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彩端着汤药,走到榻边,跪下,举到相应的高度。
穆离以羹匙舀了一口,吹温,放在芷衣唇边,压开唇瓣,试图灌进去。
可是,她牙关紧闭,根本没办法灌进去半滴药汤。
众人深觉一筹莫展的当口,穆离又舀了一匙,直接放进自己嘴中。
“皇上……”福海急忙喊了一声。
他主子根本没有理他,顾自低头,大手捏着女子的下颌,稍微欠开一条缝,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有几滴药从两人的唇间流了出来,但只是少许,大部分都被输入了芷衣的口中。
穆离不停地喝药、灌药,直到一整碗的药汤都被他口对口地喂给了依旧神志不清的女子。
见此状况,众人不免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好歹是能喂进去药了,但愿会见效。
可是,皇上对禾妃也太好了吧?
嘴对嘴地喂药,这要是传到民间去,不知道要哭晕多少待嫁的姑娘呢!
“你们都出去吧,留几个人在廊子下候着。”穆离又开始赶人。
福海知道主子的心思,便着手指挥众人离去。
虽然是阳光普照的下午,可外面还是很冷,他便留了几个看上去身强力壮的太监。
至于宫女,除了惹事的虹彩,其余全都回去歇息,等候随时传唤。
虹彩顾不得什么冷热,正盼着能够第一时间得到主子的相关讯息,乐得留在廊子下等候。
殿内,福海依然守在屏风外,他不是贪图温暖,而是不能离开主子,必须得好好守着。
只有他知道,此刻的主子看上去一如往常般岿然不动,实则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事实上,穆离的内心着实充满了不确定感。
他依然不停地跟孩子说话,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不停讲话,只是不想安静下来。
他不能让自己安静,否则会把真实的内心表露出来。
一旦焦虑、担忧、苦痛等负面情绪浮在外面,他就会变得脆弱不堪。
身为一国之主,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在任何事上脆弱。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怕嘴巴闲下来之后,脑子和心就开始拼命运转了。
这样一来,对她的担心和疼惜便会加倍放大,他怕自己受不了那种情绪。
不敢想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带着逃避的心里,他不停地跟孩子说话。
一路碎碎念到天色暗了下来,芷衣还是没有苏醒的意思。
但值得高兴的是,用药之后,她没有再咳血。
这是不是说明药汤起作用了呢?
穆离有点疲倦,但还是不想停止絮叨。
就在他不得不闭上嘴巴让自己歇息片刻的时候,福海小心翼翼地绕到屏风一侧,躬身禀报。
“皇上,丁胜求见。”声音挺小的,刚刚够主子听见。
穆离没出声儿,只是疲惫地点头。
同时,挣扎着,从女子身边坐起,大手却依旧放在她的肚子上。
福海没有马上出去传旨,而是手脚麻利地搀扶主子在榻上坐好。
“皇上,奴。才给您端碗热粥来吧?”十分担心,主子一整天没吃没喝,这么熬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穆离摇摇头,“去,让丁胜进来。”
福海不敢再坚持,赶紧小跑出去传旨。
俄而,丁胜走了进来。
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个身穿连帽雪衣的人。
二人来至榻边,丁胜如惯常那般拱手施礼,穿雪衣的女子则摘掉了帽子,道了个万福。
——天!竟然是数月前因为服用过量媚。药而惨死在驸马身下的新阳公主。
“新阳,你怎么敢
来?”穆离竟这么问,丝毫不因为看见她而感到吃惊。
想来,他是早就知道她没有死。
事实上,何止知道她还活着,甚至可以说,她的“死而复生”是他亲自参与演出的。
而导演者,就是躺在榻上昏厥不醒的程芷衣。
那天,新阳在玉凉轩将琴儿喊进门之前,蓦然起身给芷衣跪下。
“娘娘,新阳听闻您熟谙用毒,请娘娘帮帮新阳,能否让新阳假死,以躲过池重的耳目……”
芷衣上前搀扶,奈何新阳根本不愿起身。
“娘娘若是不答允,新阳只能长跪不起。”可见是铁了心的。
女人,一旦笃定了要做一件事,大部分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若一件事没有做到底便放弃了,只能说其本来就不够坚定。
芷衣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得不妥协应允,“你先起来。我答应你,尽力而为,好吗?”
新阳这才起身。
“只要娘娘肯帮助新阳,就算新阳身死而不成,也会无怨无悔。”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希望。
“容我好好想一想,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假死得合情合理又能够令池重心生内疚从而对孩子加倍疼爱……”芷衣克服“孕傻”,绞尽脑汁。
直到她看见了放在梳妆台上的蛇床子,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就用狐尾膏吧!”她神秘兮兮地笑言。
——那蛇床子,就是她之前调制“狐尾膏”的时候剩下的。
“狐尾膏?是什么东西?”新阳不解地问道。
“是媚。药。”芷衣如实回答。
“媚……媚。药?”新阳问了一句,即刻摇头摆手,“不,娘娘,我再也不要跟那个男人有任何关系!让我服用媚。药去取悦他,更是万死不能!”
芷衣微微摇首,“别急,听我说。这狐尾膏,服用之后会有媚。药的表面症状,但那都是稍纵即逝的表现。只要服药者闻到男人的气味,马上就会呈现出假死状态。任大罗神仙来问诊把脉,也看不出活命的迹象。”
新阳还是有点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
“当然,你也可以不相信我的话……”芷衣淡然微笑。
“不!”新阳赶紧否认,“我信娘娘。可是娘娘,假死之后怎么复活呢?”
新阳的担忧不无道理,——万一真的死了、活不过来了,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芷衣神秘一笑,“放心,有解药的。只要再喝一次‘狐尾膏’,马上就会死而复生,且一点后遗症状都没有。”
研制毒药怎么可能没有解药呢?那也太没有科学精神了!
新阳听了,嘴巴骇得老大。
“这样吧,你考虑考虑,然后再决定……”芷衣觉得,这事儿真不能强来。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本就是毒药。
一旦有个闪失,那解药忽然不灵了,或者假死后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新阳都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当初,成芷衣配制出这种药剂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父亲得知她的研究成果,更是气得差点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研究中医药,为的是治病救人,而非用于歪门邪道。你这般顽劣,实在让为父失望。”一向堂堂正正、本本分分的父亲罕有地责骂了她。
为了让父亲消气,她当着父亲的面销毁了“狐尾膏”的配方。
然,就如她熟谙“万针散”的配方一样,同样把“狐尾膏”的方子记在了心里。
之前调配出“狐尾膏”,本来是想用它使自己假死,然后顺利逃出皇宫。
怎奈,没有贴心、可靠的人帮她“复活”,再渴望摆脱樊笼,也不敢贸然行事。
眼下,新阳如此恳求,她才决定拿出压箱底儿的法宝来帮她,但不知这姑娘是否有胆量行事。
没想到,才说完让新阳考虑一下,就得到了坚定的答复。
“娘娘,我愿意一试!”新阳郑重决定。
“既如此,咱们赶紧绸缪一番,毕竟你明天早上就要按计划回东楚国去了。”芷衣忽然体会到了强烈的使命感,觉得自己一定要帮这对苦命鸳鸯得尝所望。
接下来,两人制定了每一步的详细计划。
然后,便有了新阳喊琴儿进门训话。
随即,她便拿着毒药和解药,急不可待地离开了玉凉轩。
当天夜里,便发生了“公主猝亡”事件。
自然,新阳“死去”之后,还得有后续的发展。
——从玉凉轩离开时,她伺机把整个计划外加“狐尾膏”的解药都传递给了丁胜。
“咽气身亡”,她被放入棺椁,而池重为了照顾孩子,没有给“为了取悦他而服药身死”的妻子守灵。
而其他守灵的宫人们,到了
后半夜就打起了瞌睡。
丁胜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睡”得更死了。
没人看见他是如何给公主喂的解药,也没人看见他是怎么偷龙转凤、把琴儿的尸首换了外衣安置在了公主的棺椁内,更没人看见他抱着虚弱的、刚恢复意识的公主出了灵堂,在夜色中闪转腾挪,最后,到了废弃的寄傲轩。
——当然,如果没有穆离的授意,是无人敢进到寄傲轩半步的。
寄傲轩地处偏僻,且还曾经惨死过辛狄国的妃子,这让宫里人对此十分忌惮。
再加上皇上以前就下旨,不许任何人接近那里,自然,那儿就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去处。
自打新阳假死复活之后,就一直跟丁胜居住在那里。
丁胜白天还是要保护圣上的,遂,晚上回去之后,才把芷衣昏厥的消息告诉了新阳。
新阳当下便焦急起来。
“我要去看芷衣娘娘……”她的双手频频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如果没有她,就没有我们一家人的团聚。”
是的,没错,她真的怀上了丁胜的骨肉。
就在那一次,就在竹林中,在他们当年就该结。合在一起的地方,他真的在她身体里种下了爱的种子。
“我答应你,只要一有娘娘的消息,马上赶回来通知你,好不好?”丁胜担心爱人的安危,不想带她出去。
可是,一看见新阳泪眼婆娑的样子,他马上就没了立场。
“好好好,你别哭,我带你去,成不成?”将娇弱的女人拥入怀中,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
这个大男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看见新阳的眼泪。
从小到大,只要她哭,他马上缴械投降。
不管多么难以达到的事情,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他也会为她做成。
这不,天色全黑下来之后,他便带着她来了玉凉轩。
听到穆离的诘问,丁胜和新阳几乎同时跪下。
“皇上,是我带她来的,要罚就罚我吧!”丁胜护妻心切,率先开口。
新阳赶紧摇头,“不是的,皇上,是新阳以死相逼,盛哥哥才同意带我来看芷衣娘娘。”
穆离见状,叹息一声,“都起来吧!朕不过是为了你们好,若东楚国还有细作留在宫中,万一发现了新阳的踪迹,万一池重恼羞成怒,留在他身边的孩子可能就不好过了……”
若是在以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考虑到一个孩童的感受。
眼下,他被芷衣腹中的小家伙给彻底萌化了。
“皇上放心,我们特意趁着夜色过来,为的就是不着痕迹。”丁胜把新阳搀扶起来,笃定地保证。
“那就好。”穆离看向新阳,“过来,坐到榻边来。”
他的本意是让新阳坐到榻上,但丁胜还是分得清尊卑的,特意搬来一张椅子,放到榻边,让妻子在上面坐好。
甫一握住芷衣冰凉的手,新阳便哭出了声儿,“我的好娘娘,我的好姐姐,你可千万要醒过来啊!孩子还需要你呢……”
她想起了之前两人在一起探讨育儿经,芷衣问得那个详细啊!
那天的畅聊,让新阳清楚地感受到了芷衣对生活、对腹中孩儿的热爱,她自己也是深受感染,觉得能够认识到这样善良美好的女子,实在是这辈子的一大收获。
那么开朗乐观、那么睿智通达的一个可人儿,此刻憔悴安静地躺在榻上,这强烈的反差让新阳有些接受不了。
丁胜担心她经不住这么强烈的刺。激,走到她身后,轻轻抱着,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
“放心,她会好的。”穆离的声音有点闷,顿了一霎,语气中添进了似曾相识的霸气,“没有朕的旨意,她别想死!”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回应老爹,芷衣腹中的胎儿又动了动。
穆离微扯唇角,会心一笑。
当他收起笑意的时候,那个杀伐决断、冷酷跋扈的暴君又回来了。
“丁胜,朕让你查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一整天的殚精竭虑没能将他的君王气磨灭掉,看来,只要他想,就没什么不能做到的。
丁胜愣了一下,他好像没料到皇上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
“别告诉朕,你只顾着儿女私情,连最基本的职责都给忘光了。”听不出是调侃还是责备,似乎也没有隐隐的不满。
☆、103。103反复无常
丁胜发愣,源于皇上的赫然发问。
他以为在这个令人焦虑的时刻,皇上不会关心别的。
可是他错了。
遂,有点吃惊。
“若你为了儿女私情而耽搁了朕交给你的任务,那就实在是不可饶恕了。”穆离不疾不徐地加了一句。
丁胜赶紧收拾心神,令新阳在他身上靠老实,然后拱手抱拳,“回皇上,卑职早已着手严查。奇怪的是,这么久了,依旧查不出他的行踪,就好似彻底消失一般。卑职在想,他会不会已经毒发身亡了?龊”
“毒发身亡?”穆离摇摇头,“此事没有那么简单。若他真的死了,那么尸首呢?总不能凭空不见吧?就算是被野狗啃噬,也得剩下一堆骨头。当初无人知晓他如何离开的皇宫,从这一点上,就能说明此事的蹊跷程度……”
丁胜沉思片刻,“皇上,他会不会逃回辛狄了?”
“未必。你倒是可以让身处西池的‘钉子’们警醒着点。当初他能够矮下身段去投奔东楚国,没准儿现今也会去西池国求助。况且,西池国新国君洪托不是异心外露吗?若两人勾结在一处,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满脸的运筹帷幄。
“卑职遵旨。”丁胜再次拱手领旨。
俄而,他弯下腰身,在新阳耳边轻语,“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好不好?你若实在不放心,今儿回去养好精神,明天夜里我再带你过来,行吗?”
口吻柔得几乎沁出水,这哪里还是那个心思缜密、手段独到的“钉子处”首领。
新阳恋恋不舍了好一会,这才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