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十多个小时恐惧和颠簸的煎熬之后,我终于见到病重的母亲。
她已经脱离危险期,从ICU里转出来,还能脸露微笑和我聊几句闲话。但因为频繁的洗肾,她的皮肤变得焦黑干燥,我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我曾经文雅清秀的妈妈。
而爸一个人家里医院两头跑,累得掉了十斤肉,额头嘴角皱纹深刻,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老态毕现。
我伏在妈身上大哭,痛恨自己的不孝。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如果不是我当年太过任性,好好考上国内的大学,也不会离开父母这么远。妈妈更不会为了我尚在幻想阶段的奥地利求学生涯,频繁在外面接活,以应付我将来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就是因为过于劳累才病倒的。
我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乖乖做了十几天孝顺女儿,直到母亲的生理状况逐渐稳定。
医生说,尿毒症的症状尚未完全消除,今后一段时间还要依靠每周两次的透析维持正常功能。
虽然父母有些存款,他们也都有大病统筹保险,但洗肾这样的大额花费,自付比例接近百分百。除了这次住院的花费,以后每月家里要支付的医疗费,至少需要四千,这还不包括那些昂贵的进口自费药物。
看得出来,爸很焦虑。但他和以前一样,虽然鬓角的白发因此又添了几根,却依然坚持“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底限。
临走时孙嘉遇交给我的两万美金,不小心让他发现了。他大惊,非常严肃地和我谈了一次,询问我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开始还嘴硬,一直狡辩说是同学凑了借给我的。
结果爸又想起和孙嘉遇通过的那个电话,连连追问他是什么人,我是不是在交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这茬儿,我吭哧吭哧磨叽半天,最后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招认了。但他的背景,我一个字都不敢透露,只说他是普通的中国商人。爸的血压有点高,我要是讲了实话,他老人家非得当场脑溢血不可。
爸完全不相信,面带忧虑看我很久。
我被逼急了只好祭出最后一招:“他是S中和B大毕业的,您觉得他能挫到哪儿去?”
看来名校崇拜情结很多人都有,我爸也不例外,听到B大的名字立刻不吭声了,好好瞪我一眼,暂时不再追究,只叮嘱我:“不管是谁的钱都赶紧还给人家,咱人穷可是不能志短,你甭让人将来一辈子瞧不起你。”
我接着他的话茬儿小声嘀咕:“就是就是,人不能有傲气但得有傲骨,您以为人人都是江姐哪?”
他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找补:“那什么,我妈该吃饭了。”
他这才把一个保温饭桶交我手里,催着我赶紧送医院去。
我如蒙大赦,接过饭桶一溜烟儿出了家门直奔公交车站。
吃饭的时候和妈聊天,提到这家医院一直紧张的床位,她还庆幸自己运气不错,从ICU出来居然碰上双人病房腾出空位,比起嘈杂不堪的六人大房间,真算是天堂了。
旁边的病友却插话:“甭逗了,那哪儿是您运气好啊?根本就是有人关照过嘛!您再瞅瞅那些护士跟你说话时的脸色,平常她们可都觉得自个儿倍儿牛逼的,什么人没见识过?要没人打点她们能有那满面春风吗?”
我妈还一脸迷惑:“不能啊,我们家没人和这家医院熟啊?”
我在一边埋着头不好多说,心里却明镜似的,完全明白这背后的翻云覆雨手。
回到家我打电话给程睿敏,感谢他这些天的费心照应。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好听,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他春风化雨一般的微笑:“举手之劳,不用客气。还是那句话,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哪天我遇了事,他也会上心帮忙的。”
我很为他们之间单纯的兄弟情谊感动,便不再说空洞的客套话,利利索索道再见,然后掐着时间打奥德萨家中的电话找孙嘉遇。
可是回铃音响了很久都没有人应答,我又换孙嘉遇的手机,他的手机还是关机。
我顿时感觉不安,好像从三四天前,就无法联系上他。每次打他的手机,都被提示机主关机,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我很忐忑,这家伙究竟在做什么呢?他还好吗?他的身体有没有恢复?
时间已是六月底,北京开始进入闷热潮湿的炎炎夏季。妈妈的气色却好了很多,有时候我们会趁着护士不在,带她回家看看。
这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讨论我的学业问题。
我宣布考虑了几日的决定:“我想暂时保留学籍,先回北京找份工作。”
从前不事稼穑,这些天观察很久,终于看明白从不在意的事实。
父母以前的收入虽然不错,但都和工作量挂钩,今后一年半载,妈肯定不能再接项目,只能靠死工资维持收入。象这样银子流水一样从手中消失,家中有出无进的状况,实在不适合再供养一个留学生。
但他们的反应之激烈,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爸非常恼火:“玫玫,爸妈已经过完大半辈子,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不要一时头脑发热,因为我们耽误你自己的前途。”
我闭紧嘴不肯说话。
妈更是急得迸出眼泪:“赵玫你马上回乌克兰去,不然我就停了治疗。”
一晚上疲劳轰炸,再加上妈的眼泪,最后我只好妥协,答应暂返奥德萨,把学期末的后事处理干净,如果妈的身体状况还好,我就留在奥德萨过暑假,一来省点儿路费,二来可以补习乌克兰语。
但我有一条底线,就是今后坚决不许他们再给我生活费。
爸不解地问:“那你以后怎么生活?”
我回答:“可以去打工啊,比如教小孩儿弹琴,很容易挣钱的,又不累。”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明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我想打工,作为语言不精的中国学生,唯一可去的只有两个地方,在七公里市场帮人看摊,或者,去卡奇诺赌场做女侍应生。
但这两处的收入,都只能保证基本的生活费用,学费是根本不用奢望的。退到底我还敢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因为背后有孙嘉遇支撑着底气。
做出回京的决定时,虽然十分难过不舍,但我并没有机会同他商量,因为依然无法联系到他。
我翻遍手机里的联系名单,非常沮丧地发现,除了学院的同学,我的生活圈里好像只有孙嘉遇一个人。和老钱、邱伟天天见面,我竟然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尝试着打电话到瓦列里娅的店里,她却是个小迷糊,一问三不知:“我也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咦?你不在奥德萨吗?”
我很烦躁,敷衍着挂了电话,继续啃着手指头想其他的辙。想到一周后才有返程的航班,心中的焦虑越扩越大。
重返乌克兰的前夜,我早早躺下,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爸敲我的门:“玫玫,乌克兰的电话。”
我一下惊醒,噌地跳下床,只穿着睡裙就冲出去,直扑到客厅的电话旁。
“你良心没有的,死啦死啦滴,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我说得飞快,感觉到如释重负的轻松愉快。
那边却一片沉默,只能听到电流的咝咝声。
我疑惑起来:“喂?”
“赵玫。”终于有声音传过来,喑哑而干涩。
我的心直沉下去。是彭维维,居然是彭维维!
“你有什么事?”我尽量克制着自己,保持声音的平静。
还是沉默。
我侧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正呈现一个十五度的夹角,已经半夜两点了,奥德萨的晚上八点。
“没什么。”彭维维忽然轻笑一声,银铃一般,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却显得异常诡异,“赵玫,今晚奥德萨的月色真好,亮得象白天,北京也有月亮吗?”
舌头有点儿大,显然是喝醉了。
我压抑着已经冲到头顶的怒气,生怕惊动到父亲,放低声音说:“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两点,明天咱们再风花雪月可以吗?”
电话线那端又一次静寂无声。
我等着,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肉里。等我回去,还有一笔旧帐要和她清算!
那边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扑一声轻响,电话挂断了。
我完全没了睡意,抱着手臂坐很久,终于又拿起电话,一下一下按着那个烂熟在心的号码。
依然是乌克兰语: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我返回卧室,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躺到天明。
离家之前,我趁父母不注意,还是把两万美金留在抽屉里,并写个纸条给他们,说明先放在家里应急,如果用不着我就尽快归还。
等待登机的时候,我发了个短信给孙嘉遇,告诉他我今天的行程。
飞机沿着跑道开始滑行,起飞,愈升愈高,渐渐进入一万米之上的浩瀚晴空。
仍然是七个小时的航程,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我满怀着忐忑,注视着身后渐行渐远的中国领土。
飞机在奥德萨机场缓缓降落,我的心也似跌落到了最低处。莫名的恐惧沉甸甸压在心头,我几乎迈不动脚步。
勉强振作起精神,我拎起手提行李,随着大队旅客排队出海关。
远远看到邱伟穿过人群朝我走过来,我这才松口气,疲倦得想就地躺倒。
“行李呢?”他问我。
“没有,只有这么多。”走的时候匆匆忙忙,来的时候又狼狈不堪,哪儿有精力去照顾多余的行李?
邱伟没有再说话,弯腰替我挽起背包。我看看他的身后,并没有我日思夜想的人。
“嘉遇为什么没来?”
“他在基辅办事,让我接你回去。”
邱伟把我的背包扔进后座,却低着头不肯看我。
明知他在说谎,但我不想点破他,我坐上司机副座,一声不响扣上安全带。反正总会见到孙嘉遇,他总要给我一个解释。
一路上我们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但邱伟并没有送我回家,他带我去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奥德萨城南中等住宅区里的一栋小户型公寓。
整个房间豆腐干一样大,捉襟见肘,条件和我前两个住处是无法相比的,但总算还干净。又是独立的单元,厨房卫生间倒一应俱全。
我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和其他杂物都堆在墙角,乱糟糟一片。
“为什么?”我双手紧握在一起,浑身哆嗦得象一片风中的叶子。
邱伟站着不出声,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神情显得十分为难。
“为什么?”我再问一次,人已经摇摇欲坠。
他看着我,终于开口:“时间太紧找不到好房子,你先在这儿凑合几天。”
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赶我走?”
“他不想连累你,不想让你卷进来。”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他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伸出来,取出一张报纸放在床上。
我勉强拿起来,报纸在我手中被抖的哗哗作响。上面的日期是十天前,掀开里页,我看到孙嘉遇的照片。
那是一份通缉令,罪名是绑架及杀人未遂。
脚下的地板好似裂开一条大缝,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完全坍塌。
眼前的黑雾散去,我醒过来,发觉自己靠在邱伟的臂弯里,头晕恶心得难以支撑。
邱伟要扶我起来,我却推开他,自己走到床边躺下。
这一躺下我十几天没有起床。
我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呕吐,人也烧得有点糊涂。医生来了又去,邱伟一直没有离开。昏迷中我能感觉到他喂我吃药,扶着我喝粥。
可我完全吃不下,勉强咽进去又全部吐出来。有几次甚至吐在他身上。略为清醒的时候我一直想:是不是要死了?这样倒也干脆。
但我最后还是退了烧,渐渐好起来。
邱伟被我几乎吓死,他说:“赵玫,你命真大啊,烧这么多天居然没有转成肺炎,我都以为你要过去了。”
我冲他笑笑。真过去倒好了,再不用关心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清醒,那张触目的通缉令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那么理智清醒的一个人,怎么会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的蠢事?我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我问邱伟:“是不是有人陷害他?”
邱伟怔了一下,脸上有轻微的歉意。他看着我,笑容极其苦涩:“我也希望是这样,可不是,这件事确实是他做的,真的,是他做的 。”
有数秒的时间,我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只是茫然注视他翕动的嘴唇。但是我突然反应过来,身体里支撑着元气的最后一点希望,哗啦啦倒塌粉碎。
“他现在在哪儿?”
邱伟移开目光,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警察也在到处找他,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话里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不然我只把回程的消息发给孙嘉遇,他怎么会知道我乘坐的航班?但他不想说,我也不想戳穿他。木已成舟,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一切都失去意义。
我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窗外天色湛蓝,大团大团的白云正从天边飞卷而过。室外有颗不知名的大树,累累枝杈几乎伸进窗内,绿叶间掩映着大篷大篷雪白的花。
我想起回北京前的那段日子,虽然内心煎熬,可是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正一点点往好的方向转移。我离开的半个多月里,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世界竟似脱离轨道,变得如此荒诞不经?
“邱哥,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我厌倦地闭上眼睛。
他吃了一惊:“你病成这样……”
“我没事了。”我坐起来慢慢穿衣服,“我有私事要处理,你留在这儿不方便。”
十多天没有洗脸洗澡,蓬头垢面,头发油腻腻地纠结在一起,身上的馊臭味自己都闻得到,亏他能捏着鼻子忍着。既然仍要活下去,这个皮囊我还得接着小心服侍它。
邱伟皱着眉,他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真的,我没事儿了。”我强调一句。
他不放心地追问:“你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过来照顾你两天?”
我摇摇头。这会儿我谁也不想见,就想一个人呆着。但他的话,却让我记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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