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说:甭戳,听磨子咋个排除哩!狗尿苔说:你这胖的,肯定排除了。她回头骂道:滚你妈的脚,我胖?我哪儿胖?这是虚肿!狗尿苔讨个没趣,没敢问那野狗是不是她家收养的,便又挪身过来,给牛铃说:村里来了个野狗。牛铃说:在哪?狗尿苔说:咱看去。自个猫起身,假装去尿呀就走出来,牛铃也跟着出来了。
狗尿苔和牛铃在山门下看着两条狗一前一后钻进了窑神庙旁的树林子里,就撵了过去。在庙门口,善人从泉里提了水回来,善人提水不用扁担,两只手一边提一个桶,走路有些趔趄。村里人曾议论过善人会法术,能在晚上命令着小鬼给他抬轿,狗尿苔就觉得他不用扁担挑水,那水桶一定也是小鬼在提着吧?但狗尿苔就是看不见小鬼。狗尿苔说:啊提水哩?善人说:提水哩。狗尿苔说:不用扁担?善人说:不用扁担。狗尿苔说:这世上有没有鬼啊?善人说:嗯?!却不吭声了。狗尿苔觉得善人压根不想和他多说话,也就不说了。到了庙后,再往树林子里看,两只狗在那儿纠缠,跟后家的母狗静静地站在那里,野狗从后面扑上去,前爪子搂抱了母狗背,一条后腿撑地,另一条后腿乍起来蹬着树,身子一晃一晃。狗尿苔说:这是做啥呢?牛铃说:狗连蛋你都不知道?狗尿苔说:这就是狗连蛋呀?看着看着有些生气,说:咱打去!牛铃说:看见人和人干那事不吉利,看见狗连蛋也不吉利。牛铃拉着狗尿苔就从窑神庙的漫坡下来。
漫坡下一个禾秆堆后,霸槽葫芦看星也从会场出来了,在那里尿尿,比试着看谁尿得高。狗尿苔告诉霸槽,树林子里边来了个野狗和跟后家的母狗连蛋哩,霸槽说:咹?!就要往树林子去。看星说:评粮哩,不敢耽搁。霸槽说:他们给咱评着,咱吃狗肉去!
五个人呼啦啦往漫坡上跑,庙后是谁家的菜地,扎着篱笆,霸槽抽了一根木棍,看星抽了一根木棍,狗尿苔在抽一根木棍时没抽出来,拾了一块石头拿着。树林子里,两个狗还在一起,霸槽骂道:日到古炉村了?!就先冲了过去。
野狗首先发现来人,拧过身就跑,但一根东西还在母狗身子里,母狗被拉着退步跑,跑不快,双双就倒在地上。野狗红着眼看霸槽,张牙舞爪,霸槽一棍就打在野狗身上,野狗扑起来,把母狗带到空中,又跌下去。霸槽过去用手按了按野狗的脊梁,说:肥着哩,狗尿苔你想不想吃狗肉?狗尿苔说:那母狗是跟后家的。霸槽说:咱不吃母狗。就再次打野狗,要把两只狗分开,但野狗往东跑,母狗往西跑,就是分不开。看星说:狗毬是个疙瘩,锁住了。把棍从狗毡下塞过去,让葫芦来抬。抬起来了,狗毬还连着。两只狗叫声已不凶狠,而眼泪从眼窝里流出来。霸槽说:算了,寻绳子把野狗就绑在树上,让它们慢慢软下来就分开了。牛铃便又去篱笆上解葛条,拿来只把野狗绑了。霸槽扇了野狗两个耳光,说:古炉村是你来的?!让狗尿苔和牛铃守着,他和看星葫芦去开会,会完了来杀狗。
他们一走,牛铃说:狗肉是啥味道,你吃过没?狗尿苔说:没。牛铃说:是肉都香哩。嘴动了动,口水流了出来。但嘭的一声,两人看时,两只狗已经脱离了,母狗瞅了狗尿苔和牛铃一眼,掉头就跑,而野狗在极力挣扎,绑着的葛条有些松动。野狗是扑了起来,但立不住,一条腿已经瘫了,左边的眼往出流血,血像泉眼一样咕涌。狗尿苔和牛铃忙过去勒紧葛条,狗尿苔就听见野狗说:放了我,放了我。狗尿苔说:要吃肉呀,咋能放你?野狗低沉地叫,叫得挺惨的,狗尿苔浑身就冷了起来,说:我不该给霸槽说的,可现在我咋放你,我不敢放你。
牛铃说:你给狗说话哩?
狗尿苔说:狗给我说话哩。
牛铃说:狗给你说话?
狗尿苔说:它怪可怜的。
牛铃说:是可怜。
狗尿苔说:那就把它放了?
牛铃说:放了?!
狗尿苔去解开了葛条,野狗在地上不动了半天,然后站起来,哗哗哗地抖,却用头蹭了一下狗尿苔的腿,又用头蹭了一下牛铃的腿。狗尿苔说:要走就赶快走,再不要到古炉村来!野狗拖着一条断腿就走,它撞在了一棵树上,跌倒了,爬起来一跳一跳走到了村口碾盘边,回头还看了一下狗尿苔和牛铃,就顺着土塄下去,不见了。
牛铃说:肉没了。
狗尿苔说:肉没了。
两人突然撒脚跑出树林子,他们再没到会场上去,而是顺着斜坡往中山上跑,一直跑到山顶的白皮松下。狗尿苔说:霸槽问起来,就说野狗挣断了葛条跑了,咱不能说实话。牛铃说:不说实话,霸槽要打的。狗尿苔说:打就打,你不能叛变。牛铃说:我不叛变。
15
霸槽在树林子里绑了野狗回到会场,会议却刚刚宣布结束。原来磨子的排除法,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可,先是排除了四类分子,再是排除了有盖新房的,重新翻修了院墙院门的,村里家家住房都窄小或破败,能盖新房,返修院墙院门的必定是自己还有办法。再是阴历五月三十日前出生未满周岁的孩子,因为按规定,五月三十日前出生的孩子已经分上了秋季的口粮。再是卖了猪的,猪生了猪娃的。猪都有饲料地,卖了猪和猪生了娃就肯定手头宽绰或即将宽绰。还有,今年家里死了人的,死了人三年里生产队不收自留地么。这样一排除,不在排除范围内的人家还是很多,又该怎么个评,谁该是多谁该是少,意见又不统一。最后,还是支书再三考虑,决定:能评上的人家就按人头平分。但是,马勺一算,能评上的人平均不到五斤粮。磨子再次提议,每人只能分到五斤粮,那能救济个啥,还得排除。关于再次排除,有人说:在能评上粮的范围里,现在就清点人,要谁不在就排除谁,这么重要的会人家能缺席或者离会,就证明人家并不稀罕这里的救济粮么。大家一哇声喊:就这样!来回刚要起来去厕所,又坐下了,坐下了再起来走出院门紧声叫戴花。戴花是看见来声推着杂货车子从山门下一闪而过,便跑去看有没有顶针丝线。刚把一个顶针套在指头上,来回紧天火炮地喊她,就往会场里跑,急得来声说:还给你捎来个心尖尖货!戴花已不顾了,还是跑,两个奶子似乎要荡出水来。结果,在场的落下名单,没有了霸槽,灶火,牛铃,葫芦,看星,立柱,八成,老诚等,每个人头能分到十斤,这样,一般人家就可以分到三四十斤了。
霸槽回到会场,欢喜开始把那张桌子收拾了往公房里搬,霸槽说:会散了?我估计开到半夜还没个名堂的,咋就散了?欢喜说:你跑么,把粮跑没了!支书在披外衣,把旱烟锅装进了袖筒,要往外走,霸槽说:怎么没我,我哪一点不够条件,就没了我?支书说:这是大家评的,你问大家么。满盆还没走,说:会正开着,你到哪儿去了?你自己把事不当事,你让村干部上门求着给你评啊?霸槽说:我屙去了,我活人让屎憋死呀!哪有这种评法?这是阴谋,绝对是阴谋!支书说:你吼啥,吼啥?!霸槽说:我要告呀!支书说:告呀?你要评上,先缴欠生产队的钱,你钉鞋补胎哩,你给生产队缴过一分钱了没?!霸槽说:那些木匠泥瓦匠都缴了?支书说:有的缴了,有的没缴够,我把话说的明白,要想评上粮,明日一早就缴钱,不缴钱的,即便群众评上,到我这儿也给拉下来,一颗救济粮都不给!满盆还在给霸槽分辩,支书说:满盆,走,说那么多话干啥,不嫌费唾沫啊?定了的事就定了,不服的让告去!
霸槽暗自算了一下,他应该上缴二十二元四角,可身上只装了十元一角五分,哪儿能拿出那么多钱?勾着头到中山坡根的树林子里,被绑在书上的野狗没见了,连狗尿苔和牛铃也没了踪影,一时气恼,破口大骂。他没有指名道姓地骂,但认定了面前的一个土疙瘩是支书朱大柜,就骂着骂着踩上一脚,土疙瘩便碎了,再认定了一块石头是满盆,也骂着骂着踢了去,石头踢远了,鞋也踢远了,走过去拾鞋,光脚还踢了一丛干枝柏,心里想着是狗尿苔是牛铃是他没在场而定下评粮规程的人。啊都在限制他,都在算计他,踢一脚踢一脚,一脚一脚踢。树枝挂住了他的衣襟,猛一拽,嘶啦把棉袄外罩着的夹袄拉开了一个大口子。大口子就大口子,霸槽没把大口子缠住,也没把口子上的烂布撕掉,就那么着让棉花絮露出来。
窑神庙的善人立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待霸槽从篱笆边的小路上过来了,他说:霸槽,又咋了?霸槽说:别理我,我燥着哩!善人唉了一下,没有再说,而山门下老诚的老婆抱了扫帚要到窑场的路畔扫草沫子,善人早早摆手要她给霸槽让路,老诚的老婆一时没理会,霸槽就到面前了,撞住了扫帚,竟然把老诚的老婆也撞得打了个转身。
霸槽经过面鱼儿家的院门口,面鱼儿提了一罐儿正出来,猛地收脚,护了罐子,罐子里的酒仍泼洒了出来。面鱼儿说:霸槽,做啥了,衣裳扯成这样?霸槽脸色铁青,没吭声,走过去了。面鱼儿却还问:霸槽,你没病吧?霸槽说:你才有病!面鱼儿说:好好的,我有病?霸槽却闻见了一股香气,立了脚,说:你罐子里装的啥?面鱼儿说:我把酒做出来了,刚出了酒筲子,给支书拿些先尝尝。霸槽说:娃生啦?面鱼儿说:还没,也快啦。霸槽说:支书给你了三十斤包谷,你就把头筲子酒孝敬他呀?!面鱼儿说:支书老照顾咱,咱做事没有良心么。霸槽说:给开石说媒的时候我可是帮开石说了许多好话,你咋不让我喝?面鱼儿说:你进院来,我给你倒一杯子。霸槽说:要喝就喝这头筲子。面鱼儿说:我给你说了这头筲子给支书的。霸槽说:我就要罐子里的!咋了,我给你钱还不行?就把酒罐子从面鱼儿手里拿过去了。面鱼儿说:这,啊这……霸槽从怀里掏出一张钱,往地上一扔,巧的是忽地一溜风过来,把钱吹起,贴在了面鱼儿的脸上。
面鱼儿把钱揭了,是两元钱,说:这酒我不能卖的,这么多钱!
但霸槽已经走远了。
霸槽没有回他家的老宅,而去了公路边的小木屋里把一罐子酒都喝了,醉倒在地上。吃过了晚饭,面鱼儿心里怎么也不踏实,把两元钱又给霸槽送去。到了小木屋,霸槽还躺在地上像塌了一摊泥,叫了半天才叫醒,就把钱让霸槽看了,然后塞在霸槽的衣兜里,霸槽含含糊糊说些醉话,他又担心这钱弄丢了,或者霸槽清醒后不记得他退回了钱,就把小木屋门拉闭住,跑回村找杏开。又同杏开一块再去小木屋,让杏开看了那退还的两元钱,说:你得照看着,别让他头窝住了出不来气。杏开给霸槽擦洗了脸,扶到炕上,面鱼儿要走,她说:你咋能把我一个人留下?你要走,那你把狗尿苔叫来,让他夜里跟霸槽睡。面鱼儿回到村里,寻思杏开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但还是叫了狗尿苔。
狗尿苔一去,霸槽已经能坐起身了,只觉得头疼,杏开给他做了稀汤在喝。狗尿苔赶紧回话,说他和牛铃没收拾住,野狗是挣脱了葛条跑脱的。霸槽就骂你能干个毬事!又遗憾如果杀了野狗,喝上面鱼儿的头筲子酒吃上狗肉,也不至于就醉了。狗尿苔已经听婆说了没给霸槽评上粮,也不敢提说开会的事,没想霸槽却说开了,骂道:让我缴二十多元,我缴二十多元了就为那十斤粮?!杏开说:这你不对,你老欠生产队的钱么。霸槽说:他们定的上缴款那么大,挣钱是扫树叶呀,那么容易?杏开说:你给我吼那么大的声干啥,上缴额大就是限制出去搞副业,那是资本主义尾巴么,你既然要去钉鞋又不交钱,名誉就瞎了。霸槽说:要什么名誉,我又有什么名誉?没钱就是没钱!两人顶碰起来,杏开气得也不伺候了,出门要走。霸槽抓起炕上枕头便扔过去,说:你滚,再也不要到我这里来!
杏开回到家,满盆并没在,她就看着柜盖上娘的牌位,牌位下角插了娘的一张小照片,眼泪哗哗哗流出来。娘,娘哎。娘在的时候什么事都护着女儿,娘活生生的人现在变成一张纸在牌位上了,杏开有了委屈事只是给娘哭。眼泪流了一阵,觉得后脖子处痒痒的,回过头来,是柜盖上放着的那盆指甲花拂着了脖子。杏开在盆子里栽着指甲花,冬天的早晨端出去晚上端回来,指甲花竟然还开着,但她没心思再摘花瓣染指甲了,去翻箱倒柜,终于在箱底的一个布包里寻着了藏着的五十元钱。她取了二十二元,还正在蘸着唾沫数钱,大回来了。
满盆问拿这钱干啥呀,杏开说她要借给霸槽缴给生产队。满盆一听就火了,把钱夺下,扇了杏开一个耳光。满盒已经耳闻过村里人的风言风语,见杏开竟然偷家里钱替霸槽交款,浑身都气麻了,便骂霸槽是什么货,少教么,浪子么,当农民不像个农民,土狗又扎个狼狗的势,你跟他混啥哩,你不嫌丢人,我还有个脸哩。杏开说:我丢啥人了,霸槽是地主富农是反革命坏分子?跟他说话就丢人啦?!满盆说:你给我喊,让外人听了嚼舌头呀?杏开却一把将窗子推开,说:有啥不敢让外人听的,我就到霸槽那儿去了,咋?谁嚼舌根是吃多了,嘴长了,嘴长了拿到石头窝里磨磨去!满盆把杏开往屋里拉,拉不动,又扇了几个耳光,杏开嚎啕大哭。
满盆家一吵闹,许多人当然就知道了,立在自家院子里听动静。半香假装到三婶家借筛子,说:三婶三婶你家筛子闲着吗,队长和谁吵哩?三婶说:我耳笨,不知道么。半香说:和杏开么你不知道?这杏开为啥事么和她大吵嘴?三婶说:儿女大了哪儿不和大人顶嘴?!半香说:是呀是呀,女大不中留么,杏开要和霸槽好那就好么,满盆把女儿看得这紧!三婶说:你喂过猪啦?半香说:还没喂哩。三婶说:那快喂猪去,噢,自家猪都饿得哼哼哩。半香还要说什么,巷道里影影绰绰有人过来,她就不多嘴了。
过来的是狗尿苔。狗尿苔是在杏开离开小木屋后,过了一会儿也回了村,才走到三道巷,听见杏开的哭声,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