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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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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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村里走去的杏开,杏开原先走路腰直直的,现在走不到一条线了,那只猫在后面跟着。炕上的被子和席都卷起来,炕面中间一页土坯塌下去。他再看门,疑惑刚才人在屋里却怎么门锁着,才发现门缝很大,可以从里面把外边的锁子锁上再从里面关好。霸槽说:你都看见了?狗尿苔说:看见啥?霸槽说:看见了就看见了,你还可以在村里说么。狗尿苔说:我不说。霸槽说:你就说!狗尿苔说:你是个啥人呀,杏开是个啥人呀,我白操心了,白把你家院墙外的榆树股子折了。霸槽说:原来是你折了榆树股子?狗尿苔说:是我折的,你要打我?霸槽说:我要请你吃蒸饭! 
  霸槽不打狗尿苔还要请他吃蒸饭,狗尿苔不相信会有这种好事,说:吃蒸饭呀?拿眼看霸槽,霸槽真的把一个瓷盆端来,里边有少半盆米,全部倒在了一个瓦盆里添水淘了,就又倒在锅里开始生灶膛火。狗尿苔证实了做蒸饭是真的,蒸饭的诱惑使他忘掉了烦恼和羞辱,立即去屋后抱了一搂禾秆,自己替了霸槽烧火。霸槽说:狗尿苔,这屋里的东西你看上啥?看上啥就拿啥!狗尿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说:你把那一堆包谷缨子给我,我辫火绳。霸槽说:还要啥?狗尿苔说:咦,你咋啦,对我这么亲?霸槽说:我得感谢你给我通风报信呀。狗尿苔就大胆了,说:我要你墨镜。霸槽说:你碎(骨泉)会要!这墨镜不给你,我夜里不戴墨镜睡不着哩。狗尿苔说:那把猪尾巴给我。霸槽说:那也不行,一会咱要把它吃了。狗尿苔说:那我啥都不要。却把桌子上一根铅笔装进了口袋,这铅笔是霸槽钉鞋时画皮掌样儿的。 
  蒸饭做好了,小木屋只有一个碗,狗尿苔就从桶里取了水瓢,让给他把蒸饭盛在水瓢里吃。霸槽并不让狗尿苔急着吃,而是把蒸饭全都盛在了饭盆里,然后刀剁了挂在门后的猪尾巴,剁成小疙瘩了,放在锅里炼油,再把米饭倒进去炒。霸槽说:要吃就吃美! 
  两个人把油炒的蒸饭全吃完了。狗尿苔是坐在那个条凳上吃的,他腿短,脚挨不了地,吃得太多太多了,脖子能动,身子不能动,从条凳上下不来。好不容易从条凳上溜下来,主动要去河里提水洗锅,却咯哇一声要吐,赶紧捂住了嘴。霸槽说:吃好了没?狗尿苔说:你不要和我说话,一说话我就要吐呀。霸槽说:我没和你打赌,要吐就吐。狗尿苔说:我才舍不得吐的。又把嘴捂住,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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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尿苔坚持着没有呕吐,一颗米也没吐出来,他走回村子的时候,太阳从牛铃家的屋脊上走下来,跌坐在了天布家院门口的照壁下,家家吃过了午饭都在开始喂猪。猪食是豆叶糠泡在泔水里,猪吞上几口了就抬起头看着站在猪圈墙边的主人,主人手里端着葫芦瓢,主人三个指头从瓢里捏了一些麦麸子撒在槽里,猪嘭嘭嘭地吞几口,头又抬起来。主人就用搅食棍敲猪头,骂:你日你妈的恁奸馋!像骂着媳妇或者孩子,又生气又可怜着,最后把所有的麦麸子都撒在猪槽里,给猪说些快些长膘的好话。长宽跳进猪圈,用手压着他家那只白猪的脊梁,脊梁凸得像刀子,说:噢,你咋不长肉吗,爷!另一个猪圈里的看星用锨往外铲稀泥,说:长宽,现在人昧良心,猪也吃昧心食。长宽说:秃子金家的猪咋长得恁快的,和我是同一天逮的猪娃,比我家的猪大了一个头哩。看星说:人家的猪身架子好,咱逮的猪都是疙瘩猪。逮猪娃看母猪,明年再养猪要到镇上去买,八成家的母猪下的猪娃再便宜也不能买了。天布的媳妇用篦梳给她家的猪梳毛,她舍不得给猪喂麦麸子,猪毛下生了一层红绒。她问看星:听说开石把猪缴啦?看星说:他不缴,娃生下来花销啥呀?长宽说:我还以为他要把猪杀了招呼着待客呀。天布媳妇说:你说天话,他有恁大的势?又问看星:缴上了个几等?看星说:三等,差点没验上。面鱼儿在镇上磨了好多嘴皮子求收购站的人,人家勉强同意了。可过秤时,猪拉了一堆屎,又尿了一泡,就少了五六斤的分量。天布媳妇说:这猪不承携他!狗尿苔就走过来,说:你家猪暖和,穿了红绒衣了!天布媳妇乜着眼,气得没说话。长宽说:狗尿苔你就不会说话么。天布媳妇说:猪比你强,看你这棉袄破成啥啦!又到霸槽那儿去了?狗尿苔说:去了咋?天布媳妇说:蝌蚪跟着鱼浪吧,小心把尾巴浪没了。狗尿苔说:霸槽好着呀!猪又不吃食了,乍着耳朵听狗尿苔说话,天布媳妇拿了搅食棍就打,说:好么,你给我不吃食!好得很么,日你妈的你给我不吃食!狗尿苔皱了皱鼻子,突然地闻到气味,嗯,又是那种气味。天布媳妇说:你给我皱,你给我皱!她又打猪的鼻子,狗尿苔没有说他闻到了气味,就回家去了。 
  就在狗尿苔刚走,喂猪的人家却传过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开石的媳妇难产了。 
  这最早是面鱼儿的老婆拉着婆在巷子里跑,婆缠过脚,虽然后来又放过,脚已变了形,又有鸡眼,咋跑都跑不快。老诚从泉里担水过来,说:蚕婆,过队伍呀?!说罢,想起狗尿苔的爷爷在四七年的秋上的事,那一天,河堤上的芦苇和毛拉子草正扬花,风把花絮吹得州河水面一层红雾,一支国民党的队伍从村子里过,狗尿苔的爷爷就是那次被拉去当了兵,以后一直拖累了蚕婆的。老诚就改口再说:狼来呀?!婆并没嫌老诚的话多,说:快,快背了我去开石家,他媳妇难产啦!老诚当下放了水桶,背了蚕婆往开石家跑,返回来,消息就在村里传开了。 
  凡听到消息,喂猪的已不喂猪,洗锅的锅也不洗了,踢里咣当全往开石家跑。水皮吃过饭钻进他睡的东厦子屋里,把门就关了,他是习惯了饭后身上就难受,都要进屋悄悄用手做那事,他知道这对身体不好,但就是控制不了。当他看着墙上贴着的年画里那个女的,一股子东西射出来,他娘在院子里说:水皮,开石媳妇生娃了,你去呀不?水皮隔着窗子说:不去!小声又说:我又没出过力,我去干啥?他娘说:听说难产了。水皮说:噢。等他开了厦子屋门,他娘已经出院门走了,他站在院门口,想着开石比他才大两岁,媳妇都生娃了,自己连个对象还没订下,难产就难产吧,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就看见支书走过来。 
  支书说:水皮,明堂家后檐墙上的标语缺胳膊短腿的,你也不补补?水皮说:那是墙皮掉了,我让他先搪墙,他不搪么。支书说:他还是不是古炉村的社员,他不搪?水皮说:我头一次催他,他说民兵训练哩,他没空。支书说:搪个墙皮能费多少时间,他整夜和麻子黑下棋就有空啦?!水皮说:就是呀!我二次催他,他说那得花钱哩,他没钱。支书说:水在泉里盛着的,土在地里堆着的,花啥钱?!水皮说:就是呀!支书说:你去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明日就搪墙,别影响了古炉村的形象!天布的媳妇从巷道里往过跑,见支书在,住了脚说:支书呀,你说这咋回事么,古炉村怎么生娃娃都恁难场的!支书说:你把你头也梳一梳么,年轻轻的头像个鸡窝!天布媳妇唾唾沫往头上抹。支书说:你说啥的?天布媳妇说:开石媳妇说生呀生呀就是不生,过了半个月了,只说瓜熟蒂落呀,又难产啦!支书脸沉了,说:真的?天布媳妇说:你不知道呀?这事你咋能不知道?!支书说:不像话,这么大的事没见谁来给我说么。两人也就往开石家去。 
  面鱼儿家的院子里已经立了很多人,开石媳妇住在西厦子屋,屋门闭着,开石蹴在门口,屋里是媳妇杀猪一样的叫唤。她一直在骂开石,说是开石害得她受这大的罪:我要死呀,开石,开石,你日你妈的受活哩你害我呀!气得开石朝屋里吼:你叫喊着你妈的×哩,谁呀媳妇不生娃?!婆就从屋里出来,斥责开石:她疼哩让她骂几句有啥的,你吼吼?!大家就拉开石到院外。院外有人说:支书来了,支书来了!院里的秃子金说:这事支书解决不了问题。麻子黑说:支书来了,那娃能不出来招呼?田芽在麻子黑背上捶了一拳,麻子黑说:走呀走呀,人家生娃娃,又不是给咱生孙子。支书就进了院,面鱼儿忙起身去取烟匣子,喊:狗尿苔,狗尿苔,火绳呢!没有回应,支书摆了摆手,见三婶端了盆热水从厨房出来往厦子屋去,问:不是听说胎位正着么咋还是难产?三婶说:是呀,肚子一疼我先过来了,看着好好的,可羊水一破,先出来的是一只手,就赶紧让蚕婆来。支书说:不会往镇上去吗?往镇上去就是去镇卫生院剖腹产,古炉村已经有七八个孩子都是剖腹产出来的,以至于下河湾西川村东川村的人作践古炉村的婆娘个个肚子上有一条疤。三婶说:能走人道就走人道,我想不至于就不出来,只是大人受些罪。支书说:如果不行,就让人给我说,我安排架子车往镇上送。说完,支书对院子里的人说:大家关心是好的,来看看就是了,都涌在院子里也不顶用,下午修河滩十八亩地堰的继续修地堰呀,灶火你和冬生把架子车收拾收拾,作个防备。灶火说:那我们不出工?支书说:给你们记工分么。秃子金就起了哄:都走,都走,咱在这里也没用。麻子黑说:是么,我听了半天,开石媳妇她没骂我么。田芽说:你嘴里啥时能吐出个象牙啊!大伙便笑一笑,男人们差不多就离开院子走了,妇女们还叽叽啾啾在院子里的桃树下,明堂的老婆在扳桃树枝,折下许多小节,自己怀里揣了一节,又给旁边的几个妇女每一个怀里塞一节,说:桃木棍儿避邪哩,将来生娃不难产。给半香,半香不要。戴花说:人生人真是吓死人呀!灶火媳妇说:现在生个娃娃难场,先前哪见过这难的?开石他娘生了开石兄弟四个,快当得像拉一泡屎。明堂媳妇说:你男人为啥叫灶火,就是他娘正在灶膛烧火做饭哩把娃生下来了,她是把娃收拾好了还把饭做熟的。说着便吃吃地笑,三三两两也出院门走了。 
  面鱼儿把支书送出来,支书说:你把酒准备好,娃生下来了,今黑村里人都来喝酒哩,有下酒菜没?面鱼儿说:我调些酸菜,再熬一锅腥油萝卜。支书说:光是酸菜萝卜?你又不管饭,那就弄些豆腐,有钱没,没钱我借你。掏给了面鱼儿五块钱。在院外的人看见了,就说:好,晚上来喝酒吃豆腐! 
  面鱼儿看看时候不早,也就把五元钱放在帽壳里,去了开合家买豆腐。回来,跑过磨子家,磨子家有一张八仙桌,就把桌子借了,头钻在桌底顶着,手提了豆腐篮子。一进院门,他老婆在桃树下哭哩,三婶劝说:大人好着就好,你不要哭啦,快烧些水,给月婆子打荷包蛋。老婆点着头,眼泪花花着到上屋去取鸡蛋,理也没理面鱼儿。面鱼儿觉得不对劲,放下桌子,问三婶:咋啦?三婶说:唉,娃娃生下来了,却没气了。面鱼儿踉跄了一下,险些把豆腐篮子掉在地上,说:死啦?三婶说:你声这高的!生下来浑身发青,咋抽屁股都不哭,以为羊水把娃呛了,嘴就给掏了,蚕婆现在用笼盖哩。面鱼儿往厨房看去,三婶没让他去。 
  古炉村的风俗,孩子生下来没了气的,并不立即丢进尿桶里或稻草包了扔到河滩去,而是认为撞鬼中邪,在盖笼里用明火燎燎。以前婆用这办法,大多数的娃娃还是死了,可也有两三回娃娃竟然又活了过来。面鱼儿和三婶,还有戴花,田芽都不再言语,看着厨房门,听娃娃是不是有哭声。天麻碴碴地黑了,风还在贴地扫,但院门楼上的干草却噌(口楞)(口楞)地摇,而中山顶上的鸟像树叶一样飞到了窑神庙上空,又摆成扇面在村子上空扇,扇过了面鱼儿家院子上,斜着要落在房顶了,却又扇着飞走。婆从厨房里出来,脸色不好,悄声说:没救了,面鱼儿,这娃不该到咱家的,你取捆稻草包了,趁擦黑撂了去。面鱼儿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他老婆在柜里取了个鸡蛋,腿软得走不动,又坐在了上房门槛上。三婶说:不让面鱼儿去了,我和戴花去。去院角取了稻草,进厨房包了孩子,出院门时,对面鱼儿老婆说:只要大人好好的还怕再生不下娃?哪个瓜蔓子没几个谎花?! 
  巷子里,开始有人来了,他们是来要喝烧酒吃豆腐萝卜菜的,当一进院知道孩子没成,顺门就走,面鱼儿拉着说:酒是给大家做的,在这里喝不成了,我给你们带了回家喝。来人就提了一小瓷罐儿,说:那这酒咋喝得下去呀?但还是都提着走了。提了酒回去的人在路上逢人就说孩子没成的事,许多人也就不愿去了。支书很快知道了情况,便给马勺说:你挨家挨户通知,让都去拿酒,娃娃没成,可大家为娃娃却操心着,多少提些酒回去喝,也是体现咱古炉村的风气么。结果家家都去人,提个小瓷罐儿,面鱼儿就把酒分给大家,已经见到酒瓮底了,他拿木勺敲着瓮沿说:没了,没了。却最后刮出了半勺,自己叽哽叽哽喝起来,人和瓮一块倒在了地上。 
  各家分的酒女人们都不喝,男人们就提了到灶火家去喝,灶火的媳妇喜欢热闹,灶火喝酒又畅快。喝了一阵,大家就兴奋了,差不多忘记了开石的孩子死去的事,开始吆三喝四地划拳。天布是最早提议到灶火家喝的,他提了罐子一边喝一边喊:明堂,磨子,看星,秃子金,都把酒提上到灶火家呀!磨子往出走,媳妇撵出来说:打平伙呀!你别没记性只贪着喝,又喝得给我吐血!把个萝卜塞给磨子,要磨子先垫个饥就不至于酒到肚里猫抓呀。秃子金出来,半香也出来,秃子金说:你去干啥,谁个婆娘家也喝酒?半香说:男人是嘴女人就不是嘴啦?古炉村没女人喝酒,从我这里起个头么!秃子金走,她也走,秃子金掀她一把,她掀秃子金一把,秃子金没办法,返回屋把酒倒出来一碗,说:你喝!半香不跟了,却倚着门问天布:天布,你一顿能喝几两?天布说:几两?一斤招不住喝哩!半香说:那好,明年我做了酒你来喝,看你喝得过我,还是我喝得过你?!看星说:你明年生娃呀?半香说:我拿我的包谷做酒还不行吗?生什么娃,给他再生个小秃子?大家就笑,秃子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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