”张钰拉住了于洋的手,脸色发黑,“跟我们罗家不相干的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而且我们这样的家庭,也绝不会和没有修养的家庭有来往。
韩晓知道张钰是在影射上一次和自己父母之间那一场不愉快的见面——谁都有权利不痛快,但她这样的说法却令韩晓无比愤怒。
韩晓下意识地韩前迈出一步,手却被罗青枫阴沉着脸一把拉住了,“晓晓,你别这样。”
韩晓甩开他的手,心头一阵刺痛。让他的家人难堪,他会不好受,那么,当初他就没有想过别人的父母心中也会难过吗?
她忽然想到,发生了那一场不快之后,罗青枫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他母亲的表现道过歉,哪怕是一句“别往心里去”都没有说过。
难道……就因为我喜欢你,厚着脸皮追你,所以我的家人就能理所当然地被你轻视?
凭什么?
韩晓突然间心灰意冷。
她从来都不是战士,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需要她去和男人背后的整个家庭作战。她想象中的家庭生活,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韩晓再一次甩开了罗青枫伸过来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罗青枫在背后喊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意味不明的怒气,“晓晓!”
如果是以前,韩晓想,她一定会感激涕零地飞扑回去。因为当她离开的时候,他居然肯主动出声挽留自己。
可是现在……却连回一下头的兴致都没有了。
她想:我曾经不带一丝杂质地喜欢过你,喜欢了很久很久……可我的喜欢还是变了。在我穿透了海市蜃楼,想要触摸幻境后面的真实的时候,命运却开错了门,把另外一个男人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纠正这个错误的。可是……不行的,我做不到。而我的无能为力在面对你母亲的尖刻时,终于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了我的面前,让我无法再继续清醒地欺骗自己。
我是真的喜欢你。韩晓想,我真的想过就这么一直喜欢下去……因为在面对你的时候,喜欢已经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
可是,我的喜欢可以辛苦,却不能卑微——如果连我双手捧上的感情都是卑微的,那我的骄傲里还剩下什么?
胡同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眼就看见了办公桌上七零八落的一堆零件。他愣了一下,笑道:“咱技监科什么时候改开杂货铺啦?”
埋头忙碌的两个人一起抬头,一个是施工方的刘成,另一个就是韩晓了。韩晓嘴里还叼着一把螺丝刀,看见他进来,点了点头又缩回了表壳里。
“我刚拎回来的表,不到两小时就被你们大卸八块了,啧啧,好快的手。”胡同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转头问刘工,“不忙?”
刘成的年龄介于四十到五十之间,大概总是跑现场的缘故,脸晒得黝黑,一双眼睛倒是很有神。他接了胡同递过来的香烟,笑着说:“带着人过来领表的,正好看见你们小韩工拆表。这不是新表嘛,都没见过,跟着开开眼。
按照规定,装置需要的一切仪表设备都是由海工方面订购,施工方安装的时候再到海工这边的库房来领取。刘工是施工方的资深技术员,按照工程进度领表的活儿,一直是由他来负责的。
胡同听了却直摇头,“小韩,我真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没见过就敢拆……”
韩晓取下嘴里的螺丝刀,面无表情地说:“不是有说明书吗?”
胡同继续摇头,“说明书上也没把每一个型号的螺丝都给你标上位置啊。还摊开这一大桌子,回头再丢几个零件啥的……”
韩晓忍不住抿嘴一笑,“依照我无数次的拆表经验来看,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丢零件的,总是会多出几个零件来。”
刘成也笑,“对。复位完了,总是会多出战为玩意儿……”
胡同被这两个人的话给气乐了,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十好几万呢……”话刚说了一半,就见韩晓从表壳里取出个掌心大小的小玩意儿,举到了刘成面前,“报警值就是通过这两组端子设定的。”
胡同也连忙凑过来问:“最多能加几个点?”
“八个。”这个问题是刘工替韩晓回答的,他刚看过了说明书。
“有BCD码接口吗?”胡同又问。
“只有A、C两个型号的才有,这个没有。”韩晓摇了摇头,“回头再提个C型的咱们拆开看看?”后半句话是冲着胡同说的。
胡同真的低头琢磨起来,“也不是不行,反正来货里都有备用的……”一抬头,看见韩晓正和刘成相对偷笑,连忙补充,“哎,哎,拆可以,拆完可得给我好好复位,要不回头我可没法跟供应那边交代……”
韩晓忙不迭地点头。
胡同不放心地强调,“不许多出零件来!当然也不许少!”
“没问题!”韩晓忙说,“不就是复位嘛。”
她答应得痛快,胡同也就松了口气,“行,那你把这一摊子给收拾收拾,这也到了下班点了,我顺路把你捎回去。”他家在市区,又有车,有时赶得巧,韩晓也跟办公室的人一起搭他的车回家。
毕竟是上班第一天,光是坐着也感觉累,何况站久了腿伤还会隐隐作痛。韩晓正在头疼坐班车不一定能挤上座位,这下倒是正好。
“改天我请您吃饭!”韩晓满怀感激。
“得,我可不敢。”胡同笑了,“都说你那男朋友厉害着呢,直升机,还是私人的,直接蹿上平台就把人给接走了。回头知道你请我吃饭,一怒之下不会把我给灭了吧?”
韩晓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傻乎乎地跟着笑。
休了一个月的病假,回来之后才发现,有关自己的感情问题居然已经衍生出来N个不同的版本……
版本一:韩晓的这位男友是有背景的黑道大佬,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可谓是黑钻王老五一枚。至于是怎么看走了眼选中了韩晓…。。内情不详。
版本二:韩晓其实是黑道大佬 包养的情妇,结果她双偷偷包养了一个小白脸,被黑道大佬察觉,才会一架直升机直接把人劫走严刑逼供去了。至于黑道大佬怎么会看中韩晓这么不起眼的人……参看版本一。
版本三:这个黑道大佬不是韩晓的男朋友,而是债主。据说韩晓借了地下钱庄的高利贷,数目颇大,债主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欠款会泡汤,所以千方百计要保护她安全。至于那笔高利贷的数目……同样不详。
……
韩晓哭笑不得。为什么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总是这么强大?
胡同的车子驶出海工大门的时候,韩晓又想,看来没有出项目果然把大家都给憋坏了,都是清闲惹的祸啊。
韩晓在街口下车的时候,胡同又特意叮嘱一遍:“你刚装表的时候我可看见了,多出来两个螺丝还有一根什么玩意儿的,明天可得给我装好啊。要不,我报上去扣你奖金!”
又拿奖金说事!
韩晓翻了个白眼,“您放心,我明天早早过来给重装!”
二十九 问题的症结
晚上九、十点钟的小吃街,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几乎每一个摊档前面都是满座食客。烧烤的烟气和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连夜晚的空气都被蒸腾得美味无比。
越是在笑语喧哗的人群里,沉默的人反而越是会感觉到难以言喻的落寞,这真是诡异的真理。崔浩这样想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第四瓶啤酒也见了底。
陪着罗青枫沉默了整晚的崔浩,终于感觉到那么几分不妥当。
“青枫,画廊这回开起来,名义上是跟美院挂钩,但咱们之间就别说虚的了。你实话告诉我,你觉得那帮孩子拿出来的东西到底怎么样?”崔浩一边没话找话,一边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抢酒瓶子,结果指法还没摸到,就被罗青枫一把挡开了。
罗青枫把酒瓶子捞到自己手边,摆了摆手,“没事,啤酒。”
崔浩叹了口气,“啤酒也架不住你当白开水喝啊。你不是开车出来的吗?回头让交警给你扣了……”
罗青枫很久没有跟崔浩来过小吃街了。前一段时间除了操心韩晓的事,还要分出精神来跟于洋打擂台,暗地里还要张罗画廊重新开张的事…… 罗青枫从来都没有这么累过。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累——不同于以往那种为了赶作品,几天几夜泡在画室里,困极了抱着画架也能合眼的累法,而是怎么补充睡眠也无法缓和的深度疲乏。
心力交瘁。
罗青枫再想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状态了。他知道自己是个懒人,除了画画,不爱为任何事操心,也从来不打算为任何事操心。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如果他满心都是“豆芽菜多少钱一斤”或者“今天该怎么哄她她才会高兴”这一类的蠢问题,他又如何能平心静气地投入到创作中去呢?
其实不足为训出了事之后,他也一直在想和于洋之间的关键设备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