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膝上犹如火烤般灼痛,然而,颖言只是全神贯注的看着耐心为自己敷着膝盖的父亲,黑眸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
宇文靖知道大夫在施针之时最需要的便是集中心力,因此,替颖言敷完后便离开了。
“公子!”眼见宇文靖离去,大夫突的跪倒在床边。
“穆叔您快起来。”颖言侧过身想去扶他,不料牵动膝上伤处,疼得闷哼出声。
“公子别动!”穆云见状忙站起去扶他。“公子,您……”
颖言靠回床背,淡淡一笑,“南楚留下的那些药,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所以,我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子。”
“服用那些药无异于在饮鸩止渴啊,即便可以让您暂时恢复元气,可药效一过,只怕您受的折磨更深……”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颖言凄然的笑笑,“穆叔,我是不能倒下的啊,总有这许许多多的事等着我去完成,若是那般无用的身子,能做些什么?所以,即便清楚地知道,每吃一颗药就会在残病的躯体上再多划一道痕迹,我也只能、义无反顾的那样去做……”
穆云看着他,不由得老泪纵横。想当初,他潜心钻研医术,开了闻名皇城的医馆‘仁和居’,慕名前来治病的不乏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可是这些又有何用?当他终于以为可以治好公子与生俱来的顽疾之时,却不料公子那身集合了无数人心血的内力被尽数废去,病症倏地加重,之前的法子一下子失去了用处,只得让南楚研制出了那似毒非药的聚清丹。这些年来,公子对此药的需求越大,身子自是越差。如今,被雪水浸泡过,聚集在他膝上的,已不是简单的寒气,而是,寒毒!
“我需要这双腿。”看着穆云无限哀痛的望着自己的膝盖,颖言心内一慌,“穆叔,不管用什么法子,请让我,重新站起来!我、我并不贪心,只要,只要再给我一年的时间,我必定从琉诚峻手中夺回西麟,让那些忠心拥护母亲的旧臣与子民重新踏上故土!那么,这之后,老天要我的命,我也自然舍得了……”
“公子!”穆云心中凄楚,若当年,自己这些旧臣没有去找公主,更没有将这样一个沉重的枷锁套在当初那个令人无限心疼的稚子身上,那么,公子是否可以过得自在快乐一些……“您,放心,属下已派人去寻药王,您的病一定会好!您还要做西麟的君主呢!至于您的双腿,属下必定竭尽所能…”只是,他派去的人已整整两年没有回讯。
“穆叔,谢谢您。”颖言真诚的感激他。
谁做做西麟的君主,他其实并不在意,只要,能让他们回去…只要,所有人都能幸福…就好……
“要想驱散您体内的寒毒,必须以极其深厚的内力,一分一分的将银针推入…膝盖骨内,这份疼痛,即便意志再坚韧的人都无法忍受。公子,您……”穆云看着浸泡在药水之中闪着点点寒芒的银针,不忍的道。
“穆叔不必担心。”颖言淡淡笑了笑,“没有什么痛是忍受不了的。”
“可即便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楚,也无法将它彻底清除。”穆云心内万分自责,痛心道,“而之后,等哪一天这些寒毒再聚集到某处,那么,即便药王也不会有办法压制它们了!”
颖言眼中黯然,苍白的脸上却极尽全力维持着淡然的笑意,“没别的法子了,能挨多久就挨多久吧。”
“那,属下去请侯爷过来。”穆云转过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泪。
“别将我的状况告诉他。”颖言不放心的叮嘱,“就说没什么大碍,请他帮忙只是为了更彻底的逼出膝上的寒气。”
“是,是……”穆云回头,勉力笑笑,“公子您这话已经嘱咐过许多次了,属下不会忘。”
颖言这才笑着点了点头,颇有些过意不去的道,“我只是,只是怕爹他太过担心了。”
穆云心底沉沉,按着颖言的交代请来了宇文靖。
“公子,银针刺入之时,您的双腿千万不能动。”随即,穆云又对皱眉沉思的宇文靖道,“侯爷务必控制好您的力度,银针入骨的速度不能过慢更不能过快,只能一分一分、均匀的推入。”
“不只是简单的寒气吗,为何需要如此?”宇文靖忍不住问道。
要在内力的推动下,将无数细长的银针一点一寸的推入骨中,又不能动弹,可想而知,那份疼痛该是如何的难以忍受?
穆云目光微闪,忙掩饰着道,“只有如此才不会留下病根,想必侯爷也不希望公子日后一到阴雨天,膝盖就会疼的难受不是?”
宇文靖望望靠在床背上的儿子,见他一脸无辜的对着自己笑,一向默然的脸上竟不自主的划过一丝笑意,再一望他裸在外面、青紫斑驳的膝盖,那笑便很快的隐去。稳了稳心神,道,“那,开始吧。”
穆云将浸泡过后的银针一根根的扎进颖言的双膝,很是轻柔的动作,抬眼时,却见颖言额上慢慢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心里不由一阵担忧。然而只能扎完银针,然后示意宇文靖动手。
当数十支银针随着一股巨大的推力缓缓刺入骨中得一刹那,颖言的齿就猛的咬破了下唇,嘴里顿时一阵腥甜,痛得撕裂心肺的膝盖却不能动弹,只能用双手死死地攥紧了被子。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却又痛得清醒。
记忆里,也曾经有过这样惨烈的疼痛。
那些被炭火烧得通红的铁钉,那样猛然的刺入胸骨之中,身体如同被生生扯裂开来…那么痛,那么痛…他看到自己疼的蜷缩起来、伤痕累累的身体……自此,那个傲骨铮铮、目空一切的少年就那样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留下来的,却只是谨慎卑微、自尊可怜的病弱公子……
痛!原来这个世界还有比那样的酷刑更加难以忍受的痛吗?一点一寸,清楚地感知着那些银针渗进骨中,用着非比常人的意志才勉强克制住蜷缩起双腿的本能反应。冷汗湿透了身上的重重衣衫……就在他以为快要咬碎下唇得皮肉之时,一只手伸进了他的嘴里,来不及反应,便一口狠狠地要了下去。
宇文靖恐慌的望着紧闭着双眼,面色惨白的儿子,几乎有了放弃治疗的冲动。然而当看到那名大夫将手伸进儿子口中,被狠狠咬出鲜血也不皱一下眉的样子,终于狠了狠心,依然集中心力推动着那些银针。
随着银针的逐渐没入,一声声努力压抑的呻吟终于变成了低低的呓语。
“娘亲,别、别丢下言儿…”“孩儿错了,错了,您别不认孩儿…我,不会给您丢脸!”“不走,不走好吗,求求您,陪孩儿这一次…今天、今天是孩儿的生辰…”
…………
那些无意识的低语,一声声刺痛了宇文靖的心。
终于,以极快的速度逼出了那些银针,大夫一圈一圈将颖言的双膝裹缠好,然而,很快的,血迹就在洁白的布条上晕染开来。
“他,没事了…对不对?”第一次,他的呻吟有些清颤,有些低哑,甚至,有些恳切。
穆云怔了半响,才缓缓点了点头,“是,公子他,一定没事了……”
第33章 念忘之间
月色清冷;满园寂静。
忽而,有车轮轻轻轧过地面积雪,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颖言身着一袭月白色的棉衫,袖口处看似随意的绣着几圈金线;随着车轮的翻转;偶尔露出的一截手腕显得格外苍白,消瘦。
尽管穆叔和父亲暂时替自己驱散了体内的寒毒;可膝盖处的伤势毕竟太过严重;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能依靠轮椅行动。所幸;他总能很快、很自然地适应一切…也许是出于愧疚;他总觉得近来父亲对自己异常温和,以至于,他似乎越来越贪恋被那样无微不至关怀着的感觉。只可惜,父爱来的那么晚,那么晚……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就在颖言黯然伤怀的片刻,父亲隐含不悦的声音就在他的身后响起。
颖言掉转过轮椅,漫不经心的笑道,“爹,孩儿睡不着。”似乎笃定了父亲近来的好脾气,颖言不似往日那般的诚惶诚恐,开始变得有些随意和散漫。
如他所料,宇文靖只是看着他略微单薄的衣衫皱眉,随即脱下自己的长袍丢到儿子身上,恰恰的将儿子由肩至膝的盖了起来。
犹带这父亲的体温,颖言唇角微扬,心里却是涩涩的。
“既然睡不着,那,我曾说过,有些话要对你说的,去我院里吧。”宇文靖看了他一眼,道。
“好。”颖言微笑颔首,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忧虑。
“进去吧。”宇文靖目色深深,推开东院一处幽静的小屋,虽然多年未曾住人,然而此处却是一尘不染。
颖言的脸色微微苍白,扶着轮椅的手不由自主的紧了紧。
他记得这里,整个侯府的禁忌之处。小时候,刚来侯府就被丢在西院不闻不问,年幼的自己曾经害怕的跑来父亲的院落,不经意间站在了这间小屋的外面,结果,被父亲撞见,然后…被打得体无完肤。从那以后,没有父亲的允许,他再不敢轻易踏入东院一步……
“怎么了,还不进去!”见他发怔,宇文靖不由低喝一声。
“啊,是…”颖言忙应了一声,挥去脑中不好的回忆,进了屋,里面漆黑一片。
宇文靖随后关了门,不一会儿,便点燃了一支蜡烛。
熠熠火烛下,眼前渐渐地清晰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很大的壁画。颖言望着画中明媚的宫装少女,呼吸一滞,随即垂下头按了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咳咳…这是,这是……”脸色倏地惨白,不可置信的望向了一旁的宇文靖。
画中那少女一袭粉绿色的宫女装扮,脸庞依稀带着几分稚嫩,然,那眉宇间掩不住的风华,分明就是记忆深处,母亲的模样……
宇文靖负手而立,眼望着那副壁画,神色略微迷惘,“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西麟的宫殿之中。那个时候,离国与西麟正处于恶战之中,我受伤被俘,是她扮作宫女来照顾我的。”宇文靖想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缓缓地讲述着那些曾被他冰封的往事。“她…很伶俐顽皮,即便是身处敌国宫殿的我,在她面前,也总是不由自主的放下戒心,与她一起笑闹…无论如何,那段日子是我自始以来最为自在开心的。我甚至在计划着自己的逃亡之时想过带着她一同离开,然而,就在我准备将这个想法告诉她之时,她却突然,锦衣披帛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宇文靖自嘲,“我终于知道她竟是享尽世间一切尊荣的西麟公主,我想自己那时真是太过天真,一个有着如此绝世容貌和气质的女子,又岂会是一名小小的宫女。她告诉我,她看穿了我的意图,是绝不会让我离开那儿的。”想着当时那名女子甜美笑靥下的坚毅,他不由苦笑,“她竟是担心我就那样离开她,所以,她派人散播了我宇文靖判投敌营的消息…先皇因此猜疑在心,无奈暂时动不了我,却将当时身为主将的大哥、也就是你的伯父处斩,从大哥似的讯息传来的那一刻起,我心中对她的那一丝爱意也便转成了铭心的恨!”
“作为西麟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仅仅十六岁的她已有三位夫君,其中驸马就是权倾西麟的丞相之子琉诚峻,也就是如今的麟国君主。”宇文靖望望一旁一脸平静听着自己叙述的儿子,眉心微皱,随即叹然,“年轻的男子总免不了血气方刚,我自是不能接受你的母亲,然而,我已是离国的叛将,被软禁于公主府…就这样,我们彼此间的情谊随着时日的逝去愈发淡去,那时的我,心里对她只有慢慢的恨意……直到那日她突地温颜要放我回去,我不知为何,对着那般失落的她,放松了戒心,饮了她的酒,之后…她便告诉我,她有了我的孩子,希望我能为了孩子留下来……”
“后来,我终于还是回了离国,用累累的军绩重新换回了先皇的信任,成了声名显赫的镇北侯。我以为我会就此将她从生命中抹去,可心中的恨意却怎么也淡不去。因此,才建了这间小屋,用仇恨的笔,却铭记了初见她时的明媚,画下了这副壁画。从此,再也弄不清自己的心,究竟是爱她多一些,还是恨她多一些……”
“你并不是在我的期盼中到来的。”宇文靖满怀惆怅的说完,既而温和的看着颖言,“因为对你娘亲有恨,所以,我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接受你,可是,我还是派了人,关注你的点点滴滴。从知道你要夺回西麟的那一刻起,我就无时无刻不担心着你中有一天会为了自己的目的损害了离国,我便不再想过试着给你真正的,属于父亲的关怀。那日在军营里,夜息所说的一切,其实我早已知晓,只是不曾想过为了离国,你所付出的代价竟是如此沉重,我的心,从未有过的疼痛,害怕,怕终有一天,就那么失去了你,失去…与她之间最重要的、也是仅有的联系……我终于慢慢明白,我心里是有她的,当然,也是有你这个儿子的。”
“爹……”颖言目中晶亮,却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谢谢您告诉孩儿这一切,孩儿想,您近日这一番话,想必母亲听到必会欣慰不已。”他语气顿了顿,终是缓缓道,“只是当年,散布您投靠敌营消息的人,并非娘亲。”
宇文靖心中一颤。
“是琉诚峻派人向离国传递这个虚无的消息的,娘亲怕您回去遭到不测,才以那样的借口留下您的。她曾派人去救伯父,只可惜,当时的伯父不肯相信皇帝会将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安在赤胆忠心宇文一族头上,所以,他是死在自己的信任之上的。至于后来,娘亲竟想着用孩子来牵绊住您,只可惜,对于您而言,我、只是个不被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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