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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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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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的沤热,天并没有下雨,到天亮,睡在院子里的狗尿苔鼻子呛,一阵呼吸不匀就醒了,醒来一把麦草卷在头上,院墙上那张苫墙头的破塑料布盖在身上,原来是起了风。到了半早上,这风就把盆子粗的树都摇动,枝条像一堆绿云在空中推过来又移过去。院墙外的山墙边是一棵臭椿树,一股枝条斜着从屋檐下伸过来,那树股子在风里就不断地磨着屋檐,拉锯一样响,三页瓦便掉下来。 
  风是提前了二十天从屹岬岭下豁口的河道里出来的,顺着河滩刮沙,芦苇和蒲草的花絮先还是涌了云雾,变幻着各种兽的形状,后来就被沙尘遮了,州河里起了浪波,一褶一褶地像老母猪的肚子,昂嗤鱼再也不自呼自己名字,呼了谁也听不见。沙尘开始在盆地里撒欢,竟然旋转了,站在古炉村的塄畔上,能看见那是一个在空里的笸篮,是各种沙子、土、草、麦秸、树叶子、芦苇秆积起来的笸篮。村里人都惊叫着看那笸篮,笸篮倏乎就散了,沙土草叶如鸟群一样斜着冲过来,罩住了村子,所有人都灰头土脑,又连声咳嗽,跑进屋去砰砰啪啪地掩门关窗。 
  这样的风,古炉村人叫做妖风。妖风整整刮了一天。 
  妖风把打麦场上那三个麦草集子吹散,扑沓成一摊。麦草集子一散,就该是磨子敲钟招呼人重新要垒的,而钟一直没响。长宽家院墙根的蔷薇架也坍了,他用绳子把枝蔓拢在一起,再将绳子两头系上石头搭在墙头,纳闷了:怎不见出工? 
  磨子挑着一担粪,扁担头上又挂着一捆竹棍儿从院墙外走过,长宽说:队长,队长,今日给哪块地上粪?磨子说:西红柿地里上粪,蔓子都倒了,得插些竹棍儿扶着。长宽说:生产队哪有西红柿?磨子说:自留地里有么。长宽才知道磨子是去他家的自留地,说:队里不出工?磨子说:出他妈的×哩!吓得长宽再没做声。 
  是社员就得出工呀,就得靠挣工分吃饭呀,一群人立在巷中不知道该做什么活。有人说磨子已经撂挑子了,没头蜂就一窝没头蜂吧,旱地的包谷都七倒八歪,需要施肥壅土,水田有了料虫也得挑呀,就自发分了两拨,妇女们去挑料虫,男劳力拿了锄去后坡十八亩塬地上。如此干了三天,能来的都来了,不来的仍不来,不来的都在霸槽那儿忙革命。但到晚上,马勺在公房里记工分,谁都拿个工分册来要记,马勺也都记了。天布在公房的院子里摔门踢凳子,骂:日他妈,咱就只能促生产,咱就不能抓革命,革命是他爷给孙子留的家产啦?!灶火跟着嚷:毬,庄稼荒了就荒了,荒的又不是一个人的!第二天,去地里干活的人就少。第三天第四天,干活的人越来越少。 
  黄生生在这个中午又出现在了古炉村。他才在村口,就给了霸槽一个挎包,挎包鼓囊囊的。正好狗尿苔跟着一伙妇女去挑料虫,霸槽便让狗尿苔来背了挎包。黄生生说:鞍前马后咋还是这狗崽子?霸槽说:他腿儿勤。黄生生说:要注意重新培养人么,别落他人把柄。狗尿苔说:挎包里有馍我偷吃呀?!霸槽说:多嘴!要跟我就乖乖的。打开挎包,里边是毛主席像章,呀呀,鸡蛋大的,毛主席就在里边,穿着军装,戴了军帽,红堂堂的大脸笑哩。狗尿苔说:给我一枚!黄生生说:这是发给造反派的,你要啥?狗尿苔说:我也造反么!黄生生说:你造谁的反?去!去!狗尿苔原本要生气,让他背挎包他也懒得背了,就是给他毛主席像章他也不肯要了,可狗尿苔知道霸槽有些时候还需要他,就偏给黄生生个难看,就是不走,还坚持着要毛主席像章。霸槽自己把挎包背了,却说:你想要,可以给你,但你得去莲菜池里捞鱼去,黄同志口寡了。 
  狗尿苔就拿了竹笼子到莲菜池去捞鱼,捞来捞去捞不着,又到池边的石堰窟窿去摸,那里常有鲶鱼,摸了一阵,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拉出来一看,是一条菜花蛇。心想:吃鱼哩,吃你妈的×哩!故意把蛇提到霸槽家,说:捞不到鱼,只有蛇!没想黄生生一下子喜笑颜开,竟然说蛇肉比鱼肉好,当下就剁了蛇头,剥葱似的剥了蛇皮,然后盘在锅里的米上,要做蛇肉米饭。狗尿苔惊得目瞪口呆,连霸槽也嚷嚷这怎么吃,米饭吃不成了,连锅都是腥臭味呀!黄生生却说:这你得吃。霸槽说:我从来没吃过。黄生生说:文化大革命也是从来没经过呀!要敢吃,吃了你就知道好吃了。又对狗尿苔说:你也要吃。狗尿苔说:我不吃。黄生生说:那就不给你毛主席像章。 
  吃就吃吧,狗尿苔便留下来,他是在黄生生和霸槽做饭的时候,到了院子西边去看那几堵残墙。霸槽家的老宅院子以前是四合院,后来东西厦子房都坍了,拆下来的木头多半拿去在公路边盖了小木屋,剩下的在院东搭了一个柴棚,西边一直没有再管,仍是残墙断壁。狗尿苔在那里发现墙根竟还长着十几棵狗尿苔,这些狗尿苔差不多一个样子,都是两指来高,白胖胖的,似乎嫩得一碰能流水儿,但用手去摸,却像橡皮做的,又柔又顽。狗尿苔蹴在那里,想着村人为什么要给他起这种东西的名呢,在他们眼里他就是这样的吗?他有些伤心。 
  上房里,米饭还在做着,黄生生坐在门槛上掏出了许多传单让霸槽看,他们在说着北京呀,中央呀,文革小组的话,狗尿苔不理会这些,但他理会是霸槽在问为什么毛主席身边的那些人怎么一个一个都是走资派?黄生生说这些人长期以来反对毛主席,企图架空毛主席,要夺毛主席的权,所以毛主席发动了文化大革命。霸槽哦了一声,说:毛主席要收拾反对他的人还不容易?黄生生说:群众力量大么。霸槽说:你胡猜的吧?黄生生说:我在县上听北京来的造反派说的,我想也是这样吧。霸槽说:要靠群众,发动北京群众就够了,还用得着全国人都运动?黄生生说:你不爱运动?霸槽说:谁不爱运动?!没有人不习惯了运动。黄生生说:这就是机遇,明白不?霸槽说:春上天一暖和,地里的啥草都起根发苗了。黄生生说:你是啥草?霸槽说:我是树,我要长树哩。狗尿苔看了他们一眼,心想面前的这些狗尿苔呀永远都是那么小的,就叹了一口气,寻着几根竹棍,把那断墙的进口挡了起来。霸槽问:你在那里干啥哩?狗尿苔说:那里边长有狗尿苔。霸槽说:你寻到你了?狗尿苔说:我用竹棍儿挡了,不让谁进去采了。霸槽说:谁去采呀,不中看又不中吃。狗尿苔说:那说不定会长个树哩!霸槽就笑起来,说:长吧长吧,能长二指高的树! 
  蛇肉米饭熟了,蛇并没有化,米饭却完全变成了黄色,黄生生和霸槽吃起来,狗尿苔到底没有敢吃,他也就没有得到那鸡蛋大的毛主席的像章。 
  在这个晚上,黄生生又离开了,古炉村的大字报栏里有了新的内容,而且巷道的墙上刷上了打倒刘少奇、邓小平的标语。此后的日子里,霸槽更加意气风发,而且他的精力充沛,几乎就不多睡觉,常常是忙过几天几夜,觉得累了,他说我睡一会儿,趴在那里,或者寻个地方一蜷,别人还以为他没有趴好蜷好,鼾声已经响了。但这种睡眠也就一顿饭工夫,他又精神焕发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不时地有奇思异想,比如他让秃子金砍了柳条儿重新把大字报栏的上沿编出波浪状的造型,又从中山上采了野花组成花环,后又在花环上插上荷花,从莲菜池里摘来的荷花多,以至于栏两边都插着荷花。他制定了古炉村联指的宗旨和纲领,加入的条件和规定,一一书写在纸上,贴在墙上,甚至订了一个厚厚的本子,本子的封面封底用桐木板做的,上边又糊上了布,题写了古炉村革命造反大事记,每天要水皮来记,记好了再念给他听。水皮老爱用形容词,他嫌文绉绉,把那些传单让水皮学,学里边的句式,说:写得要有劲,知道不,这份大事记将会保留下去,就是十年百年以后再读,也使人要热血沸腾!于是,水皮每天记下村里发生的事情后,一有空就往公路上跑,那间小木屋住得更多的不是霸槽而是水皮了,他在收集着公路上往来的串联人的传单,那些革命的造反的语言就因此流行在古炉村,连牛铃和狗尿苔也闭了眼能背诵: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可忍孰不可忍。 
  霸槽先是满意着古炉村联指的名称,后又要起更新鲜更响亮的名字,因为公路上常有串联的人打着红铁拳,金箍棒,刺刀见红一类造反兵团名称的旗子,他为起不到一个好的名字苦思冥想。有一天,他们再一次砸掉了窑神庙大门上那幅雕着青龙的石刻联,秃子金就提到天布家的照壁上砖雕的一组图画,是什么内容看不懂,但都是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类,而天布是用泥搪了一遍,搪过了是企图要隐藏起来吗?秃子金的话使人联想到他这是要报复天布,可天布家的照壁确实是被泥搪了,应该去砸掉。去砸照壁时,照壁上的牵牛花蔓全开着花,新生的花蔓这么快又把照壁全罩了,花红得像火一样,天布和他老婆已经不能再强辩什么,只说照壁上的砖雕是四旧,但照壁不是四旧,照壁上的花蔓不是四旧,他们就把花蔓拉下来,把照壁上的泥皮扒开,让来人只砸砖雕。去的人拿了一把镢头,一把铁锤,更多的人都拿的是木榔头。这榔头是寻一个树疙瘩锯成一截,凿孔了安上一个丈把长的木杆,那木杆千刀万刀地削直,用瓷片刮光,又要抹上桐籽油反复擦拭,变成油光漆亮。古炉村人家家都有木榔头,每年冬季犁过地后,要用木榔头砸地里的士疙瘩,或者生产队积肥,沤一冬天,春上把粪堆扒开,也需要木榔头敲打粪块。砸天布家照壁上的砖雕最后是用镢头和铁锤砸的,木榔头并没派上用场,但去了那么多人,每人扛着一个木榔头,霸槽就在那时灵思一动,便将古炉村联指改名为古炉村红色榔头战斗队。 
  这些榔头随后统一用红漆刷过,统一放在了霸槽家,一旦开会或有革命造反行动,人手一个,阵式威风。霸槽也设想过拿榔头的人都统一服装,但这不现实,没有实施。他说,总会有一天,咱们要都戴黄军帽,腰里扎条带,脚上是胶皮鞋!而能做到的是剃头。以霸槽的意思,他想让大伙都理成他那样的寸头,但他的发型是在洛镇理的,古炉村没有理发的推子,一直用刀片子剃,他曾亲手给水皮剪出一个寸头来,剪成了一边高一边低,干脆就拿刀片剃光头。没想到剃了光头还真好看,于是,所有人都剃光头了。光头和榔头如同黑馍包酸菜一样是最搭配了,霸槽为他的这种设计得意不已。 
  红色榔头战斗队,村人只叫着榔头队。榔头队已经是革命造反组织了,就有花名册,除了最早的那些人外,后边越来越多的人也来,那就得申请加入,每加入一个,都要学会唱歌,把名字在纸上写了,贴在大字报栏上。再后,榔头队每天都有活动,哨音一响,人就集中在山门下,列队跑步,从山门下唱着歌喊着口号到村西石磨那儿,又从村西石磨那儿唱着歌喊着口号到村东大碾盘那儿,然后再返回山门下学习毛主席语录和念传单,或者听霸槽讲话。 
  古炉村先前的基干民兵训练,天布只是带队在打麦场上跑几圈,然后练射击,学俄语,绝对没有现在的榔头队威风。天布在砸了照壁上的砖雕后就感冒了,热感冒,窝在家里不出来。灶火来找他,一进院子给天布媳妇说:狗日的还是把照壁砸啦?!人呢?天布媳妇说:感冒了睡哩。天布听见,在炕上正流清涕,也不擦,等着灶火进来,清涕吊得老长。灶火说:你家照壁都搪了也来砸?天布说:我病啦。灶火说:你病了?磨子甩手啥事不管,你也病了,那好那好,咱都让人家往头上拉屎拉尿吧!灶火一走,天布气得擦了清涕,在院子里转圈圈。榔头队又在跑步通过村巷,经过他家院外了,霸槽没有吹哨子,也没有像他天布民兵训练时喊一二一,却在大声说:精神饱满的喊口号啊!我先喊四个字,你们喊后边两个字,喊过了再重复喊,保持节奏!于是,霸槽就喊:造反有理!跑步的榔头队就喊:有理有理!霸槽再喊:革命没罪!跑步的榔头队再喊:没罪没罪!天布趴在院墙的一个窟窿里往外看,看着榔头队夸夸地跑过去了,喊声还在巷道里回响。天布的媳妇烧好了姜汤,三声两声叫着天布去喝,天布还趴在窟窿那儿不动弹。天布的媳妇说:我叫你哩你听不见?天布拿起院墙根的鸡食盆子就砸过来,砸得媳妇跌坐在了厨房门口,他还骂道:叫你妈的×哩你叫!硬撅撅地回屋又坐在了炕上。 
  榔头队每天在村巷里跑步一次,吸引着更多的人去加入,好像不加入就落后,就不革命,自己有了错似的。狗尿苔每每在榔头队跑步的时候,正吃饭就把碗放下了,正喂猪也不喂猪了,要往外跑,但婆总是关了院门不让出去。那天三婶来借做包谷面漏鱼儿的漏勺,外边响起跑步声和口号声,三人就屏住气让响声过去,三婶说:跟后加入啦。婆说:跟后加入啦?三婶说:得称也加入啦。婆说:得称瘦得一年四季蜷着腰,他咋跑呀?三婶说:图喝醉酒么。婆说:喝醉酒?三婶说:你听,你听,喊着没醉没醉,酒喝醉了才说他没醉哩!狗尿苔说:那是革命没罪!三婶说:狗尿苔平日是霸槽的尾巴,跑步却这乖的在屋里?婆说:人家是榔头队,他去跑啥哩?去,到地窖里拿些土豆。狗尿苔没有去地窖拿土豆,却务弄起家里的榔头,而同时听见了又有人从巷道走过,似乎是在那棵核桃树的前边,和人高声说话。问:瓷片子刮榔头把哩?答:嗯。问:参加啦?答:没染红咋是参加啦?!问:哪几时染红呀?答:我拆了炕,把炕土施到白留地了再染,一染了就干不成农活了。 
  说这话的人家,斜对门就是磨子家的院子,磨子在哐哐地打胡基。他打胡基是要重垒厨房里的灶台。灶台已经十几年了,灶土就是壮土,可以当肥料。抓下来的灶台土堆在院角,他媳妇用榔头往碎着搕打,满院子都是一股子呛味,鸡跑出去了,狗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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