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转过头,假装欣赏墙上的装饰画。
菜上来了,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孙嘉遇自己不怎么动,却不停地劝我,“尝尝这个,乌克兰的特色菜,味道怎么样?”
“嗯,挺好,不过原料是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俄文叫做‘庐卜提斯’。”他卷起舌头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语专业出身吧?”
“不是,咱自学成才成吗?在这鬼地方呆了七年,都快赶上八年抗战了。”
我停下刀叉,吃惊地看着他,“你在这儿呆了七年?这个地方?”
“啊,怎么了?”他点起一根烟,人在烟雾后笑,“别只顾发呆,吃菜吃菜,再来点鱼子酱?”
我连连摇头,“不不不不……”简直象生吃鱼肝油,那股子腥臭味道,我永生难忘。别的不说,能忍受食物方面的不适和贫乏,在这里坚持七年,我就非常佩服。
等到甜食上来的时候,孙嘉遇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于是我看到了时尚杂志中见过无数遍的标志,那两个著名的大写字母:CD。掀开盒盖,里面是六个形态各异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种适合你,都试试得了。”他说。
“我从来不用香水。”摸索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还回去又舍不得,心里矛盾万分。
“女孩儿哪儿能不用香水?”他隔着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宝贝儿,你得学会让某种香氛成为你的特征。”
这句话让我动了心,维维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伊人已去,余香犹在,若有若无间沁人心脾,会让男人印象深刻。
“我不要。”犹豫半天我还是把盒子推回去。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顿晚餐的代价,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事儿啊?”他不耐烦,抓过我的背包,直接把香水盒塞进去。
这时候再拿腔作态就显得过了,我只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谢了。”
出门他就势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着,脸上有点发烫。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指腹和虎口处却有一层薄薄的硬茧。
我用手指挠挠他手心的茧子,“这什么?劳动人民的手,嗳?”
他看着我做了个惊异的表情,两条眉毛一上一下倒悬着成了八点二十,“我爸是时传祥,你不知道?”
“时……时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难免一脸迷糊。
他跺跺脚长叹一声:“代沟啊,我怎么就给忘了?来,帮你扫扫盲,时传祥,一九七五年全国劳动模范,对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的职业是掏粪工人,哎,你不会连什么是掏粪工人都不知道吧?我打小就跟着他走千家串万户……”
“去你的!”听明白他在消遣我,我撂开他的手,自顾自往前走。
“哎,别生气啊!” 他追上来,嬉皮笑脸地揽住我的肩膀,“我说实话, 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两个七八岁的洋童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不放,“先生先生……”稚嫩的童音,“买后视镜吗?五十美金一个。”
一个孩子扬起小手,举着一只后视镜给他看。
“不要不要。”他一边摆手一边取出钥匙为我开了车门。
“买吧,先生,便宜,不买你会后悔的。” 两个孩子依旧缠着他。
“走开!”他板起脸,做出一副凶恶的模样,“不然我叫警察抓你去警局了啊。”
提到警察,那洋童似乎瑟缩了一下,松开手向周围看看。他趁机推开两个孩子坐进来,关门点火松手刹,犹自恨恨地说,“你不知道,这些小孩儿特别讨厌……”他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嘿,我说,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啊?”
我凑过去看一眼,噗哧一声笑出来,原来车两旁的后视镜已经一个不剩,全都消失了。
他推开车门,换了俄语大叫:“你们两个,给我回来!”
那俩孩子看他脸色不虞,吓得撒腿就跑。可是人小腿短,很快就跑不动了,被他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一番讨价还价,孙嘉遇最终掏出三十美金赎回了他的后视镜。他提着它们走回车子的时候,气得脸都是绿的。
我远远地看着,靠在座椅背上笑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说,“这买卖……太值了,真换个新的,BMW……还不得敲你一百美金?”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伸手拧我的面颊,“三十美金能换你一笑,还挺划算。”
我指着窗外,依旧笑得说不成话。两个洋童拿了钱屁颠颠地跑了,不远处还站着几个十五六岁的当地少年,显然这几个才是始作俑者。
孙嘉遇啼笑皆非,“这帮兔崽子,被他们算计好几回了!刚才我还一个劲儿琢磨,怎么这玩意儿瞧着这么眼熟呢?”
他送我回家,车穿过市区的街道,街边的煤气灯在车窗外掠过,一颗颗象流星划过。
望着他英俊的侧脸,我渐渐笑不出来, 只要他看着我,我的心就紧张得噼啪乱跳,第一次尝试到这种自虐一样的感情。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解释,但我希望我能知道。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感觉。真正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逻辑。
他侧过脸看我一眼,“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
他扶着方向盘笑起来,问我:“你是北京人?”
“嗯。”
“音乐附中毕业的?”
“嗯。”
“除了嗯你还会说点儿别的吗?”
我白他一眼,“我的护照你看过,我和彭维维是同学你也知道,你问的可不都是废话吗?”
他咬着下唇,似是忍俊不禁,“这不是帮你找话题嘛,好吧,换你问我。”
于是我问:“别人叫你马克,是你英文名吗?”
“嗯。”他原样还给我。
“为什么叫M…a…r…k?有什么典故?”
“典故?”他仰头想了想,微笑,“还真有,不过挺俗的。上学的时候,外教给我起个英文名叫Jay,我不要,坚持叫Mark,老太太一个劲儿追问,why? why?”
“到底为什么?”我也好奇。
“因为啊,”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那个时候,英镑、美元都在疲软状态,只有德国马克最坚挺。”
“可怜的外教,”我勉强忍着笑,“有没有被你气着?”
他一本正经地摇头,“没有,老太太早被我气成习惯了。你是不知道,从小学到大学,就很少有老师喜欢我,每次家长会,我们家也没人愿意去。因为每次我都是带枷示众的反面典型。”
“要是老师要求一定参加呢?”
“那大家就撺掇我姥爷去。反正老爷子耳背,老师说什么他都听不明白。”
“哎呀,谁上辈子没烧高香,摊上你这种学生?” 我得用力握紧拳头才能忍住大笑。
“嘁,没有我,他们的教学生涯该有多寂寞!S中的语文老师,至今还记得我。有次期末考试,给古文填空,上句是穷则独善其身,哎,你知道下句是什么吗?”
“不就是那什么富则什么什么天下吗?”
“什么跟什么呀,我直接就在下句填上了,富则妻妾成群,把老头儿气得直哆嗦,说这辈子遇到我,总算开了眼!”
我则笑得浑身哆嗦,“你爸妈也不管你?”
“我妈?”他耸耸肩,“我妈比我还神。那时候为逃晚自习看《射雕》,天天找我妈磨唧。她嫌烦,干脆写了一本请假条给我,随用随填日期,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学期我就高烧了七八回,把班主任吓得不轻,以为我得了白血病。”
我捶着仪表面板几乎笑背过气去,这什么人啊这是!
“就你这样的,还能考上大学?真没天理了!”
他得意洋洋地笑,“别说,我居然上了B大的分数线,当年可是全校轰动啊!”
眼看着公寓在望,他的笑声却突然停顿,猛踩一脚刹车,我没有防备,向前猛冲一下,脑门差点磕在玻璃上。
我有点恼怒,“怎么回事儿?”
他一声不响,盯着前方的某个地方,神色惊疑不定,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住的公寓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映着车灯雪白的光柱,车牌上“TTT”三个打头字母异常醒目。
一对沉浸在激情中的男女,正吻得难舍难分。女人的腰肢后仰,几乎贴在发动机盖上,及腰长发委顿于上,如一朵盛开的黑色大丽花,这不是维维还能是谁?
她被跑车的引擎声惊动,挣扎着朝这边转过脸。远远看过去,她的五官模糊不清,却仿佛带着讥讽的笑意,接着她扭头,索性把整个身体都紧紧贴近那个男人,两人吻得愈发如火如荼。
我偷眼看孙嘉遇,他脸色铁青,难看得吓人。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
过一会儿他突然打转方向盘调头,竟朝着来时的路驶过去。
“哎哎哎……你干嘛?”我有些着急,连声叫着,“已经到了,你先放下我再说啊……”
他象是没听见我说话,一直把车驶离公寓区,才停在路边熄了火,摸黑点起一支烟。
路上不时有车经过,车头大灯的光亮扫过,照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我觉得无趣而尴尬。这最后的香艳场面,维维是为了做给他看,显然他对维维还有旧情,那我杵在这儿又算什么呢?
我推开车门同他道别:“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别过脸,神色有点茫然。也许是我多心,类似的表情,在维维脸上似乎也出现过。这么时髦悦目的一对男女,他们在一起才算旗鼓相当,我没法儿跟维维比,可也犯不着做别人闲暇时的点心。
走出十几米,他追上来拽住我的手臂,“你干嘛?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的晚饭。我自己能走回去。”
他用力扳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脸转到路灯下,“好好的,突然这么别扭,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国内的女孩儿怎么都这样?”他非常不耐烦,“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我笑笑,“再见。”
这次他没有再追过来。
我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天气极冷,呼吸间眼前被一片白雾笼罩,我想笑,眼泪却淌下来,流了一脸。
是我错了,被黑暗里的声音所迷惑,做了一场不该做的绮梦,起了不该起的奢望。洋葱一层层剥开,我也流了泪,可里面并没有让我惊喜的内容,最终还是颗洋葱头。
取出钥匙开了家门,屋里依旧漆黑一团,维维并没有回来。我不想开灯,黑暗里摸索着倒杯伏特加慢慢喝下去,渐渐浑身松弛,然后明白,为什么维维会在家中常备着烈酒。
在沙发上胡乱滚着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天已大亮。维维的房门依然关着,没有回来过夜的痕迹。我匆忙洗把脸,换好衣服赶到学校。因为宿酒未消,整个上午头痛如裂,镜子里的脸色有点发青,两个大黑眼圈,吓得我暗自发誓,下回再也不喝酒了。
课上到一半,包里的手机开始振动。我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彭维维,她居然在警察局。
“赵玫,带点儿钱赎我出去。”她的声音沙哑疲惫,不复平日的圆润。
我吃了一惊,手机几乎脱手落地。“维维,出什么事儿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答:“你来了再说。”
“好,你等我。”
我挂了电话,顾不上收拾书包,只取了钱包和护照就冲出校门。
奥德萨街头的出租车极少,我拦辆私家车讲好价钱,先到银行取了现金,再直奔警察局。百忙当中不忘打个电话给安德烈。“安德烈,麻烦你帮我问问,到底为了什么?”
到了警局,一身警服的安德烈站在大门口等我。我跳下车朝他跑过去,他快步迎上来,一边带我往里走,一边把事情经过尽量简捷地告诉我:“两人半夜喧扰,女方试图纵火,邻居报了警。”
“维维纵火?”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人是谁?”
他不出声,朝一边的走廊努努嘴。
我的视线追随过去,呵,我竟然看到了孙嘉遇。他一动不动靠墙站着,嘴里叼着一只烟,已经结了长长一条烟灰。眉骨上方贴着一块纱布,衬衣上血迹斑斑,揉得一团糟,脸上分明有几处指甲刮过的血痕。
我望着他,心头划过一阵异样的疼痛,一时间呆住,竟然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直到安德烈提醒我:“玫,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强压下心里的痛楚,“彭维维呢?”
“还在接受警方的询问。”
安德烈指点着我办理复杂的保释手续。我忍不住质问:“为什么男方无需做这些?”
“赵小姐,是你的朋友伤人在先,又试图放火与对方同归于尽,几乎造成燃气爆炸。”那美丽的女警笑着回答,“你说该控告谁?”
我顿时哑然,闭上嘴不再说话,默默地交钱签字。值得吗维维?我在心里叹息,非要闹得两败俱伤,倒让不相干的人看了笑话去?
手续办完,一名女警带着维维出来。一夜未眠,她憔悴了很多,下巴愈发尖俏,大眼睛里一片空洞。我原想教育她两句,见此情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到我,维维脸上仿佛有羞愧之色一闪而过,但不过片刻便消失了,她依然倔强地仰起脸,绷紧了唇角。
我向安德烈致谢道别,他吻我的脸颊,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我笑他婆婆妈妈象个女人,可是心里非常感动。因为还记得上次的事,所以颇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当地孩子,就是有这点好处,什么事情都摆在明处,开心是开心,生气就是生气,即使不负责任,但至少磊落大方。
我扶着维维离开,没想到孙嘉遇还在大门口等着。
“我送你们回去。”他走过来。
“你滚开!”维维声音尖利,一点儿都不客气。
“彭维维!”他也动了气,眼瞅着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几乎是咬着牙说,“你愿意自暴自弃没人拦着你,这件事儿我会替你摆平,以后再没人为你收拾后事,你好自为之!”
“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