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呀,瞎狗!狗说:汪,汪,汪啊汪,汪!他听不懂狗说的啥,又要走,狗就上来咬,他这下生气了,拾了个石头要打狗,狗才跑了。
欢喜回到家,面条刚煮熟,欢喜说等磨子回来了一块吃,侄媳妇说:磨子不知道啥时才回来,你先吃。欢喜就吃起来。欢喜的饭量大,总是端个盆盆当碗,当下捞了一盆盆,拌了调和,蹴在院门外吃。半香从门口过,说:叔的饭量好哇,能吃这么大一盆盆!欢喜说:再不能吃,那人就求失①(注:①求失:陕西方言:“不行了”。)啦!半香说:哎哟,还是捞面条,日子好么!欢喜说:好着哩,半香,这日子是好着哩!后来磨子也回来了,也捞一碗坐在炕沿上,侄媳妇是最后才端上碗的,说:调和咋样?磨子说:行,辣子出头得很。媳妇说:以后再忙,饭时了就回来。欢喜在院门口还接了话,说:就是,我回来的路上面鱼儿还拉住说他家窝事,我没听,我说天塌下来也不能耽搁吃饭么!磨子说:好,好。吃了半碗,看到媳妇碗里并不是捞面,而是汤面,说:你也给你捞些干的么,麦收了,又不是没有。媳妇说:你和叔吃好就是,外头人出力大,我在屋里,吃捞面糟踏呀?!突然听见有破碎声。媳妇说:啥响的,谁把碗打啦?磨子心里疑猜,端着碗到院门外看,便见他叔倒在地上,面盆盆在脚下碎成三片,忙喊:叔!叔!欢喜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磨子忙喊媳妇,媳妇一看就吓得哭。磨子说:快去叫支书!支书赶来,左邻右舍已围了许多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放眉头血的放眉头血。支书说:这病来得猛,快往镇卫生院送人,叫霸槽,叫霸槽!旁边人说:霸槽这几天去洛镇了。支书说:这狗日的,手扶拖拉机在不?旁人说:在的。支书说:让秃子金送人,快送人!磨子媳妇就进屋把炕上的被褥卷了,拿出来铺在地上,让人抬了欢喜到被褥上,一声一声喊:叔,叔,你咋啦,叔!秃子金跑来了,说了句:这阵用得上我了?支书瞪了他一眼,秃子金不再说话,把手扶拖拉机开了来,欢喜就被众人抬上去。欢喜身架子大,车厢里斜着刚刚放下,磨子就又进屋拿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垫在叔的头下。支书说:就枕这?磨子说:我叔一直枕石头,他说石头凉不害眼,越枕越软。支书说:石头咋能越枕越软?拿个棉枕头去!磨子又进屋取了他们夫妻的双人枕头,枕头上脑油蹭得明晃晃的,他想拍一拍,能拍干净些,自己的肚子也疼起来,一时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浑身软得坐在地上。众人说:磨子也不行啦?!忙又来扶磨子,磨子媳妇也身子靠住了门框,说:我也头晕!眼睛闭了,不敢动弹。众人都吓慌了,张着嘴说:啊!啊!不晓得该怎么办了。支书说:还啊啥的,出怪事了,都往镇上送!众人七手八脚把磨子和磨子媳妇也扶上车厢,又坐上去几个人,手扶拖拉机就突突突地往洛镇开。
到了镇卫生院,医生一检查,欢喜已经没气了,磨子是一进院人就昏了,经过救治,才慢慢睁开眼。医生说是食物中毒,给磨子夫妻灌肠洗胃,折腾了半天,磨子媳妇没事了,磨子也没事了。卫生院让磨子住院打几天针,磨子不住,在街上买了一张席,又买了只白公鸡,把他叔的尸体运回到了古炉村。
好好的欢喜,已经把一盆盆捞面吃了,却突然就死了,人命咋这么脆的!医生说是食物中毒,这怎么个中的毒,这毒又是怎么个中的,古炉村人都惊呆了。古炉村可是人经几辈都没听说过这种事。磨子家设了灵堂,开始做棺拱墓,支书没让入殓,给派出所报案。王所长带了三个人很快就来调查。认定这是一桩投毒杀人案,毒药就是灭鼠灵,但必须需要一只狗,让狗来试吃试喝磨子家的瓮里的浆水菜,桶里的水,罐子里的盐,缸里的麦面,米,包谷面,豆面,稻皮予炒面。牛铃说:我叫老顺家的狗去。老顺踢了牛铃一脚,说:让我的狗来,咋不把你家的猪叫来?支书说:那就用鸡试吧,鸡没狗值钱。磨子把自家一只不下蛋的母鸡抱了,让鸡一样一样吃,鸡吃得很快,吃完了就飞到院墙上,咯嗒咯嗒地叫。王所长又让鸡吃剩在锅里的饭,狗尿苔就招呼院墙上的鸡,鸡却不下来。狗尿苔说:你下来!鸡说:咯嗒!狗尿苔说:没事。鸡又说:咯嗒咯嗒?狗尿苔说:没事没事。鸡从院墙上下来,狗尿苔才要去逮,老顺家的狗忽地从院门口冲进来,一下子噙了鸡脖子,像黄鼠狼子一样,把鸡拉走了。狗尿苔撵出院门外,老顺家的狗放下鸡,汪汪汪地叫。狗尿苔就和狗你一句他一声地说话。
院子里大家都愣住了,麻子黑骂道:狗尿苔你成精做怪,你给狗说什么话?!也跑到院门外,拾了一根劈柴就向那鸡砸过去,鸡在地上扑喇喇了一阵,他逮住了,抱着放在锅台上让吃。鸡吃了一口,竟然站在锅里用爪子刨了刨就叼起了一根面条,像吃蚯蚓一样,脖子一耸一耸吃下去,飞下锅台,在灶下的灰土地上走。院门外,老顺家的狗叫得更凶,而且有了呜呜声。狗尿苔回来,说:狗说不敢叫鸡吃的。麻子黑说:不叫鸡吃了,你吃?!鸡还在灰土地上走,走了一行个字,又走了一行个字。支书说:没事,没事,这剩饭里没毒。鸡却步子歪起来,像喝了酒,人们就给鸡让路,鸡开始翻厨房门槛,翻了一下,没翻过去,再翻,咕噜栽在地上死了。
可以定下结论,锅里的饭是有毒的,是投毒人没有把老鼠药投到水桶里、面粉里和浆水菜瓮里,而是直接投到了锅里或擀好的面条里。有了结论,了解情况,磨子的媳妇说她从做饭到吃饭,家里没有来过别人,连鸡儿狗儿都没进院子。再勘察地形,厨房门是朝院内开的,有个窗子直接开在案板后的墙上,窗子对着巷道,窗子现在还开着。这就说明投毒人是从窗外投毒到放在案板上的面条上。接下来,派出所的人就要调查谁是投毒人,便留下磨子夫妻俩和支书,别的人全部散去。支书对狗尿苔说:把死鸡扔到尿窖子去。狗尿苔提了鸡一边往院外走,一边大声说:都看清呀,这是被毒死的鸡,谁要是再从尿窖子里捞了去吃,吃死谁谁负责!
但是,狗尿苔并没有把死鸡扔到尿窖子,他嫌尿窖子太脏,这只为破案而死的鸡应该把它埋葬在一处干净的地方。在去窑场的半路上,长着一丛苜蓿,狗尿苔挖了个坑把鸡埋了,还掬土壅了个小土堆。他说:是毒面毒死了欢喜爷和你,等罪犯抓住了,把他枪毙了,我会割他两疙瘩,一块供在欢喜爷坟上,一块供在你坟上。他说着,一只蜘蛛极快地爬过来,停在了坟头就不动了。狗尿苔感到奇怪,说:蜘蛛,你从哪儿来的就卧在这儿不动?而蜘蛛一声不吭。狗尿苔突然觉得蜘蛛是不是知道了,鸡在告诉他已经听到了他的话?
埋葬了鸡,狗尿苔几天心里不舒服,想到鸡飞到院墙时,他还在说没事没事,怎么能没事呢,就是让鸡来试毒的,怎么就哄着鸡说没事呢?从此,狗尿苔见了所有的鸡,狗,猪,猫,都不再追赶和恐吓,地上爬的蛇,蚂蚁,蜗牛,蚯蚓,蛙,青虫,空里飞的鸟,蝶,蜻蜓,也不去踩踏和用弹弓射杀。他一闲下来就逗着它们玩,给它们说话,以至于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有许多鸡和狗,地里劳动歇息的时候,他躺在地头,就有蝴蝶和蜻蜓飞来。牛铃很疑惑,问狗尿苔有什么办法能招这些东西,狗尿苔不告诉他。
派出所在古炉村呆过了七天,没查出个眉目,古炉村人心惶惶,支书更是脸上没光,接二连三地出事,这让他心气挫伤了许多。他对天布说:我镇不住村子了?天布说:这怎么能怪你?支书说:这是阶级敌人在破坏,确实有阶级敌人啊!他和天布把村人一个一个掂量了,没有谁是可以投毒的呀,可也似乎谁都可疑。
四类分子又集中学习了两天,这两天,到窑神庙去的是守灯和婆。王所长说:古炉村就这两个四类分子?支书说:要说呀,这两个还不是真正的四类分子,守灯他大是地主,蚕婆的丈夫是解放前当伪军去了台湾。王所长说:蚕婆,这种人还叫婆?支书说:她岁数大,村里人一直这么叫。王所长说:岁数大就不是阶级敌人啦?支书说:对,对,以后让村里人叫她蚕,或者叫狗尿苔他婆。王所长说:四类分子定得太少了,就是定得太少才出了这案子!支书说:还有一个人,以前学习也让来过,让他这次也来吧。于是派人把善人也叫了来学习。
牛圈棚里没了欢喜,临时让迷糊喂牛,牛不好好吃,迷糊就拿鞭子打,棍子打,拿起了什么就拿什么打,牛就叫声不断。王所长给守灯、婆、善人讲政策,又威胁恫吓,三个人却说不是他们干的,分别提供了那天他们在干什么活的人证物证。王所长就不再追究了,出来骂迷糊怎么养的牛,让牛老叫唤,也拿了皮带去牛圈棚抽牛,就把那头花点子牛打得趴在了地上。
守灯、婆和善人都没有作案的时间,就放了他们回去。又一家一家落实谁买过老鼠药,结果是家家都买过老鼠药,因为收了麦,家里有粮了,老鼠都跑来了,连黄鼠狼也来,八成家的三只鸡娃才出窝了三天,夜里就让黄鼠狼叼走了。案破不了,派出所的人还得轮流着在各家派饭,派到麻子黑家,麻子黑问:案子还没进展?王所长说:没进展。麻子黑说:会不会是外村人?王所长说:我是外村来的,是我呀?!麻子黑就在村里说:饭桶么,这么个案子都破不了!
案子破不了,欢喜就得下葬,因为尸体在第二天就变黑,又放了那么多日,身子下边汪了血,味道很重,就匆匆埋了。村里红白事支书定下规矩必须全村人都来,主家做饭吃,人人都帮忙,可欢喜是这么个死法,这规矩就弃啦,下葬那天,磨子没有给村人做饭吃。入殓前,当然是婆要给欢喜洗脸穿寿衣,用棉花蘸些水擦嘴角的血,刚一擦,一片皮就掉了,再不敢多擦,只用湿棉花在额上、腮帮子上点了几下。寿衣是三单三棉,头一件单褂子就穿不上,欢喜的肚子胀得像用气管子充了气,折腾了半天单褂子还是系不上扣门,另外两件单的三件棉的就无法再穿,盖在了身上。往棺材里放呀,不敢抬着放,一动就流一种是血不是血是脓不是脓的黑水,把所穿的盖的寿衣都渗透了。婆说:欢喜,你咋这可怜啊!着人用白布包了,抬着白布四个角放进去。但棺材又装不下,婆拿着麻纸包的草木灰垫身子,把这个胳膊压下去,那个胳膊又出来,那个胳膊是硬的,打着弯,像个烧火棍,吓得田芽、戴花不敢看。长宽在旁边埋怨磨子,说:人一咽气就要把身子放平整,你也不管,现在成这样!磨子说:我不疼么,我不疼么!就扑过去放声哭。婆说:不敢把眼泪滴到你叔身上,滴到身上他在阴间迷路哩。给你叔揉胳膊,揉胳膊。她自己却嘴里叽叽咕咕说:欢喜,欢喜,把胳膊放下去。你是冤枉的,派出所正破案哩,案能破哩。这话一说,磨子也说:叔,叔,你要有灵,你也向凶手索命么,你让他魂不守舍的暴露么,叔!欢喜的胳膊竟然慢慢软下来,勉强塞进棺了。盖上棺盖,再钉了长钉,又用绳子绑了抬杆,磨子夫妻上香烧纸,趴在棺前哭,天布指挥了几个壮劳力,一声吼:起!抬着棺材小跑着往坟地去了。
埋欢喜的那天,霸槽从洛镇回来。霸槽还在洛镇就听说欢喜被人害死了,欢喜在去年为挖石碑的事和他吵闹过,原本不想回来,可觉得古炉村竟然有人毒死欢喜,又想回来看看究竟,就回来了。抬棺时,需要有力气的,有人说看见霸槽回来了,让霸槽也来抬,狗尿苔就去小木屋叫霸槽。狗尿苔一出门,又是一群狗和猫跟着他,到了小木屋,屋里坐着一个生人,却没见霸槽。那人一见狗尿苔,说:是你呀!狗尿苔说:你是谁?那人说:不认识啦,抢我军帽的那天,你就在现场。狗尿苔再看,果然就是那天被抢了军帽的学生,慌忙往外跑,而狗和猫却扑在门口,堵住了那人,咬声一堆。
跑上公路,碰着了霸槽,霸槽从塔后竹丛里拉屎过来,还提着裤子。狗尿苔说:甭进去,那个学生寻咱的事来了!霸槽却笑着说:是那个学生。我在洛镇碰着了他,特意带回来的。狗尿苔说:他没认出你?霸槽说:不打不成交的,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就拉了狗尿苔进了小屋,那人说:你没想到吧,是你告诉我这里是古炉村,我说我记住了,我会再来的。这不就来了!那人伸出手来,狗尿苔才发现是六个指头。那人说:我叫黄生生。狗尿苔说:哦,六指指。黄生生没恼,却说:六个指头更能指点江山啊!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黄生生的手像钳子一样握得狗尿苔疼。
黄六指,哦,是黄生生,还足那么瘦么,头上又戴着了一顶军帽,胸口上又别了毛主席像章,不是两枚,是三枚。黄生生摘下一枚送给了狗尿苔,狗尿苔顿时觉得黄生生人挺好的么,就热火起来。狗尿苔问着这样,又问了那样,直等到远处的村里起了一片哭声,才记起他是来叫霸槽去抬棺的。忙给霸槽说了,霸槽却说他不去了,也不让狗尿苔去,还叫狗尿苔拿桶去河里提水,再抱了柴禾烧锅做饭。狗尿苔提桶到了河滩,扭头看见抬棺的人已从巷道走到了中山坡根,而这时候,一头牛突然在村边的塄畔上跑,接着是第二头,第三头,迷糊在大声叫喊着,叭叭地抽着鞭子,又有一群牛跑出来,全站在塄畔上伸长脖子叫,叫声又长又亮。狗尿苔丢了桶,就跪了下来,朝着中山碲了一个响头。
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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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生生在小木屋里呆过了三天,从此他成了古炉村的常客,隔三差五地来。他知识丰富,口若悬河,霸槽可以整夜不睡,坐在炕上听他说话。狗尿苔也去听了几次,就用手去摸黄生生肚子,说:肚子也瘪瘪的么咋恁多话?黄生生说:不是话,是革命的词汇!但这些革命词汇狗尿苔听不明白,只觉得这人厉害,比水皮要厉害,就听着黄生生说一会儿,他去舀一碗水递过去让喝,一会儿又把霸槽的炒面拿出来,炒面没有稀饭能拌成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