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我反应过来,又有几个人从我身后冲出来。他们像是在追赶前面的那个人,使劲喊他的名字。我的包像是绿荫地上的足球,被一只接一只的脚连环踢。
只有一个人从我身边跑过去,又折回来,弯着腰把脏兮兮的包捡回来交还在我的手里。
“没事吧,小姑娘?”他问我。
我摇摇头,刚想说“你们再怎么着急也得看着点啊”之类的话,他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我站在原地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包上的土,然后大踏步地朝着女生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一切,与我无关。
那天,是我入校的第一天。九月的天空澄净明媚,比我的心情好看多了。
学校是在离市区很远的一个偏远小镇。灰头土脸的矮破房子里,平地拔起一片高楼,听说是个华裔办起来的贵族学校,声名远扬。
每一次送我,爸爸都要在高速上开近一个小时的车才能拐入岔口来到这个小镇。
我问他,“为什么非要我转学?”
他说,“你的独立性太差,必须要在集体生活中好好锻炼一下。”说完就打开后车厢,提出一个很大的旅行包。那里面,全是我喜欢的零食和漫画书。
他说,“想爸爸的时候就打电话,别吝啬那几块钱!还有……衣服,脏了就攒着,月末拿回来让阿姨洗,别总是动凉水……”
我知道,他其实比我更舍不得分开。锻炼只是一个借口,逃避才是真相。
我接过包说,“别送了爸,我自己进去。”
他依依不舍地抓着大门的铁栏杆望着我。
我回头,“你可以和她结婚,但是,永远也别指望我会叫她一声‘妈’。我的妈妈只有一个,谁也别想代替她,你也一样!”
我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忍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还是在最后的时刻说出来了。我看见他的嘴动了动,但最终还是紧紧地抿住。
我知道我必须转过身,开始新的生活。
黎明不要来 二(1)
学校是封闭式的,一个月回去一次。在学校的期间,我依旧保持了旷课的习惯。
我不爱和别人说话,同一个宿舍的也不爱。她们背着我说我很古怪,性格孤僻。其实我不是这样子的,我只是不喜欢和人相处时那个最初的阶段——充满虚假、做作、小心翼翼的一个阶段。我不喜欢堆着笑去刻意讨好谁,任何人 都不愿意。
我每天挎着书包走在校园里,孤孤单单的,头发被风吹在脸上,从校园后面那个废弃的花园走出来,总是会把搂在一起的情侣吓一跳。
再后来,我就常常跑去图书馆呆着。因为,那时秋天已经来了。校园的石凳上变得很凉,坐久了会肚子疼。而图书馆全天都开空调,我坐在空调下面,枕着围巾,每一觉都睡得很安稳。
直到有一天,安小培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天下小雨,天阴冷阴冷的,我缩着脖子坐在窗户边,往玻璃上哈气,然后伸着一根指头在上面画画。
忽然,一阵冷风从我身边擦过去,然后是很大声的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我侧过头,觉得来的两个男生中有一个挺面熟。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旁边的男生突然大声地说,“安小培,怎么,你连小女孩都不放过啊……”
图书馆很安静,像是平静的湖水表面。他的声音像一颗石子丢进来,众人的目光像是激荡开的涟漪,一层一层的投射过来。
注视中,那个叫“安小培”的男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专心致志地从书包里往外取东西。刚才大声说话的男生也开始翻书包。又急又无序,最后干脆抓起书包的底,哗啦哗啦地往外倒。
电话、美工刀、硬币、清凉油、水杯、墨镜、漫画书、mp3……就是没有一样和学习沾边的东西。
真夸张!我暗暗地想,像这样的学生怎么还没被开除啊。
他发现我盯着他们,猛地站起来,对着我吼,“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啊?”
安小培立刻拽他的胳膊,“干什么你,别捣乱了,坐下!”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但却有一种很坚决的力量。
那个男生悻悻地坐下了,可是眼睛还死死地瞪着我。
我小声嘟囔,“你这模样也叫帅哥啊,那天底下的帅哥都死绝了……”
他的身体立刻像摸了电门,“刷”地一下前倾过来,横过半张桌子,张牙舞爪地对着我,“喂——死丫头,你不想活了吗,唧唧歪歪说什么呢?”
我站起来,抓过面前的水杯,一杯水泼在他脸上。
“你火气太大了,需要别人帮你去去火!”我说。
后来,再提起这件事,安小培每一次都对我竖起拇指,“辛蓝,你那天真是太牛了!”
我只是笑笑,说,“没什么,小意思……”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比起以前的我,泼杯水在别人脸上,又算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和安小培还有那个坏脾气的男生一起被叫到了教导处。
教导处的老师是个40多岁的妇女,大概是要为学生竖立起艰苦朴素的形象,终年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还戴着藏蓝色的套袖。永远不变的发髻给人一种严肃、刻板的感觉。学生在背后都叫她“灭绝师太”。
“灭绝师太”一边翻着档案,一边用眼睛在我们三人的脸上扫来扫去。然后清清嗓子,说,“辛蓝、安小培、江北北?”
她摘下眼镜,叹口气,“怎么又是你江北北?一个星期打架3次、宿舍里抽烟7次、课堂上顶撞老师11次……你是真的不想继续上学了是吗?”
“是的。”没等我从老师的数落里反应过来,他已经脆生生地回答,“那你就开除我吧,我真的不想继续念了!”
“北北……”安小培用手肘捅他。
“你们谁也别劝我了!”他忽然激动起来,手指紧紧抠着办公桌的边角,大声地说“开除我吧、开除我吧……老师,求求你开除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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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不要来 二(2)
我惊呆了。
这是什么状况?
因为总是旷课也总是被抓,所以无论在哪个学校,我进出教导处的心情可以用“安之若素”来形容,见惯了一些学生对着老师声泪俱下,但无一例外是违反校纪后恳求哀求甚至祈求老师网开一面,不要开除不要告诉家长什么的。 像今天这样的情形,还真是让人跌破眼镜。
我像是看戏一样看着安小培一把拽过江北北,而江北北痛哭流涕地趴在他的肩膀上,一旁的“灭绝师太”则不停地用手抹额头上的汗……屋内的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窗外的天空黑幕似的罩下来。
等我实在困得受不了,打哈欠打得嘴角肌肉都有些僵硬时,“灭绝师太”终于无力地挥挥手,疲惫地说,“好了,都先回去吧,至于江北北,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上课。这件事我会和校长商量后再来决定。现在,都回去睡觉吧。”
如蒙大赦,我第一个冲出去。
走廊里的应声灯被一盏一盏的踩亮。可旋即,又在身后一盏一盏地熄灭。
忽然有人说话,很温和地,从黑暗里传出来——“那个……你叫辛蓝是吗?”
我回头,安小培和江北北,在距离我不远处站着看我。
“是的。”我说,“怎么了?”我在心里小心提防,该不会要为刚才的事情找我报仇吧……还没等我想完,安小培忽然说了一句足以让我下巴脱臼的话。
他说,“我们去喝酒吧。”
“呃?”
“我知道学校后面有个施工地,从那里可以翻出去……”他的神情看起来很自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个。
走廊里一片静谧。应声灯在头顶无声无息地熄灭。
我们隐匿在黑暗里,看不见彼此的眼睛。
可是,我能感觉到他正在注视着我。
黎明不要来 三
我们是从学校正在施工的地方翻出去的。那里有片被推倒了一半的残垣。我们必须要在10点半熄灯前逃走,否则等查房的老师发现我们不在,一定会满校园地找我们。
干了一天活的民工们已经窝进帐篷准备休息。橘色的光从里面透过来,看起来暖暖的。我一边往手心里哈气,一边小心地避开还留守在工地的民工。
安小培扭过头小声地问我,“冷吗?”
我点点头,说,“是啊,我都快要冻僵了。”
安小培笑起来,“别那么夸张,害得我本来不冷也觉得风嗖嗖地吹啦!”他用手紧了紧衣领。
旁边的江北北倒是格外安静,从教导室出来就一言不发。这会正对着一面围墙发呆。
我嘲笑他,“这会才面壁思过有点晚了吧……”
他也没理我,只是大踏步地从我身边越过去。
安小培安慰我,“别介意了,他只是心情不好……”
我气呼呼地反击,“我心情还不好呢。”
正说着,江北北又折了回来。站在墙边开始解扣子。安小培纳闷地问,“你干什么?不冷啊?”
我的脸微微有点烧,以为他是听见我刚才和安小培的对话,怕我着凉,要脱掉外套给我呢。我故意别过脸不去看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脚下的石子。
忽然听见江北北粗着嗓子说,“你!别磨蹭了!快点!”我一回头,发现那件“怕我着凉”的衣服赫然铺在墙头。
他对安小培说,“估计是学校知道总有学生从这翻,故意在上面弄上了玻璃。要是没看见的人,还不得把手扎破?”他一脚踹在墙上,骂道,“真够损的!”
安小培笑,“还是你细心……要是我肯定发现不了。”说完回头问我,“是不是辛蓝?”
我说,“我怎么知道……”心里窝了一肚子的气。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我肯定会说“是呀,好细心好体贴啊”,可是,一看到江北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我就想扁他。
他这个人,脾气坏,嘴巴臭,对女生动不动就张牙舞爪,看见老师又痛哭流涕。没出息!一看就是没担当没责任感的超级大坏蛋!
安小培在我身后直笑,“你怎么对他有那么大的成见啊,他以前得罪过你吗?”
我回头说,“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嘛?”
“不需要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
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讨厌一个人,其实,有时候还真的是有理由的。只是,也许这个理由看起来和我毫无关系,甚至,在别人眼里,我根本是无理取闹蛮不讲理。但我真的会因为这个和我一点也没有关系的小小的突发事 件,一直坚持下去,讨厌,或者喜欢,某一个人。
黎明不要来 四(1)
我端起第三杯啤酒的时候,爸爸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我拿出来看了看,挂掉。又重新放回兜里。
安小培坐在我对面,笑着说,“家里人打来的吧……一定是学校已经发现咱们不见了。”
我没说话,仰着脖子把酒杯里的酒喝得干干净净。安小培大呼小叫起来,“辛蓝,你的酒量可真好啊!”
我笑笑,“小意思。这比起我以前,可真是太小儿科了。”
安小培立刻把酒瓶拿起来给我倒,“还以为拐了一个乖乖女,谁知道竟然是大姐头啊!”
“你见过天天旷课的乖乖女吗?”我嘲笑他。
我和安小培你一句我一句地调笑时,江北北一直埋着头喝酒。
马路边的小烧烤摊,烟熏火燎,透出火辣的香气。橘色的灯泡照在我们头顶,桌上烤肉的热气和我们嘴里的哈气,形成一片氤氲。
我口袋里的电话铃声始终坚持不懈地响着。我把手伸进去,按掉。它又响起来,按掉,又响……在这点上,我和我爸都一样,执拗、偏激、冥顽不灵,同时,不懂得退让。
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他是以怎样焦急的心情在客厅里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拨打电话。而身后,站着那个女人。
我喝掉第四杯啤酒。
安小培小声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我看着他,说,“既然出来了,干嘛又回去?”然后把杯子往他面前使劲一放,豪气地说,“倒酒!”
杯子忽然被夺走。
我瞪大眼睛,看到一直沉默的江北北抬起头,也瞪着眼睛看我。他冲我吼,“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
我冷着脸回答,“不用你管!”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一直不接电话他们会多么担心你,你为什么这么不懂事?”
“不用你管!”我一字一句。
他“霍”地站起来,两只手重重地落在小桌上。我看到江北北的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眉头紧紧地扭在一起,形成一个很深很深的“川”字。有一刻真的让我挺害怕。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为,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和男孩子打架,我比他们还凶狠;和我爸吵架,我敢从二楼跳下去。可是,那天,我居然因为江北北的一个眼神而心惊胆战。我以为他一定会冲上来揍我。
可是,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不知道是烧烤的烟熏的,还是那夜灯光太温柔,慢慢的,他的眼睛里竟然蓄起泪水。
他说,“你知不知道,有肯在凌晨因为找你而不停打电话的爸爸妈妈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有多少小孩都会羡慕你吗?为什么,你要伤害他们?”
他的口气让我想起爸爸。每一次我和他争吵,他总是带着这样一副“为什么你不理解”的口吻和神情对我说,“你不要这样,你知不知道爸爸有多么爱你……”
可是,我宁肯他冲过来狠狠地揍我一顿,也不要他这么委屈这么无奈,好像我是在存心找茬和他作对。他总希望我理解他们,可是,为什么他就不能理解我呢?
我站起来,对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江北北喊,“你凭什么教训我?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
他也对我喊,“我只知道你这样做对不起你爸爸妈妈!”
我喊的比他还大声,“我没有妈妈!”
我喊完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直在旁边做和事佬的安小培也住了嘴。整个夜晚静悄悄的,好像连烧烤炉里“劈啪”作响的煤炭也忽然停止了燃烧。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北北忽然笑了,“原来,我们是一样的。”
可是,我觉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