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一傢伙就找到路了。
一拐弯,跟著连滚带爬的明峰衝下山坡,果然,广大的春之泉就在眼前。
发一声喊,紧追不捨的独角兽群起衝锋,立刻破除了蕙娘一路留下来的结界,但结界破裂也延迟了他们几秒鐘,这一点时间已经让他们衝到泉畔了。等他们愤怒而至时,蕙娘再次佈下的结界又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说是春之泉,事实上却是个极為广大的湖泊。在人间隐居的独角兽,小心翼翼的保留了这个岛屿和泉水。
据独角兽的传说,当初天柱断裂,列姑射岛崩毁陆沉,失去故乡的灵兽一族也有了歧见。怨恨神族的灵兽往西,愿意和神族重整世界的灵兽留了下来。对同族的分裂与臣服忿恨,往西的灵兽纷纷折角立誓,绝对不再回到东方,再也不见罪魁祸首的东方诸神。
这就是独角兽的起源。
怀著痛苦和悲伤的独角兽来到西方的爱琴海一带。眷念旧土的独角兽带来了列姑射岛的泥土和灵泉水。他们用最强大的幻阵保护了最像家乡的一个岛屿,在岛的根柢埋下列姑射的土,将灵泉水倒入这岛屿的湖泊中,成了新的「春之泉」。
他们成了孤傲的一族,拒绝任何眾生染指玷污他们仅有的家乡。
但他们强大的幻阵却有一个极大的弱点。他们怨恨神族,和原本是神族的魔族,以及臣服神族的妖类,所以幻阵完全针对这些眾生。而人类在他们眼中太卑微,血统又混杂太多眾生,幻阵同样也对这些混血人类有效。
不过,他们忽略了,这世界还有极其稀有的「纯种人类」。
明峰因為这个疏忽,引导麒麟来到春之泉。
麒麟看到春之泉,神情变得恍惚而甜蜜。她拥有强烈的麒麟血统,相当程度的被灵泉吸引。论起源,不管是麒麟一族宝贵的化育池,还是独角兽极度珍视的春之泉,都来自已经毁灭的列姑射原岛上的灵泉。
「徒儿,你可顶得住?」后面的独角兽已经快要攻破蕙娘的结界,她只能勉强支撑。
「顶不住也得顶住!」明峰脾气很坏的吼,「快去吧你,什麼时候了,还耍嘴皮子!」他拔出短笛,冒出旺盛辉煌的光雾,像是一把巨剑。
麒麟咧嘴一笑,她衝往泉畔…只见一匹巨大无比的独角兽从泉水中涌现。她瞠目了几秒鐘,才意识到她看到稀有的、眾生的亡灵。
那隻巨大无比,连蹄子都比麒麟高的独角兽英灵望著麒麟,火红的瞳孔却有丝笑意。「倒没想到,我死去这麼久,居然还可以看到东方远亲的子嗣。」
他低沉浑厚的声音并不是用「听」的,而是在心底、脑际,嗡然而巨大的迴响。
攻破结界的独角兽群不再动作,纷纷朝著巨大英灵屈膝。
「…尤尼肯。」麒麟深深吸了口气。她几乎是本能的知道,这就是无畏天界神威,為了族群自由刺杀天神的独角兽。他的威名成了独角兽的种族名。
「是,我是。」他睥睨著麒麟,「远亲的人类女儿,你来这做什麼?」
「我来成為真正的麒麟。」她满不在乎的回答。
他发出雄浑的笑声,蕙娘呻吟一声,倒在草地上,蜷缩成一团。她透支了太多力量,又让驱邪的独角兽英灵衝击,比遭遇独角兽族长还吃力,她毫无办法的呈现假死现象,避免内丹毁灭。
「蕙娘!」明峰大叫,他抱起毫无生气的蕙娘,眼眶愤怒的发红,「你杀了蕙娘!」挥著手裡的巨剑,他激动的奔上去…
麒麟却伸出脚绊倒了他,让他跌了个狗啃泥。
「你那麼激动做啥?」麒麟冷冷的,「蕙娘没事的。大人说话,你小孩子插什麼嘴?」
吃了一嘴沙子的明峰狼狈的爬起来,摀著流血的鼻子。他得很忍耐才能克制弒师的衝动。
尤尼肯冷淡的睇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弯起,「你这人类小徒不错,你也很不错。」
「比不上您老人家。」麒麟敷衍的恭维一声,「老大,就借洗个澡,又不是什麼大事。怎麼每隻独角兽都能洗,就我不能?顶多我付浴资,如何?」
「哼。小姑娘好大口气。」尤尼肯冷笑,「你有一半人类血缘,入了春之泉,有一半的机会是会死的。另一半的机会虽然不会死,也不见得能化身為灵兽。若听我的劝,你不妨照这样子活下去,也有一两百年好活,虽然短命点,也是人类的寿限。何苦刻意来找死、甚至自找成怪物?」
明峰听到发愣,不禁大怒,「…麒麟你居然骗我!你…」
「小孩子有耳无嘴啦!哪边凉快哪边站!」麒麟兇他,汹涌的气势居然让明峰闭了嘴。
「尤老大,」麒麟转头心平气和,「这些你我都明白,但我非下这泉不可。」
「為什麼?」尤尼肯偏著头。
「尤老大,」麒麟笑笑,「您过世已久,尘世原本无须留恋,為何保存了所有灵力,以亡者的身分存在?这对灵兽来说,不但痛苦,也是种耻辱。」
尤尼肯玻噶搜劬Γ肝矣形业睦碛伞!
「尤老大,我的理由和你相当。你看到或知道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万一有那一天,我不能用这样什麼都不是的身分去处理。我想你会明白的。」
巨大的独角兽英灵凝视著麒麟,许久许久。他突然一笑,「没想到远亲出了这样有胆识的姑娘。我不阻你,但也不帮你。是福是祸…就交给命运吧。」
「…麒麟不要!」听得一头雾水的明峰终於想明白了,紧张的大叫著衝上去。
但麒麟已经优美的一纵,跳进了春之泉深邃的宝蓝之中。
「…麒麟,麒麟!」明峰狂喊著,也要跟著跳下去,「麒麟!」
尤尼肯振蹄,引起强烈的地鸣,连春之泉都掀起宛如海啸的波涛,屈膝的独角兽纷纷翻倒。明峰让他震得往后跌,好不容易才稳住脚,心裡涌起又恐惧又无力的感受。
但这巨大的独角兽英灵却扬了扬眼,真正的正眼看待这卑微的人类。
「…哼。」他冷笑一声,「凭你一个凡人,也想进入我春之泉?方纔听了这麼多,难道你理解力如此低落?连有一半麒麟血统的远亲女儿都未必能如愿生还,你一个脆弱容器的人类,春之泉只会是你腐蚀一切的毒药!」
「我懂,我懂啊…」但是看著宝蓝深邃的广大泉水,明峰的心整个揪紧起来。他常被麒麟整得哭笑不得,暴跳如雷,他也常自觉命苦,跟到这样不成材不像样的师傅。
但…她是麒麟啊!是他的亲人,他的师傅,这世界上勉强可以算是「同族」的孤寂旅伴。就是因為她那不在乎、懒洋洋又宽容的笑容,他才觉得就算天塌下来也是小事一桩。
不然发生了这麼多、这麼多遗憾又痛苦的事情,他连真正的亲人都不能够相聚的孤独中,只有麒麟和蕙娘,出嫁的英俊,是可以相依又不会带来灾害的亲人…没有她们,他早就让蚀骨的孤寂侵蚀腐败了。
「她是麒麟啊,你不明白,她是世界上唯一的麒麟。她才不会死!就算变成怪物,也一起当怪物啊!麒麟,你不是说我留级了?我还没毕业,你不能拋下我走掉啊!麒麟!」他声嘶力竭的对著春之泉喊,充满惊惧无泪的忧伤。
尤尼肯动容了。这凡人少年充满一种强烈的感染力,连他这样一个镇守春之泉的冷情亡者都动容了。当他用「心」去看那个孩子,玻噶搜藓斓难劬Α
「你是继世者。」他冷静的说。
「我不是他妈的继世者!」明峰狂怒起来,「麒麟说过,我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用不著跟他妈的剧本走!我就是、我就是我!我是宋明峰,不是什麼继世者!」
他这样的无礼,却让尤尼肯真正的微笑起来。
「人类毁灭多次,多次出现『弥赛亚』。」尤尼肯平静的说,「这些『弥赛亚』都是未来之书预言的『继世者』,他们几乎都让天界收服,仅有的例外在魔界。真人,你的决定与眾不同。不过身為一个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亡者,未等你盖棺论定,我是不会给予肯定的评价的。」
「我不需要你的任何评价,也不需要你给我任何东西。」明峰乖戾的说,「我只想下去打捞麒麟。这麼久没有浮上来,她说不定溺水了…」
「她不会溺水。」尤尼肯睥睨著他,「我想,你心裡也明白。转生宛如重新孕育出生。我要提醒你,灵兽的胎儿期长短不一,短的不过一两年,长的话…终其一生,你也不能与她重逢。」
「我的一生,可能比你想像的长。」明峰深吸一口气,「我等。我等她!」
尤尼肯垂眼望著这蜉蝣似的短命种族。他们的情感总是太炽热,像是彻底燃烧生命般。但他却发现很喜欢这种炽热。
因為,他也是这样激烈燃烧、完全不像灵兽的战士。
「哼,随你便。」他踏浪而去,转头对明峰说,「若她成了怪物,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会将她扔出春之泉;若她死了,看在你炽热的勇气上,我会将她的尸骨赏给你。」
他傲然的扬首振蹄,「尤尼肯从不撒谎。」消失了他巨大的身影。
明峰软软的瘫坐下来。他面对魔王都没有这样巨大的压迫感。别的独角兽若是霜雪捏塑,尤尼肯就是用纯白净火凝聚而成。形态或许相类似,但本质上却宛如云泥。
这个高傲、暴躁、拥有极高自尊心和钢铁意志的独角兽英灵,有种崇高而严厉的信念和坚强心智,让他和玩弄权谋的魔王不同。魔王有顾虑、思绪縝密,这让他凡事都留餘地,但这种智慧削弱了他的魔威。
而这个将一切杂质都烧个精光,只剩下火烫执著的英灵,像是不可逼视的太阳,让人產生超乎理智的敬畏。
尤尼肯从不撒谎。他完全没有怀疑的信赖这句话。的确,进入春之泉,即使他吞了如意宝珠,但保护的也只是肉体长生不老,他的灵魂能否完整,没有半点把握。
他坐了好一会儿,设法把蕙娘救醒。蕙娘甦醒以后,比他想像的镇静。
「麒麟进泉水了麼?」这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
说不出话来的明峰,只能点点头。
蕙娘望著天空,慢慢坐直起来。「…你去吧,明峰。麒麟说过,她这一去,说不定不是十年八年可以了结。看你是要回红十字会,还是要回家去…」她温柔的苦笑,「当初我就劝她,让你先回红十字会,我悄悄陪她来就是了。你若知道了,一定会在这儿乾等。但她说,你若没看到结局,怕是会翻天覆地的找起来,万一被拐去神魔两界,她死也不甘心…」
「麒麟不会死。」明峰急急的打断她,「我等。」
蕙娘的表情渐渐悽苦。「…傻孩子。」
「蕙娘也很傻啊。」明峰低下头,「我们都傻。」
他们在泉畔结庐,等下去。不知道尤尼肯给族人什麼指示,他们没有再来刺杀,连肯特都放了出来,专门来替他们送粮食,照料明峰和蕙娘。
「…你回米兰吧。」明峰对他非常过意不去,「我们害苦了你。」
肯特耸耸肩,「反正我也待得太久了。虽然勉强变出几条皱纹,但已经有人怀疑我的青春太永恆。休息一阵子也好,刚好改换模样再出发。」
他愴然的望著春之泉,「…她的机会不大。」
「我还没看到她变成怪物,尤尼肯也没将她的尸骨赏给我。」明峰低声,「我等。」
一天天,一月月,明峰在泉畔等下去。蕙娘恢復常态,这天惠的森林裡,充满各式各样的水果、坚果,可食的野菜和蘑菇。她将草庐搭建得更牢靠,甚至挖了个地窖。她取蜂蜜作糖,製作各式各样的果酱,醃製蔬菜,晒乾蘑菇。
身為一个独角兽眼中的异类邪魔的殭尸,她显得淡然而从容。但不管她的种族,她的确是独角兽眼中的「处子」。虽然族长厌恶这两个异族,但其他的独角兽对她好奇,渐渐的,也被她完美的厨艺征服。
美食到了极致,就是一种艺术。而独角兽对艺术是没有抵抗力的。
他们渐渐的熟悉了惠娘,接纳了惠娘。而明峰,这个凡人。他每天坐在不可接近的泉畔,全神贯注的注视著泉水,那种坚持,也感动了独角兽们。
在非求偶期,原本独角兽很少长期留在春之泉。这次聚集,是因為族长的女儿去世,他们齐聚参与丧礼。失去家乡的独角兽也遭遇了神族的困境,除了列姑射岛,他们也受到人间神祕的排斥,渐渐的凋零。年长者过世,而新生儿数百年来只有寥寥几个。
看似充满天惠的家乡,却笼罩著沉沉的暮气。许多独角兽开始在人群中孤独的生活,不想也不忍面对。
但这两个看似杂质的异族,却用不同的方式打动他们迟暮而哀愁的心。他们开始喜欢回来,徜徉在森林裡。他们喜欢到泉畔,吃蕙娘的好菜,听明峰说他的所见所闻。
一个个好听的故事。
这种改变是怎麼发生的,他们并不清楚。即使是这样哀伤的明峰,但靠近他,就可以感到泉涌的生气。他们尊敬的称呼明峰是「弥赛伊亚」,意思是「带来光亮的人类」。
靠近他,就感到眾生与人类没什麼不同的奇妙感。一直与世隔绝,执著孤独的独角兽,终於意识到,自己也是这世界的一份子。
他们常常一起坐望著渐渐西沉的落日,耐心的等待著。
和明峰一起等待著。
***
她一直作著相同而重复的梦。
广大到一望无际的房间裡,陈列了密密麻麻、高耸不见顶端的架子,隔成一小格一小格,只有魔术方块大小。
她只能躺著,感到自己被分割,分割下来的部份,被放置在每个细小的格子裡。
不会痛,但有割裂感。她很想起身,但只能凝视著这个缓慢而漫长的过程。这种无能為力的感觉,像是极钝的刀在灵魂上磨。不算痛的痛楚到达顶点,偶尔她会难以忍受的昏过去。
有时候,她会知道放错格子,默默的想,「放错了。」但放错格子也必须从架上收回,重组进她无法动弹的身体,然后再次分割,放置到对的格子裡。
她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似乎很长,又好像很短。她不断的重复著这个梦,在极短暂的清醒时,凝视著遥远水面、宛如大理花的冰冷阳光。
然后她又陷入重复的梦境。不断的分割、放置、重组,循环不已。
她无法动弹。也是这在样无能為力的状态下,未来之书再次造访她,这次麒麟无法转头、无法拒绝。因為她连心智都还在重组中,所以只能被迫望著「未来之书」。
哼。真会挑时候。她模模糊糊的想。不过看看又怎样?你以為我是谁?我可是麒麟。
她看了。但和其他被挑中的人不同,她略过许多人名和关键字,想看清楚未来之书的架构。
越看,她越感到困惑。她渐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