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世软绵绵的仰卧在温泉岸边,听了这话就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很慵懒的微笑。
小扎尔贡沉默了半晌,开口转移了话题:“卢比叔叔就是卢比叔叔,我看那些领主们很敬服你呢。”
穆世又笑了笑。
小扎尔贡委屈似的把脸枕在他的胸膛上:“我去的时候他们都不大理睬我,欺负我是个小孩子。”
穆世这回做了回应,声音柔和的答道:“我十八岁当家后就开始和他们打交道,那时你才多大?在他们眼中,你当然只是个小孩子。”
“那您帮帮我嘛!我也一样的给他们拨军饷,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
穆世抬手拍拍他的后背,脸上的表情渐渐沉静下来:“我家里人大概要在利马死绝了,我也没有子嗣,布确将来终究会全部属于你……”
他渐渐的放缓了语速,声音听起来几乎有些阴恻恻:“……你要有耐心,卢比叔叔不会永远挡在你的前面。”
和谈
一九七零年,一月。
西历新年过后,布确的气候开始变得晴朗干冷起来。能见度既然是非常的好,所以战争双方就开始了炮战。
利马军队在熬过大雪灾后,冻得半死的士兵们在楚泽绍的领导下很快就恢复了斗志。又因为被积雪堵塞住的道路得到了疏通,利马境内运出了物资也就源源不断的抵达了阵地。
楚泽绍裹着件皮袍子蹲在火炉前,一边烤火取暖一边侧耳倾听着鲍上校做出的战情汇报。连续几日夜的不眠不休并未让他显得有多么憔悴——战争本身就是他的兴奋剂。
目前看来,布确那一方似乎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熟悉地形,高原人天生的不畏寒,武器粮食又都储存在就近的仓库里,没有任何妨碍能对作战构成困扰。相形之下,利马军队就可怜了。
不过可怜的时期已经过去,楚泽绍认为自家士兵们的战斗力不会比廓尔喀雇佣军差,只要填饱了他们的肚皮,再给他们一件合手的武器,这帮家伙就会立刻像自己一样如狼似虎起来。
待鲍上校退下后,他将双手低低的压到火苗上。
可以灼伤皮肤的高温奈何不了他的手掌,如此烤了片刻,他从怀里掏出一根本地工厂生产出来的卷烟叼在嘴上,然后捡起一块炭火点燃了,一口气将纸烟吸掉了小半根。
“打他妈的!”他颇为亢奋的想:“等城里的新炮拉过来后,先往死里轰上一气,然后就上步兵——只要我这边速度够快,对付一帮用来看家护院的布确兵还不是小意思?”
想到这里,他振奋的昂起头狞笑起来:“跑吧,我看他还能跑到哪里去。这回要是再落到老子手里,就先扒了他的皮晾一晾!”
楚泽绍很乐观,因为他胜利的太久了。
穆世和小扎尔贡也很乐观,因为目前看来他们实在是很占上风;况且他们野心不大,只要将楚泽绍赶出布确就可以了。
二月就这样在一片乐观中到来,战争进入了僵持阶段。
双方到了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先前有些自信过头;同时战争的消耗实在是惊人的巨大,简直让人有些难以承受。因为缺乏炮弹,所以炮战早已暂停;又由于双方都沿着战壕架着重机枪进行火力封锁,导致步兵冲锋也是毫无效果。楚泽绍的进攻已然根本谈不上速度,而布确人也不知道自己哪年才能把利马人真的赶出家园。
事到如今,按照这片土地上的惯例,两边也就到了和谈的时候了。
和谈的请求,是布确一方先提出来的,因为实在是不愿意再打,所以宁愿自降身段,给楚泽绍一个面子。楚泽绍也不是给脸不要脸的人,当即一口答应下来:“我可以和你们的穆先生当面谈一谈!”
这个要求发出去,布确那边隔了一个礼拜才做出了回应——穆先生同意了。
和谈是在三月初举行的。
当初选择会面地点时,曾经很费了一番周章。没有任何一方愿意深入敌营,结果为了寻找一处绝对公平的中间点,布确派出的参谋长和利马那边的鲍上校并肩走遍了好一片山河,在长久的互相谩骂和算计中终于选定了一处绝佳位置——索孟河上。
索孟河位于两座大山之间,因为是咸水河,所以冬天也不结冰。一位锡金庄园主在河上停泊了一艘游船,此刻就被这两方租用了过来,作为谈判的场所。
当万事具备之后,和谈的夜晚便在双方的心怀叵测中到来了。
夜色下的索孟河是一个漆黑而阴冷的所在。一艘五颜六色的游船在彩灯的装点下,灿烂而突兀的停在索孟河边。
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岸边开始列起长队,一直站到了甲板之上;左边是布确兵,右边是利马兵,因为天冷,所以一起冻得瑟瑟发抖。
楚泽绍来的略早一点,还有闲心站在甲板上看风景。鲍上校跟在他身边,十分警觉的东张西望着。
“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异常来……”鲍上校低声道:“不过锡金人原来是小扎尔贡的相识,这就让人没法子放心。”
楚泽绍回头对他不耐烦的“嘘——”了一声:“别他妈的唠唠叨叨!”
鲍上校把手放在腰间的手枪上,闭了嘴继续左顾右盼。
安静了没多久,他又忍不住开了腔:“穆世怎么还不到?”
楚泽绍望着缓缓停于岸边的一辆黑色汽车,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点笑意:“来了!”
鲍上校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一队卫兵围在汽车旁,有人伸手打开车门,将布确那位独一无二的穆先生请了出来。
穆世穿着一件深色的薄呢大衣,胸前的两排金质纽扣就在电灯光的照耀下闪闪烁烁。双手插进口袋里,他先是站在岸边停顿了片刻,然后才在卫兵的簇拥下踏上浮桥,向甲板走过来。
楚泽绍一直盯着他,盯着他由远及近的走过来;一颗心就像被小爪子轻轻挠着似的,痒的简直可气。
及至穆世踏上甲板了,他便不由自主的迎上前去,加快的血流让他的声音都高亢了一些:“哈!穆先生!好久不见啊!”
穆世停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听了这话就抬手摘下礼帽,向他微微一点头:“楚主席。”
随即他重新戴好帽子,径自向舱内走去;对于楚泽绍,竟是一眼也不看。
楚泽绍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大踏步的跟了上去。
船在此时起了锚,缓缓驶向河心。穆世和楚泽绍在舱内的长桌两旁相对坐下,一时还是无言。楚泽绍毫不掩饰的打量着穆世,而穆世面无表情的把礼帽摘下来扔给身后的卫士,打过发蜡的脑袋就亮晶晶的反射了灯光。
和谈的形式乃是一场晚宴,不管谈判者是怎样的状态,厨子那边可是一直在独立的忙碌着。精美的食品流水一样被船内的锡金侍者送上桌去,香气很快弥漫开来,可惜楚穆二人都没有食欲。因见穆世是打定主意不开口,楚泽绍便忍不住说道:“穆先生,近来在小扎尔贡那里住的还习惯吗?”
穆世很冷淡的低声答道:“好极了。”
楚泽绍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一个答复,听后就觉得有点不痛快:“不过毕竟是寄人篱下,你大概也急着回穆家大宅吧?”
穆世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急。”
楚泽绍发现穆世的眼睛特别亮,简直亮到了异常的程度。
“哟!不急了?我看穆先生和小扎尔贡倒是很有缘分啊,不过是在宝石光里见了一面而已,没想到不久之后你们就……结成联盟了啊!哈哈!”
穆世头也不抬的答道:“是的。”
楚泽绍一挑眉毛:“那我应该好好向小扎尔贡讨教一番,看看他是怎样招待你的!”
穆世又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楚泽绍也不着急,宁愿这么看画儿似的打量着他。
冰河上的爆炸
和谈的机会来之不易,长久的沉默是不可以的。
楚泽绍在这时反倒镇定沉稳了,穆世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耗着,看谁能耗得过谁。穆世今天打扮的蛮体面,英俊逼人,瞧一瞧也是赏心悦目的;况且终究是比画儿多了一层活气,权当是看默片电影。
如此又挨了二十来分钟,列席陪同的诸位军官们都觉着异常了。鲍上校不安的又开始了东张西望,而布确这边的参谋长则是胸有成竹的盯着他,一只手握着枪插进军大衣的口袋里。
穆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长方形小酒瓶,拧开盖子后仰头灌了一口,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楚泽绍知道他不嗜酒,而一场死水般的谈判也不至于要逼得他借酒消愁,所以心里就有些好奇,但也不多问。
穆世捏着酒瓶低下头,若有所思的发了会儿呆,举起酒瓶又喝了一大口。
一股暖流从他的胃部升起,火苗似的窜燃到了四肢百骸中,让他在乌云盖顶般的精神压迫中稍稍得到了一点纾缓。张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而后一边拧上酒瓶盖,一边抬起头,把目光射向楚泽绍。
真是托了可卡因的福,否则他简直不能面对这个黝黑的、类似野兽的男人。
“谈一谈吧。”他主动说道,声音低沉和悦。
楚泽绍在听到他的声音后,不知怎的就兴奋了起来。
“好啊!”他的脸上露出了一贯的神气微笑:“我们就是来谈的嘛!”
穆世歪着头,目光又下移落到了桌面上:“我们这边的意思是,只要你们肯立刻退出布确地区,那以后从利马运来布确的商品,可以减征一半的税款。”
楚泽绍知道这算得上是一项优厚条件;布确这个地方虽然穷的很,但是四通八达,是个货物流通的好地方。
但他发动这场战争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自己的人民谋福利。他不在乎利马人是再穷一点还是再富一点,他在意的是……
他忽然自嘲的一笑,想起了神话中的海伦。面前这个三十来岁的冷淡男人此刻正扮演着海伦的角色——当然这很荒谬,从头到尾都荒谬透顶,简直让他不好意思深想下去。
“听起来不错啊!”他很有保留的一点头:“其实我也并非觊觎你们的土地,高原土地冷硬的好像石头,白给我我都不稀罕的。只是穆先生当初离去的有些太……”他别有深意的微笑起来:“太……我要是说你太失礼了,你不会生气吧?”
穆世斜靠进椅子里,深吸一口气后急促的呼出来,忽然就显出了暴躁态度:“我已经很生气了。”
楚泽绍一摊手:“这就生气了?你在利马时可是温顺的好像绵羊一样呢。”
穆世窒息似的又用力做了个深呼吸,回手从卫兵手中拿过帽子戴在头上——随即摘下来,“哐”的一声拍到了桌面。
这个举动来的十分莫名其妙,旁人都以为穆世这是要大发脾气了。然而穆世拍完帽子后却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激烈举动,只将帽子抓起来又扣回了自己头上。
“我们的条件就是这样。”穆世在将帽子折腾了一番后,仿佛是强抑愤怒的继续说道:“楚主席的意见如何?”
楚泽绍没什么意见,如果能够这样退兵,确实可以落得一个双赢的局面;但他不甘心。
“你们的条件不错,不过我发兵过来的原因,并不是为了税款减半。穆先生,你是引起战争的罪魁祸首,难道现在除了减少税款之外,你自己不要对我做一点表示吗?”
穆世抬头看了他:“你是什么意思?”
楚泽绍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十分得意的狞笑。
转身从后面副官的胸前口袋里抽出钢笔,他拧开笔帽,在面前的一张雪白餐巾上写下一个端端正正的“楚”。
然后,他向前欠身,将餐巾堂而皇之的展开送到穆世面前:“我的意思,穆先生不会不知道啊。”
穆世在看清了餐巾上的中国字之后,脸上瞬时就褪了血色。抓起餐巾团成一团,他毫无预兆的猛然起身,将手中那一团用力掷向楚泽绍,同时口中大喊道:“你这条野狗!你这只癞蛤蟆!你这条泥里爬出来的水蛇!你这个……”
楚泽绍在受到餐巾的袭击之后,笑微微的转向身边的鲍上校:“你听,穆先生很博学,能够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动物来——”
鲍上校没等他说完便慌忙起身挡在他前方,以胸膛硬接了穆世劈过来的一只大餐盘——原来穆世在短暂的大骂之后已然辞穷,暴怒之下就动了手。
布确一方的军官们万没想到温文尔雅的穆先生居然也会动粗,大惊之下连忙围过来阻拦劝解。一番混乱之后,场面总算又恢复了秩序;参谋长将穆世按在椅子上,低下头用本地土语好一顿劝解,利马一方一句也听不懂,就见穆世直勾勾的瞪着楚泽绍,额头上的青筋都浮出来了。
楚泽绍不怕穆世暴跳如雷,只怕他一言不发。穆世越愤怒,他越觉着有趣味。
“穆先生……”他抬手挠了挠鬓角处的短发:“你这可不是个和谈的态度啊!”
穆世抬头对参谋长飞快的递了个眼神,随后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只药瓶。
手指挑起可卡因粉末送到一侧鼻孔,他心慌意乱的用力吸了一下。
可卡因还是这样用起来效果更好一些。虽然他很爱惜自己的漂亮鼻子,不过从现在开始,他必须要让自己兴奋敏锐起来。
这回他在抬眼望向楚泽绍,却发现对方正大皱眉头的凝视着自己。
楚泽绍虽然是游击队的出身,但在发达之后却依然保持本色,除了乱搞女人之外没有其它恶习。他生平最讨厌毒品一流,虽然知道这些玩意儿在布确地区的上层社会中很风行,可是万没想到几月不见,穆世也染上了吸可卡因的瘾头。
眼睛依旧盯着穆世,他思忖着开了口:“几月不见,你怎么还添嗜好了?”
穆世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而后对着楚泽绍冷笑了一声:“楚主席太关心我了。”
楚泽绍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他那脸上一旦失去笑容,就立时显得威严傲然起来。居高临下的对着穆世一扬头,他以一种批评的态度说道:“尽管穆先生英俊过人,但吸起可卡因来也是一样的难看!“
穆世又笑了一声:“那就不要看了。”说完他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