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简单的木床旁,藏福的收音机正在放着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第九场“突破”。
应该是这样一个场景啊:
紧接前场,刁德一家后院墙外。
幕启:一伪军在站岗。
伪军:“司令结婚,请来皇军,叫我们加岗,哎!倒霉了!”
叶思中登上,将伪军擒获,拉下。
藏福家一直都穷,也没电视看,她爷爷也是这个个收音机伴一生,高的藏福也成了习惯,和老人一个兴趣,喜欢听戏,且,停的还都是革命大戏。藏福唱这些“红大戏”唱的才好。
冒冒用一块干净毛巾把鼻子蒙着,坐在小板凳上正在泡中药。她见不得中药的土腥味儿,可是,没法儿,不能事儿都叫藏福一个人做撇。
冒冒一边包药听着这她也还算熟悉的戏文,突然笑了起来,抬起手揉揉眼睛,
“以胡传魁为首的”忠义救国军“之所以以寡敌众的我新四军战员以”汤浇蚁穴,火燎蜂房“之势奔袭歼敌,战术上一个重要细节,就是这刁德一家后院墙外负责站岗的伪军士兵的松懈。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不应有的松懈,根据该伪军竖屏在下岗前的表态,系因胡司令和”常熟城里有名的美人“办喜事喝喜酒,非但未能惠及下层士兵,反而要他们因此而站岗,后者心怀怨恨,以至完全丧失了警惕和战斗力。”
藏福抬头看了她一眼,先开始不想接他的话,可是,又忍不住。
实在有趣,都是坐小板凳,冒冒做的小板凳就是比她坐的要高些,显得藏福这个时候在她跟前还是要矮一截。当然,藏福那是让着她,她肚子里有小毛毛撇。
“不对。”藏福也很一本正经咧,“如果胡司令像”百鸡宴“上的座山雕那样,把部下全部请进刁参谋长家的后院喝喜酒,后者的责任心就会有所加强?对于一切敌伪武装的反动本质而言,有没有被邀请喝喜酒,充其量只是技术问题。而且就戏文而言,一个人结婚而叫另一个人有了某种意见并且非要以某种方式表达出来的话,那是一定有缘故的,非亲非故无缘无故的踊跃发言者,不是神经有毛病,就是他患上的那种毛病实在太有精神!”
个死冒冒,盯着她老半天,突然,点点头,笑着伸出手去点了下她的额头,“呦呵,小孬货有见地咧,难怪部队那些傻逼当官的缠着你不放!”
藏福眼看着就很生气,“你再说,我不帮你!”
鬼冒冒又像个老人家地摆摆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等我把我这摊子事儿搞定鸟,就去帮你搞定那些冥货。”
藏福瞪着她,“不要你帮!你别插手!你只会越帮越忙!”
冒冒横他一眼,继续包她的药,一边还像个老人精在那里念,“你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我什么时候把事情搞砸过?”眼睛里,几精喏。
藏福低下头,还是开始继续包,就是低低说“我反正做完这个月三年的合同也满鸟,我就回武汉滴,再也不来北京!”“再也不来北京了”这句很暂钉截铁!“他们要再继续来撩我,我也不是好惹滴——”
冒冒瞄着她笑。“你怎么不好惹咧?一哭二闹三上吊?”
哎,你别说,个死冒冒还真的蛮想看藏福个孬货怎么样玩?一哭二闹三上吊“咧,
藏福不做声,就是眉头一蹙,“你个死猫子惹毛鸟他她也跳起来咬人咧,大不了鱼死网破。”
冒冒这个时候状似“语重心长”滴拍了拍她的肩膀,“有我在,鱼死,是有可能滴,网破,我怎么可能把你搭进去?不过,你想凭自己的板眼处理这件事,我还是赞同滴,咳,你也长大鸟,再说,我也想老老实实做人,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
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藏福抬起头看着她,
这个童颜妖怪,不熟悉的人跟前,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科学美少女:熟悉的人跟前,指的是熟透的人跟前,你就能看见她内里只怕修炼了千年的精髓。
说起来,藏福还是蛮佩服这个怪种的,她还真能拿得起放得下,——就是,同时,藏福有点担心她,她好容易要“向善”了,开始相信人了——如果人们再次“抛弃了她——
藏福本来想不告诉他的,可是,如今眼前这样一个坦诚的许冒冒——
“冒冒,“藏福喊了声她,
冒冒蹲在那里在药包上写名字,嗯了一声。
藏福还是决定说了,“这几天有人跟着我们。“
冒冒一回头,“是跟着你还是跟着我?“
“我们”
“你确定不是那摊子烂人?“
藏福沉稳摇头,“我们前天去了几家中药房买药,对吧,到第三家的时候,我发现后面跟着的人。后来,下午我又去了那几家店,别个告诉我,那个人问我们买的什么药。昨天,我们去地安门外方砖胡同搞刀,也有人跟,我留了个心眼,后来又跟过去,——”
冒冒已经正过身子好好看着她,“难怪你说你有事——”
藏福接着说,“我看见一个人上了一辆车,车牌是***。”
车牌一说出来,冒冒明显有一愣,
接着,
冒冒佝偻着身子把小板凳拉过来像很累地坐了下来,双手搭在膝头,好像发了一会儿呆,
“冒冒?”藏福有点担心地喊她一声儿
她回过来,看着她,淡笑着摇摇头,
“那是李思俭的车,李思俭是吴小周的秘书。”
“或许他很担心你,”藏福很客观地说,
冒冒一笑,望着她,“我要担心你,我就直接问你。”
藏福不做声,站起来继续做事,说实话,这个时候,藏福有点怕她。她笑得很平和,说实话,肯定伤的很重——
好容易,
好容易信一回人,对,是个人!
好容易,想过正常的日子——没有阴谋,没有算计,没有这些伎俩手段——、
下了多大的决定!!几乎是撇学剥肉,掐死本性——
两个人默默无声,在家里收拾着,两大包包东西抱着上了出租车,去了“绿波廊”。
绿波廊。
京城地道上海菜的高档餐厅。
许家人典型南方人,口味偏淡,尤偏好浙系菜。
许冒冒在绿波廊订了两个大包房。此时,另一个大包房里正在布菜,非常精致;水晶虾仁,响油鳝糊、大煮干丝、响爆河虾、锅烧河鳗——这些都是许家孩子们钟爱的几门上海菜。
此时,冒冒独自一人坐在这边包房的沙发上,
前面的茶几上,摆着一大堆东西,
有药
有刀,
她脚旁还有个小火炉,当然,没有点燃。
她现在正在撕白纸,
撕成小雪花片儿样,全放进茶几上的烟缸里。
突然,这间包房的门被大力推开!
门口,
吴小周。
“冒冒,你想干什么。”
一看到茶几上摆着的东西——小周的眼更沉,声音都谈得发冷。
确实不想相信,
李思俭回来告诉自己她买这些东西时——小周不想把他想得这么恶劣,
可是,
眼前,摆着的又都是些什么!
小周的失望掩在发冷的眼底,不过,毛毛感觉得到,
同样,
她也很失望。
甚至,
心酸——
不视为他吴小周,是为自己,是为许文正。
冒冒继续撕着碎纸片,
眼睛里依然蒙童一片,
指了指那些药,
“你也知道这里面包的都是些什么吧,肉纵蓉、菟丝子、阳起石、锁阳、淫羊藿、韭菜子、枸杞子——”她竖起食指,点一包,说一个名字,
“放一起熬着喝,就是春药,咳,中国人熬壮阳药真受罪,不好闻——”
她淡淡笑着摇头,
又指了指哪些刀具,
“听说北京城有两个赫赫有名的阉割世家,号称“厂子‘:一是南长街慧思司胡同的毕家;另一是店门外方砖胡同的”小刀刘“。主持其事者都是得到朝廷认可的家族世传,六品顶戴,称‘刀子匠’,说白了,就是专门割太监的,据说他们的手术刀很奇特,”
这时候,她指着的那把刀形状很奇特,一种称镰状弯曲的利刃。就听着她继续地说,声音很柔软,
“这种刀是用金和铜的合金制成,可防止手术后感染,但使用时通常并没有特别的消毒措施,在火上烤一下,便算是消毒了——哎呦,你看,我还真准备了炉子,”
她像是很累的,把手里撕完的白纸屑放进烟缸里,然后,双手撑在膝盖头,站了起来,低低说了声儿,
“可惜,今天这路子不是做这个用的——”
小周看着她捞起那一大包药,那些包包药都放在一个尼龙网兜里,她一楼起来,就挂在她的左手腕上,有点重,立即就在她白嫩的雪腕上勒出红痕,
她又随手拿起那只里面装满纸屑的烟缸,这只手拎起那把奇怪造型的刀,走了进去,
很累,感觉她很累,
路过小周时,她说,“不放心就过来看看吧,我讲给你听,——”
小周看冒冒这个时候的状态已经觉得——冒冒她——
可依然不得确切的判断,这个女孩儿太具迷惑性,看不清,看不清——
小周此时脑袋里多么纷乱,可是,依然力持冷静地跟着她走过去,
冒冒脚轻轻拨开另一扇包房的门——小周抬眼一看!
无论如何,
小周还是愣住了!
里面,大大的圆桌旁,围坐着几个人,没坐满,还有几个空位置。
每个人神色各异,可是,都保持这良好的教养,
有些人不认得
可是,有几个是知道的,
许杭,
叶行远,——
还有两个女人,
如果小周没有判断错误,这些是——许家的孩子们,许冒冒的家人——
就见,屋子里的人看见许冒冒进来,又看见吴小周,——
或许,就是一场对峙,
或许,就是一次顶级的碰撞,
各个保持实力,不动声色,
主角,
只有他们共同“认识”的人物,
许冒冒。
许文正。
文正开口了,她看了眼吴小周,
“我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他们跟我共有一个爸爸。”
“许杭,我大哥,你上次见过。”
“许趣,我大姐,叶行远的老婆。”女人很漂亮,仙子般的漂亮。吴小周望向她,她望着他,不为所动,不过,眼里绝对有打量。
旁边是叶行远,叶行远微笑着朝吴小周点点头。
“许味,我二姐,”当然还是漂亮,不过,漂亮的很大气,很贵气,她大方地朝吴小周点点头,
看到许味身旁的人时——冒冒似乎一挑眉,
许味开口了,“这位是苏蒋阗,我丈夫。毛毛的二姐夫。”
冒冒这时候无声一嗤笑。许味看了一眼冒冒,又淡然回过头。
这位苏蒋阗呢,
很朴素,
这时候他带着金丝眼镜儿,斯斯文文,有点遮住那双干净的神佛吃鱼的眼睛。
冒冒冷淡看他一眼,又转过眼,淡淡看着那几个空位,
“这里本该还坐着几个人,一个,是我的父亲,可惜,他们把他藏了起来,决计不会把他带来;还有一个,许涙,我三哥,咳,这个不晓得藏哪犊子里想着如何害我呢,再就是,我二哥,许魇,死了,骨头都找不到,做鬼都是冤鬼,还有——”冒冒西西咬唇,眼睛有点湿润,“我妈妈——”这一说“妈妈”,冒冒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手里还拿着东西,就抬起来还勒着网兜儿的手背抹了抹眼睛,
这时候,别说,最以为不会开口的,却,说话了,
是许趣,
“冒冒。还有你大妈呢,你大妈死了把什么都只留给你,骨灰都不告诉我们在哪儿,你不想她,你大妈还不是要哭。”
冒冒哭的更厉害了,
“就不告诉你们,就不告诉你们,气死你们,气死你们——”
这场面相当诡异,
冒冒站那里哭,
他的兄弟姐妹们望着她哭,
还有,小周
还有,
仿佛置身事外的,远远站在角落的藏福,——
这时候,还真只有这个叫藏福的同志来掌控场面了,
就见她走过去,帮冒冒把东西都拿下来,推了推他的身子,
“别哭了,做正事,说人话,都来了,想说什么快说。”
冒冒抽涕着,果然慢慢好了。!
74
冒冒弯腰把尼龙网兜儿里的一包包药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又对藏福说,“你去帮我把炉子搬过来。”
藏福出去了,一会儿吃力地把那个小炉子提了进来,放在她旁边。又退在了角落里,安静地站着,安静地注视。
就见冒冒把一包包药打开,
“这是肉苡蓉,这是阳起石,这是淫羊藿————”又一个个介绍了一遍,
然后双手垂立在身两侧,很规矩,像个小学生,
“看,我最讨厌中药的,可我弄了这些中药来,我想害你们谁,能用它们吧,可我没用,”她还摇摇头,然后包一包放在许趣和叶行远跟前,又包一包还放他们中间,最后全堆在他们中间,
“我诚心诚意送给大姐和大姐夫,祝你们早生贵子。”
靠!
不得不说她的这些哥哥姐姐们有点傻眼,不过,又一想,这是许冒冒啊!————她啥事做不出来!
许杭微抬起一只手抵着鼻子,想笑。
接着,
她又把那个炉子点燃,
然后,就站在炉子旁边抬起一只手几郑重地把刚才撕在烟缸里的纸屑往炉子里撒,望着那边苏蒋阗,
“二姐夫,你也说红炉一点雪,人的生命,不论长短,都像这片雪花。它自天上洒下来,历程千万里,可以称为‘长’。但飘落堆积姿态快速,不可能回头,也没有时间仔细思考,便已经消失,故而亦可以视为‘短’————”
一字不差!!
冒冒确实是个天才,她记得的她觉得有意义的话,就算当时啥意义不懂,也会深刻印在脑海里!
无疑,
一直淡漠的苏蒋阗眼中绝对滑过一丝惊奇,他知道许家这个小疯子不得了,只是,没想,这么不得了!
咳,不得了的还在后面。
纸屑纷纷扬扬在炉火里都“枯萎”了,冒冒语重心长,手上就剩那把刀,
“得饶人处且饶人。哥哥姐姐们,我是个俗人,我离佛千万里,我立下的大志就是:如果不影响他人,小处过不去,就不强迫自己过去。大通达、小拧巴、事儿糙地过余生。
哥哥姐姐们,我又怀孕了。
我曾经以为我真的会断子绝孙,可是,好像我还没坏到那种程度。
现在回头是岸,我想给自己的小毛毛积点德,我不跟你们斗了,
哥哥姐姐们,咱们一笑泯恩仇吧。
刚才,我送了大姐大姐夫中药,你们知道,我最讨厌中药,这是我的一片诚心,我又演绎了一遍二姐夫当年的名句,重在提醒二姐二姐夫,你们曾经也如此的美好,现在,我手里一把割太监的刀,说实话,你们曾经这样害我,害我的妈妈,我恨死你们,
我真想用手里这样的刀,男的割了你们的小鸡鸡,女的,割了你们的双眼,
可是,
为了我的小毛毛,算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