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我们错了好不好。”
声音不大,可你看隋阳放在身前扭在一起的手——
这俩儿,现在像孩子。
吴好看着他们,轻叹了口气。他们当年不为一己之私,好好珍惜里面那个名叫“许文正”的孩子,这个孩子,一辈子都是他们俩的,谁也抢不走。许冒冒从不滥情,很专情。除非你不要她了——她捱不过孤独——
又是一阵儿安静。
许味前倾身子,摸了摸眼睛,双手又支着下巴,望着对面长椅的椅子腿出神儿,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从舞台上摔下来,头上磕了那么大个口子,爸爸妈妈着急把我送进医院,爸爸去办入院手续了,妈妈被医生叫出去说话,妈妈叫冒冒握着我的手跟她说,‘你要松了手,姐姐额头上的血就不停流。’——冒冒那时候才三岁——她就一直握着的手哦,——后来,妈妈回来了,叫她松手,她就是不松,她说,‘一松,姐姐就流血。’她想拉粑粑了,妈妈把痰盂给她端来,她坐在我床边,一直握着我的手,就是不松——”
说着,许味摸了几次眼睛。
许趣一直看着妹妹,妹妹说完了,她又转头看向手术室,
“冒冒喜欢吃鱼。有一次唐阿姨给我们做了红烧鲫鱼,我把鱼肚子上的肉放她的小碗里,她不吃,全放我碗里,说,‘姐,你要考外校,多吃鱼,聪明。’那时候,家里人谁知道我想考外校?我也就写在自己的日记本儿上呢,就她敢翻我的日记本儿——”
许趣说完,许涙点了点头,“嗯,就她敢,她记得每个人只要是隐私方面的密码,日记本儿,小金库,——”
“所以,我的第一把柳叶刀是她送的,是她攒了一年卖‘小钢铁’的钱买的——我当时还挺生气,她把我作业本上画着柳叶刀的那一页撕了,后来才知道,她拿着做样子去买刀了。”许杭淡淡地说。
又是沉默。
吴好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一会儿看看这边的隋阳和景桩儿,一会儿上下打量许家这几个牛鬼蛇神。
“该我说了吧。”叶行远突然开口。
该谁谁谁说啥!!
其实,这个时候的气氛相当怪异!这是干嘛呢,同志们象在追忆革命老前辈,好像,好像——追悼会上,冒冒同志躺在鲜花丛中,她的亲人们、爱人们、仇人们追忆着她,追忆着她——
气氛真他妈诡异神经极了!!
可,好像这个时候就是有一种默契,谁都不去破坏它,谁都不去破坏——
“五岁那会儿,妈妈常带我去齐絮阿姨家玩儿,那时候我见到了衡八阿姨。——衡八阿姨快生了,肚子比现在冒冒的要大点儿。她戴着黑框眼镜儿,把书搁在大肚子上,一手还在飞快的演算着什么。——我溜进去,站在门口看着她,她看着我。我当时就是觉得好玩儿,她的大肚子可以当桌子。——她远远地看着我,说,‘这孩子身体好像不好。’我有点害怕,她说话像个半仙,直直的。她招呼我过去,她说,‘你摸摸我的肚子,我的小冒冒才健康,你也要努力把身体弄棒点,将后来保护她。’——我后来每次去都要去摸她的大肚子,冒冒在里面很安静,有时候动动,一动,衡八阿姨就用指头弹她,小声笑着跟她说话——”
都不做声!都不做声!!
好像叶行远的这番话里有魔咒!同志们大气都不敢出——
叶行远这一番话很明白,相当明白:我的健康是衡八阿姨‘教’给我的,她叫我守着冒冒,健健康康地守着冒冒——好像这是他此生唯一的使命——
还有谁?该苏蒋阗了吗?
真是自然,都看向了他,
许味撑着自己的脸,微笑地看着他,意态轻松,“你图我们家冒冒什么,”
许涙笑,“蒋阗恐怕记着的就是咱家冒冒指着他说‘这个哥哥有出息’。”
苏蒋阗也笑起来,毫无心机,非常单纯,“她抱着我捉来的蛇在外面走了一夜,就为了找适合蛇放生的地方——这孩子能坏到哪儿去。”
这孩子能坏到哪儿去!
一句话,硬是抠进了每个人的心坎儿!
是呀,是呀,这孩子能坏到哪儿去?!!
可,
为什么,后来——就真坏了呢——
也许,这里所有的人都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全部抬头!
互相看!眼睛里——互相指责!
这时候,吴好真他妈操蛋操蛋到家了!!他突然大喊一声,“冒冒!他们终于找到根儿了,真的开始要大打出手了!!!”
唯恐天下不乱!!吴好个坏犊子就是见不得天下太平!他多会察言观色,这些牛鬼蛇神找到根儿,要开始互相揪小辫子了:就是你!就是你!把个好好的许文正宠得这样坏!!
却,手术室里面,
“哇!!”的一声娃娃大声的啼哭!
响亮,清脆,
还伴着医生的大呼,“不用打了!不用打了!生了!生了!!”
至此,许文正二世光荣嚎啕降临人世!跪,参拜。
115
“是个小丫头。”护士把孩子抱出来,一脸喜气。
吴好看了一眼,
好丑。
这是第一感觉。
接着,
觉得——怎么看怎么像个小尾巴,还是那种皱巴巴软绵绵的小尾巴,她还在上下浮动,飘来飘去———
吴好的呼吸一直就憋着在,心就好像停在某个地方卡着,———他好想哭,好想痛哭一场!———医生说“母女平安”那一刹那———吴好一辈子都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于是,看什么都不对头,望着这个黏糊糊才从妈妈肚子里扒拉出来的孩子,丑;看着这医院的一切东西都在漂浮———
“你看她好小——”
“她刚才哭的声音到蛮大———”
“真丑。”
这句“真丑”似乎是景桩说的,吴好云里雾里往楼梯间走时最后听见的就是这一句,笑起来,景桩和自己真是毒舌派,绝对实话实说。
吴好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可以离开一下,那个很丑很丑的小东西马上要送进保育箱,筋疲力尽的大肚子你现在更是见不到。他要趁这个空隙出去透透气———他要赶紧去抽支烟———要不,一会儿,真见到已经瘪了的大肚子,他会很没出息地抱着她嚎啕大哭,这不好,特别是当着她这些缺德的亲戚,这很不好。
吴好一边掏烟叼在嘴边,一边打火,脚踢开了楼梯间的门,走出去准备大口呼吸,大口抽烟———却!
手抖的厉害,*烟还是没点着,火打着了,火苗冲得差点儿烧着自己的鼻子!
因为,一看到楼梯间里傻站着的那个人,———瞧那傻样儿!吴好首先是被惊着了,一没注意,火苗不就冲上来了,
“你怎么躲这儿!”
名义上他是老子,不过,吴好觉得自己这句吼反而吼出了“做老子”的气势,
啧啧啧,看看吴小周,看看咱风华绝代的吴委员长撒,——你*闺女出生,你躲这儿当个啥二傻子!!
嘿,真得蛮像二傻子!
人呆呆地站在楼梯间,似乎想冲出去,可是又生生被什么拉扯着,定在那里,———
吴好震惊过后,刚开始冒出一点点戏谑的劲头,可是,一看见他望向自己眼睛里的复杂—————吴好立即铲了自己一小巴掌,还啐了自己一句,“看你个不识好歹的狗杂碎。”
吴小周见他这样,似乎清醒了些,明显刚才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眼垂了下来,
吴好一时真有些愧疚,嘴巴上还叼着烟,他这个时候也有点像二傻子,从荷包里又摸出一支烟递给他,可,递过去才想起来,他好像不抽烟———人又呆那儿。
还好,吴小周接过了烟,而且,他也衔在了嘴边,并且,走到台阶旁竟然坐了下来。吴好把自己这支点燃,又把打火机递给了他,他也点燃了。
吴好靠在墙边,吴小周坐在台阶上,两人一站一坐,都好像专心致志地抽着烟,谁也没吭声。
烟呐,有时候是个好东西,特别是对纯爷儿们。有利于理清思路。有利于沟通感情。吞云吐雾间,有些芥蒂,看开了;有些话,也能说开了———
吴好靠在墙边的,好像站不住,慢慢蹲了下来,他这会儿抽得快,转眼一支烟搞完了,又掏第二支。一看吴小周眯眼也快嘬到烟蒂了,又丢过去一支。吴小周接住,两个人一前一后又开始搞第二支。———这样一支接一支,两个人搞到第四支的时候,吴好先开了口,“嗯。”“你不进来是怕我难堪是吧,特别是一堆人渣都在里面,”
坐在台阶上的吴小周很爷儿们很硬朗洒脱,这估计才是本色,加上又嘬着烟,更生活,并不是人前那样儒雅领袖范儿。不过,头微垂着,依然掩埋着那颗深沉的心———吴好的这第二句,他没吭声儿。不过,吴好敢肯定是这么回事儿,所以,他一刚儿为自己第一眼见到他还想戏谑嘲弄他,觉得特别愧疚,自己忒小家子气了。
“是个丫头,母子都平安。”
“听到了。”
一时,又沉默了会儿。
却,
“谢谢你。”
“对不起。”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显然,
全震在那里,
看着对方,———
谢谢你,是吴好说的。这么多年来,我误解你,你养了我这么多年———
对不起,是吴小周说的。这么多年来,我冷漠地对你,甚至无情,没有尽到“养父”的责任—————
所以说,
所以说吧,烟呐,对于纯爷儿们是个好东西,
有时候,一些心结,要在烟味儿里解开,它容易叫人在薄薄的雾里,看清自己,看清过往———
116
这曾经是一对父子,父亲孑然,儿子孤傲。
这是两种味道的男人,一个如红酒,一个如白干。现下,再醇再烈,身上都染上了一抹妖红,冒冒掌心里的两个男人呐———
“当年你不想收养我吧。”
“嗯。曾经甚至还想过举报。”
“也就是说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不完全知道,李,李济琛收了迟莫离的东西不知道。———这些年,他良心也不好过,迟莫离的四箱金子压在他的心头,那就是颗炸弹,———这件事情出来了也好,有个了断,有个交代,———我也该有个交代———”
吴好听他这么一说,突然,脸,卡白!脑袋里如雷重击,想通了些什么——吴好猛地抬头望向他!
“是苏,苏蒋阗!———是他把材料给冒冒的!”
想通了,
想通了,
“全国人民都晓得苏副主席要接位了,可是吴委员长的风头——听说,这两位关系不怎么好。去年民航总局局长张提富的撤职,牵连了一大堆人,好像里面还有苏副主席的老部下,吴委员长一点情面都不给,全彻查了。听说闹得瞒僵——”
苏蒋阗的眼神,
“她抱着我捉来的蛇在外面走了一夜,就为了找适合蛇放生的地方———这孩子能坏到哪儿去。”
这是私怨亦或家怨已经不重要了,吴好只是不可想象,———太毒,太毒,这把吴小周————逼到了何种境地!
承认我这个“儿子”,“儿子”还存活于世,张扬出去,里面那才出生的小毛毛,还有,躺在病床上的,冒冒———情何以堪———
不承认我这个“儿子”,我就是最铁铮铮的证据!我当年是个孩子,责任丝毫追究不到我的头上,可,即使他并不知李济琛受贿,可“放了人”是事实!他收养了“犯人的孩子”是事实!“知情不报”也是事实———吴小周的政治生涯———
而他刚才明明说到,“我也该有个交代——”
很明显!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冒冒,他选择了放弃自己的政治生涯,不叫冒冒和冒冒的小毛毛背负更多———
或许,现在,此刻,他人坐在这里,默默地坐在这里守着她们母女,就已经在选择,———吴好不认为以吴小周的手段,他不能脱离这场政治危机!可他依然———依然选择———
吴好眼睛通红,“冒冒要是知道你———”
吴小周只是轻轻抬了下手,
这个动作,和他当初阻挡冒冒说话的手势一样,
“这她没有必要知道。就算没有冒冒,这件事也总有捅破的一天,———李,老书记的心上压着这样一颗炸弹,我又何尝不是,”他轻轻地笑,无奈摇摇头,“人呐,都有私欲,老书记为财,我念他的教导之情,成全了他的‘贪’,——”摇头,再摇头,“同样不值一提。”他看向吴好,很认真,“你知道我一直没有亲人在身边,和家里人关系也很淡,所以,对你,无论是心有芥蒂也好,还是个性使然,其实都没有尽到责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一个人———”说着,小周重重地吸了一口烟,“都习惯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冒冒,和这个孩子———我知道,你觉得我有能力掩饰这一切,只是,有能力并不代表有心力了,以前,孤身一人,可以没有任何负担,——现在,我不能心上背着这么重的‘炸弹’去面对她们娘俩儿。”
吴好望着这个男人,在烟雾里渐渐表露心迹的男人。———摊开来看,人就求个“问心无愧”啊。心有牵挂,才会想“问心无愧”;心有牵挂,才会想“清清白白”。
他又吸了一口烟,磕了磕烟灰,
“其实,我和冒冒相处儿那一段———一直没有细想,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挺伤她的。冒冒需要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全心全意地来守着,我,还是,心不够热。”
“我听说了当年隋阳和景桩儿跟她,———其实,细细一想,我和他们——到是一样了————放弃不了自己的一些东西,也就成全不了她对我们的‘全心全意’———吴好,你完成卧底回到警局,本可以有更适合你的发展前途,你放弃了,为什么,你把她放在了第一位,————这点,我们都没有做到。”
吴好默默抽着烟,听着他缓缓说,仿佛,这一刻,他想痛痛快快说尽一切,那深埋孤冷的心————在捂热吧,———
“无论你如何决定这件事,我希望你还是———”吴好知道,这是一个男人的决断,他最终作何选择你动摇不了他。但是,吴好觉得,他还是有必要在此时告诉他,冒冒身上还背负着“一颗炸弹”,这颗“炸弹”,吴好准备就在此刻告诉他,起码,在将后来的某一天冒冒承受这些的时刻,他应该在她的身边——
却,刚要说出口,楼道的门被推开,
两个人同时看过去,———
许涙站在那里,
“冒冒醒了,她叫我们都进去。”
如果不是气氛不对,吴好真想笑,这许涙,一板一眼的模样,硬像个认真传话的小学生。
吴好站起来,回身望着吴小周,
“一起进来吧,你知道,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