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里也免不了有人偷偷笑。这笑声能把鹿耶完全惹毛。
副帅道:“不用跟一个毛头孩子置气。骂阵这事,向来是你骂骂我,我骂骂你。以某看,这孩子别出心裁,还挺有意思的。你何苦吹鼻子瞪眼,如此沉不住气?亏你还是个主帅呢。你那以后要当皇帝的堂兄弟要是知道你这副模样,说不定又是一个巴掌——罢了,过场终究不过是动刀枪之前的序幕。拿下老虎豁才是正经。”
副帅明劝暗损。对主帅很是不屑。只可惜鹿耶没听出来。
“拿下老虎豁后,我一定要活剥了这家伙的皮,在他头上插上两根树枝!”鹿耶暴虐易怒。
副帅冷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沉叶渡的守军突然后撤!”有小兵来报。
“咦?”鹿耶疑惑了一下。
副帅也很吃惊。掀起车窗,再看沉叶渡。果然人去楼空,渡上没有半个人。倒是岸上工事里的跷跷板正一上一下地弹跳。其余工事亦是一片忙碌,似乎在加固防御。
“让出沉叶渡?南岩风是傻子?”鹿耶疑惑不解。
“南岩风把老虎豁豁口围住了,应该是想以豁口为重点建反击工事。这也对,沉叶渡不太好守。不如依据天险。可他还是太嫩了,若非此行我们是为捉人而来,大可不再走老虎豁,不与与他交战。策马长驱,从别处进入腹地。”有人摇头道。
“不一定。南岩风年少,思虑可能欠缺周全,但那个姓鲁的做事可稳当得很。诸将可能没发现,前几日他暗杀我们先行营将士,愣是没有贸然多行一步路。一个人如此谨慎的人,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副帅道。这个人心细如发。
众人闻言相视一眼,都点头。
恐怖的鲁冰花在冰上留下了一道鲜血跟尸首组成的圆弧。这道圆弧明显与沐王军弓箭手的射程吻合。圆弧之北,鲁冰花从不贸然出击。圆弧之内,杀。
“他们两人不会无缘无故让出沉叶渡——只有一个解释,‘迦胖子’就在他营中。且一时半会走不了。”副帅眼前一亮。
只有这么解释才能说通鲁冰花南岩风为何让出沉叶渡。
众人点头。
“传令下去,加快速度。今夜攻下老虎豁!”副帅下令。
“得!”众人道。
沉叶渡,失陷。
而这边,南烛与鲁冰花正在面对愤怒的白及。
老虎豁的平场上,大帐之前,白及正在跟鲁冰花南岩风争吵。众人忙忙碌碌,假装不在意。事实上,这三个是老虎豁如今的头目,他们吵架,当小兵的想劝也没胆劝。
“军令如山,你照着做就行了!南南,不需要跟他解释!”鲁冰花冷冷地道。转身就往大帐走。
他的性子如今越发冷得明显。嘴角虽有笑,却没有温度。
白及不敢惹他。只拉住南烛。
“南岩风,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为了守住沉叶渡死了多少兄弟。你一来就白送了出去。你必须给我跟我的兄弟们一个交待!”白及是条汉子,但是此时已经声音嘶哑,双眼通红。
为守住老虎豁,他已经多日没有睡过一个整觉。鲁冰花到了之后稍微放下心,谁知南烛一到,就嘻嘻哈哈地把沉叶渡让了出去。
不打仗不说,还一个劲地捣鼓跷跷板!
沐王到底是哪只眼睛看中了他?亏自己之前也无比信任他。这家伙出出馊主意还行,打什么仗。事到如今,要白及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兄弟!
白及一颗心难过得厉害。无端割让沉叶渡,不亚于割下他一只手臂。南岩风的行为意味着那么多出生入死的弟兄等于白白送死。
“沉叶渡失守,他们今夜必打老虎豁!你知不知道!”白及咬牙道。
“对啊。”南烛微微笑。
这个时候,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尽管她笑得好看,但白及仍怒从心底起。一掌劈了过来。“你丫是不是有病,忘八蛋,小爷现在就灭了你,为死去的兄弟们讨个公道!”
白及急红了眼。贵胄公子的禀性爆发,二话不说,一掌带着掌风砍了过来。南烛躲开。白及见自己一掌被南烛躲过。他一不做二不休的愣性子,索性拔了刀。
高程见状不妙,连忙抓住白及拿刀的手,道:“你疯了!”
四个顶着锅盖的汉子——帅东帅南帅西帅北,一齐拔了刀。
“你们才疯了,竟然还帮着他!呸!高程,我看错你了!放手!”白及怒道。
“够了——我自有我的道理。现在不说,只是怕军中有他人之耳。你放心,我不会丢了沉叶渡的。”南烛终于开口道。
不气不恼,依旧微微带笑。
鲁冰花在帐内一笑,心道:这个南南,不使小脾性时还是挺有风度的。
或许是渐渐知晓生离死别,南烛的性子里日益多了一份从容。
“你保证?”白及自然有点不相信。
大军当前。十倍于己。南烛却说不会丢了沉叶渡。
这,可能吗?
“要不要老规矩?要是沉叶渡不丢,你就——叫我一声哥哥。”
明明就是白及比南烛大。
“要是沉叶渡丢了,我就杀了你。”白及没心思跟南烛开玩笑。
“好。”南烛依旧笑微微的。这种笑,很容易像春露秋风一样渗透到人心里。让人心头生出暖意,徒增不舍。鲁冰花一笑。
杀南烛,也不问问他同不同意。
白及愤愤地收了刀。
东风冷冰河,号角吹金帐。沉叶渡前,敌军越来越多。
“嘎吱。”冰河偶尔发出一声闷响。
白及走回自己的军帐,闷闷地喝了一口茶。却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
白及丢了茶杯,拿过信一看,颜色一变。
“姐姐?”
姐姐的信怎么会在桌上呢?
“锦锵!”白及抬高音量问道。
“有!”门口的侍卫回答。
“可有人进过我的帐篷?”白及问。
“没有。”锦锵回答。
“真是……怪事。”白及挠挠头,打开了书信。
在他的帐前,锦锵纹丝不动地站在风雪中。他跟南烛来自同一个地方,他皮肤黝黑。他有个妹妹,叫锦绣。
天,渐渐黑了。
☆、131
自从进入冬天,雪便像是恋上了大地,肆意缱绻,不曾停住。似乎天空想将所有的温柔与不舍一次缠绵个过。
今天,是一个例外。
雪,停了。
无雪无云,星河隐隐倒悬。更难得的露出一弯凄冷月光。照在结冰的河上,低头的茅草上,最终消融在跳跃的火把里。于是,连熊熊燃烧的火把都没了往日的温度。
旌旗猎猎,呼呼作响。刀枪在月下闪着寒光,铠甲徒生几分寒意。老虎豁前一片肃杀。每一个呼吸,都能感受到空气里的杀气。战马打着喷鼻,不安地踏着蹄。冰河上的雪狼亦不时对月长啸。
一场厮杀,一触即发。
“打战这种事,有时候比的技术,有时候比的是运气,还有的时候,比的就是心态。”羌午副帅道,意有所指。
鹿耶则咬着牙看着冷风中飞扬的一个身影,据说,那个小身板就是南岩风。他们已经从雪篷竹车里走了出来,骑着雪狼,打战在即。主帅仍气哼哼的。他不为鲁冰花杀他前锋营而气恼,反倒因为南岩风的“回骂”而斤斤计较。
副帅摇摇头。世上越没本事的,往往越看重架势。越空的鹅毛飘得越远。
“差不多了。动手吧。”副帅勒了勒□雪狼,对众将领道。
传令官挥手,战鼓号角齐响。“杀!”喊杀声惊天动地。
已经占领沉叶渡,离老虎豁主营不到一里。羌午叛军兵分三路,定可包抄沐王驻军营。他南岩风的防御工事做得再好,也抵不过前线围剿。更何况,只要上了岸,他们有的是时间跟南岩风耗。
反倒是在这冰上,他们耗不起。水文师已经说过,这沉叶渡一带曾经有一架天生寒石桥。寒石是一种奇石。天暖石更暖,天寒石尤寒。水面上升后天生寒石桥被水淹没。除了善水的羌午,天生桥的存在几乎无人知晓。表面上,沉叶渡一带凝冰厚实,其实除了有水流的缘故,更有这天生寒石桥遇冷在下散发寒气。但是,就算寒石桥加快水凝成冰,如今的冰面仍沉载不起太多的人。
河面广袤,可下脚之处却不多。
羌午此番原本只打算先行五千,五千人在这宽阔河面上不过一条蚂蚁似的一条细线。
谁知南岩风让出了沉叶渡。沉叶渡一带有陆地,又有工事。反倒方便了羌午集结。鹿耶大喜过望。可羌午副帅隐隐觉得自己不该将队伍全线拉来沉叶渡。
一军据守老虎豁,一方占领沉叶渡。两军对垒。
鼓声响。
“杀!”几名悍将一马当先发起冲击。
“杀!”
喊杀之声震天响。河面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放箭!”副帅下令。一时之间,漫天的火箭将天边染出一丝血色。
老虎豁似乎是黑夜里一头沉默的怪兽,睁着眼睛,在等待狠狠回击的时刻。
“那是什么!”有人惊呼。
只见南岩风的跷跷板动了起来。一队胖子全身铠甲顶着锅盖跳上巨大的跷跷板,紧接着一个巨大事物被弹飞,呼啸着飞过众人头顶,紧接着坠入冰面。
这不是守城,没有投石车。跷跷板的精准度似乎也比不上投石弩。巨大的事物没有击中在奔跑的敌军们,反倒是跃过沉石渡的坚固土地,落在闪着银光的河面上。
“是什么?”副帅很是谨慎。
说话间又一个大包落在冲杀的队伍里。有人不幸被大包裹压倒。有人立马上前试图推开这蒙在布里的奇怪物事。顺带割开了布块。
“是冰块石块!”
还有沙砾。
一大包冰块石块用布包着,裹得紧紧地,还用绳子绑着以防散开。
副帅冷笑一下。道:“读迂了书的贵公子做派……看来我高估鲁冰花南岩风了。”
平地战本就不该使用投石弩。如今两军对垒一片平场。投石作用不大,还有将部下置身箭羽之中的危险。冰块包布,无非是这里石头冰块不大。比不上攻守城池时投石车里的大石块。
南岩风似乎一心要做大石块,才用布包住石块投掷了过来。
“迂腐。”副帅冷笑。
在这平坦土地上,投石几乎没有大用,大石头包用处更少。
这不是城池。南岩风使用石头砸人,平地之上效果寥寥。多数石头包落入河面,少数凌乱地落在敌军中。
又一拨箭雨过去,老虎豁的军营里已经着起了火。有人灭火,有人回击。
“看,那就是南岩风!”一个人道。
只见对面军中的小坡上有一个银甲青裳的少年军官身影。举止洒脱,容颜如玉。
“长得确实不错,难怪风传少女不可见此君,一见倾心。只可惜行事还是嫩了一点。”副帅道。他是内家高手,视力极佳。
厮杀声中,老虎豁已经唾手可得。他不由心头泛起喜意。话也多了起来。
说话间,只见翩翩美少年的南岩风身后转出一个黑衣的高个。卷发蛇剑,容颜柔美,却透着一股嗜血的邪魅。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军营影子,举止雍容,似乎跟眼前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个人莫非便是飞雪楼的少主,鲁冰花?”副帅问。
“正是。”
“这个人,才是很可怕的人……如果不能为我所用,莫留活口。”副帅道。
鲁冰花眼角眉梢都有笑意,这样一个闲公子似的人,杀起人来却各个碎尸不留半分余地。
“轰!”又是几个大石头落在队伍里。这次,众人除了躲开外,连割开看的心思都没有。
“不过如此。”副帅嗤笑道。
南岩风啊南岩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羌午叛军几乎已经全部上岸,主帅鹿耶等人留在沉叶渡。
“杀!”白及已经红了眼。拔刀想冲出去。
南烛却拦住了他。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白及吼。
南烛突然拿了银光小剑一横。不是横剑出战而是吹笛。一缕笛音渗透在漫天遍野地动天摇的号角金鼓中。以内力相送,笛音嘹亮突兀。像是某种信号。一时间,连敌方的雪狼有几头都定在原地。
他要干嘛?
羌午这边面面相觑。副帅听到笛音总觉得有种不妙之感。
“小心!”众人惊叫。
是火箭。
火箭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听到南岩风信号的火箭不是飞向人而是飞向石头包!
只见南烛一方的火箭呼啸着落在人群里的几个石头包上,布片似乎浸过油,一点就着,比引线还好用——“轰!”
藏匿在石头包中的轰天雷瞬间爆炸。轰天雷引燃的还有包裹在石头里的火油。
一时间,石头包在敌军里炸开了花。
白及等人都傻了眼。
“好,好大个炮仗!”白及道。
火光跳跃,地动山摇,冰冷月下,修罗火开遍地。战马嘶鸣,雪狼逃窜。
“白铜巷的老老小小们怕我被人欺负了去。”南烛嘻嘻一笑。她于白铜巷有恩,难民们自然会拿出最好的东西相待,这便是民心。
火药加上石头块冰块火油,一时间威力瞬间被放大数倍。石头包附近的敌军死伤无数,没死的身上不是砸穿了洞便是着了火。最要命的是,突然而来的巨响让听觉敏锐的雪狼们受了前所未有的惊吓。这些雪狼们,有的继续撒蹄子往前跑。有的则带着人不顾一切往回冲——整个冲杀一下乱了套。
老虎豁前的羌午叛军乱成了一锅粥。
“那是什么!”鹿耶紧张地捂着耳朵嘶吼。他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爆竹”。
“龙朝的轰天雷!”副帅愣了。南岩风有龙朝相助不成?
龙朝地处极远南方,地广富庶,向来极少参与这偏远国度之事。龙朝工匠极善于制作轰天雷。一个手指粗细的轰天雷足可以炸出一个巨大的坑洞。故此,龙朝军队不多,却无人敢犯。
不知道南岩风手中有多少轰天雷。
“冲!给我冲上去!不许后退!”鹿耶跨在雪狼上叫嚷,“胜利在望!谁都不许退!活捉南岩风!”。
“大帅不可!”副帅连忙拦住鹿耶。
“给我冲!一鼓作气地往前冲!”鹿耶叫喊着。
“大帅不可!”副帅继续劝阻。
“给我……”鹿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终于忍无可忍的副帅一画戟顶住脖子。
被方天画戟顶住脖子后,鹿耶清醒了不少。至少他再也不乱嚷嚷了。“你要干嘛?你知道我堂兄弟是谁吗?”
“小某造次。小某只请大帅收回成命。速速让兄弟们撤回沉叶渡——这沉叶渡压根就是南岩风设的陷阱。退一步,换我军全部!这就是捕蝉的糖!”副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