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机场,所有的航班都因为延迟了。我绝望地看着老天,跪倒在机场的大观光玻璃前。我从来没求过老天,现在我求它,求它放过我家人,放过我。不要这么残酷,不要在这个时候还不让我赶回家。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做人家的情妇,破坏别人的家庭。我这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件错事,要处罚我就冲着我来吧。我发誓,只要让我回去见我爸一面,我再也不做别人的情妇了。放过我爸,放过我爸。
我哭得筋疲力尽,秦绍在旁边抱着我。我看到机场里强烈的灯光把我们倆的影子拉得漫长。我的胃又是万马过境,我站起来冲到厕所里一顿翻江倒海的狂吐。吐完了出门看见秦绍时,又觉得有了吐意。
我想这是不是老天给我的一个信号,让我知道做情妇就是这个下场。家破人亡,连看见自己的枕边人都要吐个昏天暗地才行。
雷声终于停止,雨也变小了一些。航班终于开始重新启动。秦绍买了两张最快到老家的机票。他拿着机票跟我说:“我陪你去吧。我的车还在那里,刚好可以带你去医院。时间不好耽搁。”
我其实已经不太听得清他在说什么。我觉得我现在是个行尸走肉,做什么我都已经不知道了方向。
49、第十五章 深渊·痛(1) 。。。
黄沙的海风吹皱在天地倾斜的尽头,千年不过一组慢镜头
………蔡依林《海市蜃楼》
大概过了四五个小时,我到了医院,我像一个从未进程的小老太,两眼无神、昏头转向地在医院里瞎转悠。秦绍领着我去问分诊处,我很快被带到了手术室的门口。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我想这真是个大型手术,过了五个多小时,都还没有出来。没有出来就好,没有出来就表示我爸还有生命特征。他正在顽强地为了我做抗争。
可是还没等我思考完,旁边的护士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卢欣然,我是卢国富的家属。”
护士说:“你怎么关机了啊,刚才我们一直给你打电话。”
我看了看手机,说道:“不好意思,刚才在飞机里关机了,开机了之后可能没电,又自动关机了。我爸还要手术多久?”
护士看了我一眼,说道:“卢国富患者没有在里面,他已经去世了。你跟我来吧。”
我觉得我跌入到了深不见底的枯井里,我在枯井里被伤得面目全非,可我还是对着井口大声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没有人来救我。好不容易井边有了动静,却看到有人盖上了井盖,遮住了那唯一的一圈光。我在枯井里,嚎啕不止,却是万劫不复。
我被护士带到一个房间里,上面并排盖着两个人,不,是两具尸体。我知道,揭开这一层白布,就是在我的井盖上再加块陨石。其实从本质上来说,对让我的命途再恶劣一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是这个动作却有强烈的心理作用。它会强化地通知你,再盖上块陨石,你本来是100%死亡率,现在是10000%哦。万无一失哦。
所以我固执地不去掀开这块布。我哪怕死,我也不要让命运这么嘲笑我。
可旁边的护士却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大概很多人会在这时失去面对真相的勇气。于我来说,这是个人生的灭顶之灾,可是于医院的职员来说,我只不过是他们每天需要面对的无数个生死离别,阴阳相隔的案例里不起眼的一例。比我更悲惨的可能比比皆是,有可能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或是身患残疾的孩子,又或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都在这里送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护士毫不在意地掀开了白布。她替上天盖上了那块硕大的成分不明的陨石。
我看着病床上并列躺着的两人,一个是每次骄傲地唤我凤凰的老人,另一个是念念叨叨地让我把男人带回家的老人。他们吵了一辈子,现在安静地躺在一起,像是熟睡了样子,好似再睡一会儿,一个会打鼾,另一个会翻一□子,等天亮了,他们就会陆续起床,一个挎着菜篮出门,另一个打开电视机听戏曲。
但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了。所有的事情在不久前被拦腰切断,所有的回忆都将不再重演。
回忆将一直只能是回忆。
我知道了,这就是报应,这就是报应。我一直在问老天,报应的极限在哪里。他指给我看,喏,这样的你还受不受得住?
秦绍在旁边要过来抱我,我忽然推开他。我对着他喊:“都是你,都是你!是你非拦着我不让我回来换肾。如果我回来了,我妈的车祸就不会发生,我爸也不会有脑溢血。如果我回来了,我们全家都安安稳稳地在医院里躺着,都是清醒地活着。你有那么多钱,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吝啬?我这半年,从你身上赚到的钱都不过你车子一年的保养费。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要是早点把钱给我,我也许早就把我爸治好了。要不是肾衰竭,我爸的脑溢血就能被救活也说不定。都是你,都是你,你趁火打劫,你居心叵测,你和温啸天一样,都是害死我们全家的凶手!我后悔得要死,我再也不要跟你有任何瓜葛!”
秦绍只是看着我,他看着一点都不生气,只是看着我。
我吼道:“现在你开心了?看戏是不是看得很称心啊?我们全家都配合你,就是为了让你看场好戏!现在我终于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了。我什么都不怕了,你们再也找不到东西来威胁我了。”
最后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说着说着,觉得眼前的事物开始天旋地转,越来越黑,终于“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醒过来的时候,秦绍还在我身边。我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左胸下的心脏坚强地跳动着。我想从今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了无牵挂,孑然一身,以后留在这个小城市里,找一份普通的工作,然后孤独终老吧。等年纪大了,我就主动住进敬老院里,坐在轮椅里,被年轻的姑娘推到花坛附近晒太阳,晒着晒着就可以让这颗心脏停止了。
我转头跟秦绍说:“秦绍,之前说的话有些是气话。我们之间哪能说得清楚对错的。你也回去吧。前几天在A市就跟你说过,挑个黄道吉日离开你家。现在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就此散了吧。以后你在A市过你的风光日子,我在老家过我的平凡生活。要是有缘,我们再相见,也不要装相识了。”
秦绍拉着我的手,慢慢摩挲着我的手指头。
我抽出手来,说道:“今天谢谢你。接下去我会忙着给我父母办葬礼,可能也没时间去机场送你了。”
我想,话说到这里,秦绍应该站起来走人了,可这一次秦绍却很有耐心地听我把话讲完,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我旁边。
我问道:“你还有事吗?”
秦绍低着嗓子说:“我帮你一起吧。你一个女孩子办葬礼,太受累了。”
我连忙摆手,说道:“不用了,我什么事情没经历过,连在狼窝里……”我忽然一顿,觉得这样的过往对大家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只好跳过说:“我没关系。再说让你办葬礼,我怎么介绍给别人啊?说你是我情夫?还是别给我添乱了。”
秦绍看着我说:“以孩子的爸爸身份行吗?”
我看着秦绍,脑子还在搜索孩子的爸爸是个什么概念。忽然我似乎是想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秦绍,我可不想拿孩子开玩笑。”
秦绍温柔地看着我,又拉过我的手,说道:“我也不想拿孩子开玩笑。”
我一下子慌起来,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秦绍想过来帮我,被我立刻甩开。我坐稳了之后,问他:“谁告诉你的?怎么可能?”
秦绍无辜地看着我:“刚才你晕倒之后,医生检查了说的。两个月了。你一点都没感觉到吗?”
我咽了咽口水,想着这两个月我做了什么。我一直在睡觉,睡觉去前,我和温啸天决裂,和他决裂之前,我在老家,在老家之前,我在秦绍家卧底。我过的日子要么刺激死要么混沌死,我都没留心我例假推迟了那么久。我的例假平时就不太准,原来吃避孕药,经期就更加混乱了。可是我这两个月都没进行床上活动,什么时候中的奖啊?
秦绍看着我陷入沉思,紧张地看着我,伸出手掌指着伤疤说:“我推算了一下,就是这天的事。”
我恍然大悟,那天光顾着打架,事后都忘了去买紧急避孕药了。我想起秦绍那时在我耳边说:“给我生个孩子吧。”忽然一哆嗦,他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我为什么要替他生孩子?老天啊,你还能更荒唐点吗?我和秦绍的孽缘终于要断了,你为什么还要插一脚?难道还嫌我的命运不够多舛吗?!
我对那些电视上演的母凭子贵,情妇挤走正房的戏码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些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富商的花边新闻我也不想参与。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走完这一生,我都做好了孤独终生的准备。这个孩子,注定了从出生开始,就会遭受别人异样的眼光,私生子的阴影会一直伴随着他。要是拍TVB电视剧,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也许还会找他父亲报仇;即便被他父亲领养,他也会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然后一窝端掉他父亲的产业。我实在不想让我孩子去面对这些。
我至少还享受了二十三年的平静美好的时光,我不想孩子未懂事之时就要受别人的指指点点。何况,我和秦绍之间,哪里是普通的情夫情妇?连史密斯夫妇都不会像我们这样勾心斗角、互相伤害的。
秦绍握紧我的手,目光灼灼地对我说道:“你以前说过你不会践踏生命的。你要有孩子,哪怕癌症晚期你也会把他生下来的。”
我努力地回忆,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崇高的话。我狐疑地看着他。
秦绍生气地说:“那天,你被我关在房间里,你踢了我,然后你说的。”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秦绍,如果我再流产,你会放狼出来咬我吗?”
秦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睛睁得比以往都大了些。
我说:“秦绍,你也说了,那天你把我关在房间里,你把我当食物喂狼,我又踢了你。你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是能要孩子的关系吗?”
秦绍抿着嘴,面部肌肉紧绷地看着我。
我又说:“你再问问那个声称和你同舟共济七年多的发妻。她愿意吗?”
秦绍终于说话:“她的问题我来解决。媒体上说的离婚不是谣言,我正在处理。”
我说:“如果你们离婚呢,就坐实了我拆散婚姻的狐狸精这个恶名。对不起,我不想担。本来这半年可以作为我们人生的插曲就跳过的,我不想给这段历史赋予任何意义。”
“离婚的事情和你没关系。即便没有你,我也会和她离婚的。”
“无所谓,反正你们离婚跟我没有关系。你离了也别因为孩子找我。我不想和你再有瓜葛了。”
秦绍突然抓着我胳膊问我:“那你打算把孩子怎么办?打了吗?还是一个人抚养?”
我使劲挣开,说了一个最真实的答案:“我不知道!”
我没法做到像郑言琦那样,打掉孩子就跟剪头发那样说断就断了,也许剪头发还要思考一刻钟,堕胎却是义无反顾的决定。我从心里喜欢孩子。以前没感觉,这几年随着年纪变大,母性的光辉越来越凸显。有时候经过婴儿用品店,都会对那些手心大小的鞋子袜子感兴趣,偶尔看到漂亮的小孩子,也会本能地伸手去抱一抱。
我珍爱孩子,可并不代表我要把注定悲剧的孩子带到这个世上。
50、第十五章 深渊·痛(2) 。。。
幸好有同院落的大爷帮忙,我才知道办葬礼的各种程序和风俗。他说,我得把父母的遗体先运回了家,然后买寿衣寿帽,再请人化妆后,要在客厅里放上两天,同时得请道士做法事超度亡灵。亲朋好友也得通知到,方便人家及时过来吊唁,吊唁完还要办一天酒席,最后再送往火葬场。
我爸破产后,早已没了朋友。亲戚生性凉薄,但总归有血缘关系在,所以我还是在回家的车上先挨个儿一一通知了。但通知到他们时已经是下午了,他们都表示要到第二天才能到。
秦绍还是没有离开,我不知道他这么紧紧跟着我,是不是怕我一不小心就跑去医院流产了。其实他不用担心,我现在第一任务是把我父母安葬了,我要流产,哪来力气干活。我跟秦绍说了这个意思之后,秦绍也没听进去,他说:“即便没有孩子,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秦绍说话就跟平时不太一样,我总觉得他现在对我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玻璃瓶。
我想,对,是玻璃瓶。我现在是他秦家血脉的容器。他珍惜我,是因为珍惜我肚子里的那个受精卵而已。
这天晚上,老家的房子里还是昏黄的灯光。大爷被我打发走了,我怕他年纪大了,看着小一辈的人先他而去更加难受。大爷刚走不久,邻居们纷纷过来安慰我。我常年离家,本来对邻居也只是点头之交,所以他们跟我说的那些话,似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墙砖。我知道如果把那层墙砖去了,他们的话就会如同大剂量的麻药,会让我失声痛哭起来,这样我就不会难受了。可惜那层墙砖被我越垒越高,他们越安慰我,我就越客气地回敬。
也许安慰人的人也是有心理预期的,他们说节哀顺变时,潜意识里都期待那个受安慰的人会嚎啕大哭、抹几把眼泪,这样才能体现出一种相互的需要来。安慰的人觉得有成就感,受安慰的人觉得得到了治愈。唯独我这样的情况,他们没有碰见过。他们跟我说:“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早晚而已。”我说“我知道”,他们又说:“你爸这病拖着也是遭罪,现在去了,早点解脱,早点投胎。”我说“我知道”,他们还说:“你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啊。”我还是说“我知道”。我机械地说着同一句话,才明白我之前做惯了别人倾诉的垃圾桶,已经忘记了怎么把我现在的痛苦分担给别人。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怎么跟别人说:“虽然如此,我还是特别地伤心。”然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