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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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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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婆,啥时候了?婆没做声。他又说:啊婆,做梦跳崖哩,是不是在长个子呀?婆还是没做声。狗尿苔翻身坐起,婆却屁股撅着,头钻在炕洞里。狗尿苔说:婆,婆!婆的头出来了,手里拿着柜台上的那个毛主席语录本。狗尿苔急了,说:婆,你把毛主席往炕洞里塞呀?!婆一下子扑过来捂住了狗尿苔的嘴。 
  婆告诉了狗尿苔,语录让水泡了,是中午就让水泡的。中午,婆端了一瓦盆水擦柜盖,面鱼儿老婆来还两碗红豆,这红豆还是春上面鱼儿老婆借的,她拿着升子来还,说她借的时候是平平两碗,须要婆再拿碗来量。婆就到厨房取了簸箕和一只碗,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里,再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里。面鱼儿老婆一走,婆在簸箕里捡红豆中的石子儿,鸡就谋着过来吃,婆一赶,鸡跳到了柜盖上,婆嘬了嘴吆,失,失,鸡就是不失。婆顺手拿了剪纸花儿的剪刀装着要掷过去的样子来吓鸡,没想那剪刀真的从手里飞了出去。飞出去也就罢了,谁又能想到会打中了盛水的瓦盆,哐,就把瓦盆打破了,水流得泡了毛主席语录本,完整还完整,但厚起来了一倍,发皱得再也压不平。 
  婆说:我怕让人看见了说咱是故意的,我藏到炕洞去。 
  狗尿苔说:谁看见呀,谁到咱家来呀? 
  婆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来了人呢?灶火买了个毛主席石膏像,不就让铁栓看见啦。 
  狗尿苔说:他看见就看见了么。 
  婆说:他说灶火是在勒毛主席哩,要毛主席上吊哩! 
  狗尿苔说:榔头队真的去揪灶火啦? 
  婆说:可不就去揪了!哎,你说真的去揪灶火啦,好像你知道? 
  狗尿苔说:啊,啊,我哪里知道,我睡了么。 
  婆说:多亏你睡了。 
  狗尿苔却说:那是怎么一回事,你去看了没吗? 
  婆说:我像你一样就跑去看呀?巷道里一起了吵闹声,我就去关院门,护院的媳妇正跑过门口,我问出啥事啦,她说了榔头队去揪灶火哩,灶火买了毛主席石膏像用绳子吊着拿回来的,是让毛主席上吊哩,是现行反革命。灶火不承认,说他不是水皮,他没喊反动口号,怎么就现行啦就反革命啦,他是买了毛主席石膏像,他哪是吊了毛主席,他是双手抱回来的。灶火死不承认。 
  狗尿苔说:啊好,就要不承认哩,不承认不就完事啦! 
  婆说:能完事?护院媳妇给我说,当时场面乱得很,灶火不承认,铁栓就说是他亲眼看见的,灶火说你看见的,我没看见你,你就看见我了?以前为自留地畔子咱打过架,你现在就陷害我?铁栓说,如果我没看见而说看见,那就让我爷死!灶火说,我要是让毛主席上吊也让我爷死!铁栓说,你爷早死啦!灶火说,你爷在炕上瘫了几年了,你盼不得你爷死哩。 
  狗尿苔咯咯笑起来,说:后来呢? 
  婆说:护院媳妇说,两个人争吵不下,红大刀的人也都跑了去,差一点打起来。 
  狗尿苔:打起来啦? 
  婆说:你盼打呀?! 
  狗尿苔说:那就没事啦? 
  婆说:我没敢多问护院媳妇,就回来藏咱家的毛主席书了,再没听见村里有啥闹腾,可能是没事了。 
  狗尿苔一仰脖子,倒在炕上,两只脚乍起来像手一样拍,说:这多亏了我哩! 
  婆说:你说啥? 
  狗尿苔赶紧说:我说多亏我早早睡了,哎婆,你把毛主席书藏在炕洞里,万一让人看见了那不是更说不清了吗? 
  婆愣住了,说:噢,噢,那咋办? 
  狗尿苔说:烧了,烧了就没人知道了。 
  狗尿苔就跳下炕要点火烧毛主席语录本,婆赶紧去关院门,院门其实她早关了,又关了上房门,两人就点着了书,一页一页撕下来点。书最后是烧成了一堆灰,可书烧的灰还是纸灰,又从炕洞里掏出些草木灰搅在一起,再铲了倒回炕洞去。还没盖上炕洞板,院门就有了敲响声。婆忙盖好炕洞板,又扫了炕脚底,才出去在院子里,问:谁?院门外咳嗽了一下。婆说:是灶火吗?院门外又一声咳嗽。婆说:啊你真没事了?我给你开门。但院门外没有回应,却从院门底下塞进来一个南瓜。这南瓜扁扁的,大得像个小蒲团,上面一层灰气。婆觉得奇怪,把南瓜捡了抱着,开门看时,院子外却没了人影。 
  狗尿苔从上房出来,问:谁个? 
  婆说:听着是灶火,开了门却没了人,塞进来一个南瓜。 
  狗尿苔说:灶火? 
  婆说:是灶火。 
  狗尿苔说:噢。 
  婆说:他咋给咱塞个南瓜呢,咱怎么能吃人家的南瓜? 
  狗尿苔突然得意地说:吃吧吃吧,给咱的咱咋不吃,吃。 
  狗尿苔从婆怀里取了南瓜,在厨房的案板上一刀切开了,瓜子掏出了一碗。 
   
  59 
  灶火差点要出大事,但灶火终究没出大事,或许是那天夜里的雨了,雨虽不大,却浇湿了一堆要燃烧的柴禾,只冒着黑烟。榔头队的人心里明白,红大刀的人心里也明白,柴禾堆冒黑烟并不是柴禾堆是灭的,那烟是火在憋着,总要憋出焰来。好的是又下了一场雨,雨一驻,庄稼就熟了,庄稼熟的也真是时候,十几天里人像狼撵一样,歇不下,尿尿都来不及尿净,裤裆里总是湿的。待到收割了屹岬岭根的那十八亩稻子,秋收就彻底了。自留地里的包谷不等成熟却早已吃完,生产队的新包谷一分下来就家家剥颗,该晒干了上磨子的上了磨子,不上磨子的便装柜入瓮,有的人家又碾下了新米,用布袋提着,往南山里去换包谷了。地还有一部分没犁完,地里的包谷根茬子和稻子根茬子,却在夜里被人挖了回去当柴晒。古炉村人习惯着出了门回来手不能空的,比如担一担垫猪圈的土,拾了半笼子人粪牛屎,实在没啥能拿的了,就提一块半截子砖。只有狗尿苔和婆稀罕着柴禾,他们没钱去西川村煤矿上买煤,也没力气去南山脑的沟岔里砍柴,迟早进门不是胳膊下夹一把干蒿呀,谷子秆呀,就是笼子里捡着树枝草叶。所以,一连几个晚上,婆孙俩都是在地里挖稻根茬。 
  十五的月亮一圆,就圆到头了,接下来的夜里月亮便越来越小,以至于再不露面,整个天是个黑门扇,几颗星星像门扇上的钉泡在亮着。婆孙俩挖到半夜,背了稻根茬篓子往回走,地是黑的,地堰上的石头是黑的,狗尿苔和婆也黑得只是个人形。婆说:走慢些,别崴了脚。狗尿苔说:啊婆,前边亮亮的。婆说:不要往亮处走。狗尿苔说:为啥?婆说:那是莲菜池了。今年的莲菜池里莲菜没长好,因为都去捞浮萍草,踩得多半的莲菜都坏了,只有池中间还长些荷叶,莲菜池倒成了一个涝池。狗尿苔以为这夜里一切都黑了,莲菜池在白天里水就不清澈,应该在夜里更黑的,没想到它却是亮的。 
  狗尿苔说:噢,它不就是一池水吗? 
  婆说:是水。 
  狗尿苔说:水在夜里不黑? 
  婆说:它越黑越亮的。 
  狗尿苔从此记着了这句话,他说:莲菜池子跟人的眼睛一样呀,它在看夜哩? 
  婆说:你这娃! 
  晚上挖稻根茬的只有狗尿苔和婆,而白天挖稻根茬的人就多了,都是些妇女,有榔头队家的,也王有红大刀家的。往日里男人们闹革命哩,话说不到一块,而婆娘们还是相互问候着,家长里短,唆是弄非,虽时不时就撅嘴变脸,却也狗皮袜子没反正,一会儿恼了,过会儿又好。但是,现在却突然地拙了口,准见准都不说话,各挖各的稻根茬,吭哧,吭哧,挣得放出个响屁,也没人笑,,狗尿苔挖出的稻根茬在地头积了一堆,装进篓要背回家,却背不起来,让得称的媳妇帮他揪一揪,得称的媳妇帮着把篓揪上背,他说:我得称哥咋没来?得称的媳妇不说话。他说:你咋不说话呢?得称媳妇说:我憋得很了,可我不敢说么,我一句话说错了就有人报告哩。狗尿苔心里略嗡一下,以为得称的媳妇知道了他给天布通风报信过,当下脸也红了,背了篓就走,得称的媳妇却说:让我看看你的鼻子!狗尿苔说:我塌塌鼻不好看。得称媳妇说:是不好看,但听说你鼻子能闻出一种气味,一旦闻出气味了村里十有八九不死人就出事,是这样吗?狗尿替立即说:你听谁说的?得称的媳妇说:牛铃说的。狗尿苔说:牛铃我日你妈!得称的媳妇说:你真的能闻出?狗尿苔赶紧就走。得称的媳妇说:瞎人还长个能行鼻子,狗尿苔,嫂子给你说,再闻见那气味了,谁都先不说就给嫂子说,不敢让我和你得称哥有个啥事!狗尿苔说:谁有事,你们也不会有事的。走心地畔_r,想着得称足老实言短的,可得称的媳妇却是舌头压不住话的人,就悄声说:哼,我啥话敢对你说?! 
  走到村巷哩了,狗尿苔又想起得称媳妇的话,得称媳妇说能行的鼻子,哦,他一直恨自己的鼻子,却还有人说他鼻子能行呀!狗尿苔当然用手要摸一下鼻子了,就觉得自己对不住了自己鼻子,他使劲擤着鼻,要让鼻子干净,还伸出舌头来,舔了一下鼻尖,向巷道拐弯处那棵香椿树走去,把鼻子贴到树身子,说:给你闻些香气! 
  看星担了一担垫圈土经过,看见狗尿苔在香椿树上蹭鼻子,叫了一句:哎!狗尿苔回头看他了,他却又没再说活,立在那里换肩。看星戴了个围肩,围肩是用獐子毛装成的,那是他最显派的东西,古炉村也就他一人有,进山砍柴或用米换包谷土豆时戴着,连担水挑粪他也戴着。他没有放下担子,就站在那里换肩,换得特别轻巧,身子只拧了一下,扁担就从右肩换到了左肩。巷道拐弯处的对面是个尿窖池子,池子边长着一棵枸树,那是跟后家的枸树,跟后就一边整理着割下来的枸树皮,一边拿眼睛瞅着看星。看星在换肩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跟后在看他,但他没有理,偏扬了头往旁边的屋檐上看,屋檐上站着一对扑鸽,一只白扑鸽,一只黑扑鸽,跟后说:看星,看星。看星没吭声。跟后说:看星,我给你说活哩。看星这才回头说:我耳朵笨,你给我说话哩?你咋还能给我说话呀?跟后说:我不像你,吓得不敢理我了,我是害过你吗,我是打问过你毬长毛短的事吗?看星说:那啥事?跟后说:刚才看见你在地里干活就想给你说,又怕你不理我……。看星说:理的,咱都是贫农,都忠于毛主席的,昨不能说话?你要是半香,我不敢蜕的,要是狗尿苔我也不敢说的。狗尿苔脸一下子红了,接了话茬儿,说:我是搅屎棍啦,是非精啦,我可不是榔头队的也不是红大刀的。看星说:你人小鬼大,两边都不是,两边落好么。你碎(骨泉)小心点,两边能都对你好,两边也就都能对你不好!狗尿苔刚才还满不在乎的,一下子蔫了,看星不理会了狗尿苔,问跟后:你给我说啥事?跟后说:说了你不要急。看星说:急啥?不急。跟后说:我路过你家猪圈,你老婆抱了两个猪娃去找顶针她大,说是猪立不起腿子,吐哩。看星一听,就把扁担推开了,扁担一离肩,两笼土咚地摔在地上,撒了腿就往东跑。跟后说:不让你急,不让你急,你就急了?! 
  看星一口气跑到顶针家,顶针家的种猪正在给八成家的母猪配种,种猪扑在母猪的身上了,母猪没有站稳,种猪的那东西戳不到里边去,嘀嘀哒哒流水,急得顶针她大骂母猪也骂种猪,就过去把那东西帮着往里塞。配完了,八成问这样能不配上?顶针她大说:咋配不上?!顶针她大脾气怪,不合群,但只有他养种猪,又会给猪治病,八成就不和他多说话,从褡裢里取了四斤包谷,还有二元钱,放在了顶针家的拒盖上,说:我放这儿啦,要是没配上,我得再来一次,就不拿礼啦。顶针她大泌:行。从地上抓了一把柴草在擦手。看星问了是不是他老婆抱了猪娃来过?顶针她大说:猪活啦吗死啦?看星说:你说的屁话,你盼我猪死呀?!顶针她大说:我又不是榔头队的,有啥仇盼你猪死?你还回去?看星说:没回去,顶针她大说:那你快回去看看,你老婆把猪抱来就上吐下泻,我认不得是啥病,让回去熬些绿豆汤灌灌。看星说:你讲究给猪治病的,你认不得病?!说完就跑走了。顶针她大对八成说:吃屎的把屙屎的顾住了?!真个是造反派的人就这么横!八成说:这事不要往造反派上扯,我也是造反派的。顶针她大说:呀,啥人都造反哩?! 
  看星赶回家,两个猪娃已经死了,而另外的几头猪娃也都在上吐下泻,他老婆熬了一锅绿豆汤,一边哭着一边给猪喂,猪就是不张口。看星就跳进猪圈,把猪娃抱在怀里,掰开了嘴,老婆拿勺子往里灌,不是灌得猪噎住了就是没灌到嘴里,看星骂:你能干了你妈的×!让老婆掰猪嘴,他来灌,一手灌着一手还抚摸猪的脖子,但是,猪脖子越来越硬,后来全身也都硬了。死了一个猪娃,又死了一个猪娃,不到天黑,所有的猪娃就都死了,看星在猪圈里号啕大哭。村人说:他妈死也没这么伤心过。 
  看星家的猪一死,奇怪的是几天之内,村里的猪都在死,而且下河湾也传来消息,下河湾的猪挨家挨户全死了。顶针她大就怀疑这是一场猪瘟,一定是下河湾死了猪,把猪杀了卖肉,就询问古炉村谁买过下河湾的猪肉,但没有谁家买过,就又怀疑有下河湾人来过村里,他们吃过瘟猪肉后有粪便屙在古炉村。顶针她大的话说得人毛骨悚然,死了猪的人家当然还都在杀了猪拿到洛镇或邻村去卖,古炉村人不敢吃,没有死的猪就熬着绿豆汤灌。但最后,猪还是死了一半,尤其是横巷和东斜巷,十三户人家猪死的没剩下一头。 
  狗尿苔家的猪在第三天出现了异常,先是不再从猪圈墙上扑出来,但狗尿苔还是在猪圈墙上架了木板,警告着说:你可别扑出来,出来你就染上病了。猪没有往出扑,却总是前蹄搭在墙头,晃着脑袋哼哼叫。后来,再去喂它,它往食槽前走突然前蹄闪了一下,卧在那里。狗尿苔就害怕了,说:哎,哎,你别吓我!把猪赶起来,猪走了三步,竟然走的是猫步,又是前蹄闪了一下,但没有卧倒,拿眼睛看着狗尿苔。狗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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