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嬛如鲠在喉,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却发现谢氏的手已经慢慢凉了。她的唇角依旧带着笑容,眼睛望向那个绣花襁褓,她似乎看到了夕阳西下,襁褓里的孩子长大成人,向她走来,面容是和曹植一样的俊俏。
这一世,爱过,恨过,也付出过。谢蕊嗫喏开口,不知道郭嬛能不能听到。“如果可能的话,别让子建太难过……”
爱而不得,他要承受的痛苦比自己更甚百倍。至少自己还为他生了孩子,与他日夜相拥,曾无比靠近过他的内心。
郭嬛似乎也哭了,可是谢蕊还是要谢谢她的,谢谢她那么果断勇敢的执刀,将孩子救活。也就是她眉间的坚决,才是谢蕊明白,为什么子建会爱她如许。
这样一个真性情的女子,哪里会有人不爱呢。
郭嬛呆呆的立在谢氏旁边,稳婆和丫鬟们照顾着婴儿自是无虞,却也没人敢来郭嬛身前言语。直到曹植的另一个媵妾呆呆上前,轻声道一句“郭夫人……谢夫人已经去了,及时装殓,让她安息吧。”
郭嬛转眼,看见一个如花一般的鲜嫩容颜,眼神渐渐清明,再望向谢氏和满床的狼藉,糯糯点头“可联系敛尸下葬的人了?”
那人盈盈一拜,应声道“已经侯在屋外了,只等夫人吩咐。”
郭嬛点了点头,扶着床沿起身,满手的血迹已然干涸,像是戴了一双皱到发紧的红色手套。郭嬛踉跄起身,向着那人望去“那便交给你了,办的隆重些,谢氏的家人也要抚恤好……”
言语间,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干练的郭嬛,泪痕不见,唯独一双眸子水洗过的深沉。
那人再度点头,声音是让人放心的安宁。“请郭夫人放心,奴婢自会办妥。”
“你叫什么名字?”郭嬛即将离去前,转身问道。
素白色的人影在惨烈的背景下是动人心魄的力量,她垂眸道“奴婢是谢蕊姐姐的表亲妹妹,唤谢娇。”
郭嬛点了点头,似乎记下了这个名字,转身走出房间。
外室里晴茗正左右来回走着,见到郭嬛时差点哭出来,上前拉上郭嬛的手,却触目所及是一片血色。“夫人,可是要先净手?”
郭嬛点点头,随即便有水盆递到面前,温热的水在郭嬛的手浸入之后一点一点晕开那刺目的血红色,郭嬛似乎是疲惫至极,问一句“几时了?”
晴茗轻轻叹一口气“快要用晚膳了……”
从谢氏突发早产到现在已经是一整天的时间,说话间,几个面色惨白的丫鬟走进来,向着郭嬛行礼。郭嬛认出来,这是方才呕吐的那几个年纪小的丫鬟,便挥了挥手“辛苦了,先下去吧。”
那几个小丫鬟是听闻要给谢氏敛尸才赶过来的,虽然那场面太过血腥,但念在主仆情谊,她们还是选择了回来,如今听得郭嬛吩咐,却是摇头“奴婢们想送夫人最后一程。”
郭嬛愣了一下,便挥手让她们进去了。既然是有心,也是难得。稳婆此时也抱着襁褓走近,道一句“奶娘已经喂过了,小公子好胃口,如今已经睡得熟了。”
郭嬛点了点头,将襁褓接过来,看着他的五官皱成一团的模样,眼前又要模糊起来。一个生命的诞生,若是伴着另一个生命的消逝,便更显得生命的沉重和来之不易。
“让奶娘去容华香榭候着,在大公子和三公子回来之前,我来照料他。”
由此,郭嬛便抱着襁褓回了容华香榭。离得远远的便看见容华香榭门口一个清丽的身影正面对而来,晴茗快步迎上去,凑近了才道一句“是甄夫人……我们夫人已经回来了。”
说话间,郭嬛也走近了,望着洛真道一句“姐姐怎么出来了?”
洛真神情有些忧伤,望着郭嬛怀抱中小小的一团,淡淡道“我都听说了,想着去帮你处理一下,辞燕刚刚睡下,我这便赶过来……谢氏如何了?”
郭嬛垂眸“交给三公子的媵妾了,谢氏的表亲妹妹,倒是个有能力的人,不必担心。”
洛真缓步走近,看向襁褓中露出一角的小脸。“难为你了,剖腹取子,即便是大夫也不敢轻易尝试……”
郭嬛一笔带过,似乎不愿意提这件事。“那种情形下……谁都会被逼着做出选择。”
洛真点点头,便与郭嬛一路同行回了容华香榭。
郭嬛实在劳累,洛真便主动承担了照顾小公子第一夜的责任,新生儿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沉睡,可是却要间断性有规律的喂奶,洛真几乎一整夜没有合眼。要知道当初照顾嘉树或者辞燕的时候都不是洛真亲力亲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落在曹植和谢氏的孩子身上,洛真总想着万无一失。
那一夜,同样一夜未睡的还有郭嬛。
谢氏的话都在耳边回响,尤其是那句“别让他太难过。”那是怎样一种祈求,希望别的女人对自己的爱人温柔一些。郭嬛死死地握拳,指甲在掌心嵌下深深的痕迹。
那之后,郭嬛便独揽了照顾小公子的事宜。辞燕已然开始学会爬和说话,洛真确实也难以分身,却时常去探望郭嬛,说一些家常,倒也不会觉得疲惫和无趣。
另一边,谢娇确实有点能力,将谢氏的后事安排的稳妥。
曹府上下的悲伤氛围在短时间内便得到了平复,郭嬛和洛真在这方面是难得的一致,纪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并不是整日让悲伤压抑了生活的所有,反倒尽快回归可以体验幸福的状态,反倒是最好的补偿。
闲暇之时,洛真还不忘去云中院探望彩儿,现在的彩儿独居在偌大的院落中,整日闷声不语。自从仓舒死后,她便一直持续这种状态,起初洛真不愿去强作笑颜宽慰她。而到了后来,即便是有心,也无法将彩儿拉出深渊。
心理医生存在的最大好处并不是他们可以治好多少人,而是至少可以有一种职业是让你有一个正大光明倾诉的对象。
而洛真不是心理医生,彩儿也不愿意找别人倾诉什么。她大多数时候都在给仓舒洗衣服,偶尔会去看望曹操答应送给仓舒的那匹大象,看起来平静的没有任何端倪。
可越是平静,心中的风暴便越是响彻心扉。
彩儿对着洛真笑“小姐,你来了。”
一句小姐,似乎又将两人拉回当初年少,两小无猜的时候。洛真鼻尖一酸,还未说什么,便见彩儿的眼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她紧紧地拉着洛真的手“小姐,为什么我犯的错,要报应在仓舒身上呢,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
仓舒,袁熙。
洛真不语,可心里的难过却是一漾一漾的。当初的一切历历在目,波折重叠扭曲成现在难以入目的样子。仓舒自小便拖着病根,折磨了这么多年,或许死亡倒是成了一种解脱。洛真还记得他苍白的脸色,和病情逼迫而来的成熟。
而袁熙。洛真轻轻地抱了抱彩儿,彩儿似乎又瘦了,抱起来有些硌得慌。洛真却不松手,她低声在彩儿耳边说着“我只有你了,彩儿,你要好好的。”
彩儿的身子似乎一僵,许久,紧紧地回抱住了洛真。
夏去秋来,曹操大军浩浩荡荡的归来,洛真自然想念曹丕和嘉树,却又担心曹植归来后,免不得又要面对如此境况,心情在谷底和云端跌宕起伏。
郭嬛却是冷静的与寻常无异,照顾小公子只余便是管理曹府的上下大小一切事务。起初洛真也担心郭嬛如此劳累,却见她似乎不知疲倦,眼神中透着无比镇静的气息。
洛真一向知道郭嬛内心强大,却不想竟是如此年轻的年纪却如同耄耋老人一般。那一刻,洛真几乎忍不住又要试探她一番,想要看看她是不是也是从两千年后而来,否则恐怕难以解释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可以管理府中事务,剖腹取子,行事干练,遇事冷静。
大军归邺那天,免不得又是一番阵势。郭嬛和洛真和一众家眷跪在府门口迎接,曹操自正门入,卞氏紧随其后,曹丕和曹植也下了马车。曹植荣光焕发,看起来颇为得意,尽管此次战役没有胜败,但他的才能已经充分得到了曹操肯定。
经过郭嬛身边的时候,曹植似乎有意停顿一下,却又挥挥袖子走的潇洒。郭嬛垂首不语,手心里却满是汗水。
洛真担心的不无道理,谢氏产子难产,母子双亡实在情理之中。可若是传出去,是郭嬛对其剖腹取子,未曾亲眼看到的人便或许是另一种看法。轻者随意造谣,重者将郭嬛描黑,言其谋杀,或是蓄谋皆有可能。
曹丕领着嘉树来到洛真面前时,疲惫的脸挂上重重笑意。若不是众目睽睽,大约曹丕会忍不住将洛真揽进怀里。相反,嘉树却是可以肆无忌惮的扑进洛真怀里,喊一句“娘亲,嘉树回来了。”
洛真揉了揉他的头,惊讶道“嘉树长高了许多,此行可顺利?”
嘉树不好意思的看了看曹丕,笑了一声凑在洛真耳边讲“嘉树替娘亲惩罚父亲了,父亲说他再也不会不和娘亲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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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锦榻哭就一世朱
洛真心口一涩,原来当初自己与曹丕之间的矛盾竟然被嘉树牢牢记在心间。还以为他年纪尚小,该是不知道这些大人间微妙的情绪,却没想到嘉树竟然如此敏感。洛真有些愧疚,她轻轻吻了吻嘉树的脸颊,故作委屈道“那嘉树是怎么帮娘亲惩罚父亲的?”
洛真自然是要顺着嘉树的想法将事情揭过,才能让嘉树以为他们之间曾经的裂痕不过是玩笑。
果不其然,嘉树咯咯的笑了起来道“当然是每天晚上都要缠着父亲给我讲他和娘亲的故事,这样我可以帮你们记得清楚,而且父亲也不会忘了。”
曹丕凑过来,自然而然的拉上洛真的手,指着自己眼角的乌青不置可否道“你瞧,昨晚上还缠着我给他讲当初我英雄救美的故事呢。”
洛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推开曹丕的手“谁是英雄?真是羞羞。”
嘉树也给面子的跟着指着脸,做出嫌弃的表情“父亲真是羞羞……”
曹丕:“……”
正堂上,各家眷依次坐好,曹丕看着洛真和嘉树细声细语聊得开心,这才转过头来看向郭嬛。
“你怎么了?”曹丕轻轻皱眉,似乎察觉到了郭嬛难得的紧张。
郭嬛深呼一口气,笑了笑“没什么,一会你便知道了。”
几乎是同时,卞氏开口问道“怎的不见谢氏?生产可还是顺利?”一番话,众人的眼神皆落在曹植身侧空的席位上,而位居其后的谢娇正悄声对曹植说着什么,曹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
郭嬛起身的时候,洛真也开始察觉出紧张的氛围来。饶是如此,郭嬛仍旧缓步走向正堂中央,缓缓下跪叩首道“嬛儿失职,谢氏难产而死,孩子保全,是个男孩儿。”
几个字掷地有声,有心人各取其中重点来听。
曹操捋了捋胡须,一向严肃的脸笑了笑“便是说我又得一孙儿?”
“恭贺魏公!”
座下之人接下这个由头,连忙锦上添花的庆贺。卞氏也是带着笑意的,却是淡淡问道“谢氏的后事可妥当,家人抚恤得当与否?”
郭嬛一拜道“都安排妥当,请母亲放心。”
卞氏也便不言,挥了挥手便要让郭嬛回到席位,却瞥了曹植一眼,看他似乎有话要说,登时眉间一跳,免不得又要生事端。
果不其然,曹植悠然起身,周身却散发出冰冷的气场,如同抢来复仇的恶魔。
“嫂子且慢,我的妾室谢氏素日里来颇为温婉,此次怀有身孕也是我一直惦念着的……嫂子仅凭一句‘难产而死’,便将此事交代了?”
曹操一步一步逼近,似乎即将化身野兽将郭嬛一口吞掉才能解气。郭嬛似乎早便料到如此,她不去看向曹植,反而转身向着自己身后跟着婆子丫鬟招呼一声道“谢氏生产时,他们都在旁边,我不便解释,但可听得她们的说法。”
说话间,一个丫鬟和婆子畏畏缩缩来到堂前,跪在地上道“奴婢确实如郭夫人所言,在谢夫人生产之时,陪伴在侧。”
卞氏看着郭嬛淡然的模样,也便没有那么担心,她知道郭嬛一向有分寸,于是对着堂下的丫鬟婆子道“你且细细说来。”
那丫鬟婆子叙叙的说了许多,无非是谢氏忽然摔倒在地,早产加难产,才丢了性命。
第三人的证言往往更容易叫人信服,丫鬟婆子叙述完毕,卞氏也便准备收场了。却不想曹植厉声问道“摔倒?难产?”
曹植眼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他一字一顿道“谢氏摔倒的时候身边只有嫂子一人,难产之后,难道不是嫂子执刀,剖腹取子,谢氏才药石无救的么?”
满座之人皆倒吸一口冷气,曹操也瞬间坐直了身子,变得严肃起来。毕竟这是关系到曹府颜面的事,他总要顾忌。
卞氏抿了抿唇,似乎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番缘由。谢氏摔倒早产,身边只有郭嬛一人,加之难产之时,竟是她亲自执刀做出剖腹取子的事。联系在一起,未免不让人遐想。
“嬛儿,你作何解释?”卞氏给郭嬛这个解释的机会,却隐隐担心她没办法圆回来。
郭嬛微微作揖道“谢氏临盆前半月余,嬛儿为了方面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特意搬到了落英院小住。因为谢氏所产可是三公子的长子,府里无人,我自行承担了如此重责。”
如此一番话,便将郭嬛居心明明白白展示在众人面前,叫人挑不出错处。
郭嬛继续说道“谢氏摔倒当日,我在三公子的书房里找书,当做无聊消遣。而谢氏约莫也是恰巧来书房寻书不慎在台阶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