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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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上-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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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将军可要保重身体啊。”我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以袖掩面,坏坏勾唇,“听说夫人有妊了,真是厉害厉害,恭喜恭喜。”

“你这小丫……”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匆匆改口道,“小家伙!”

“哈哈哈!”向后跳了两步,拔腿就跑,“我还有事要做,将军回见啊!”

“腊八那天来家里喝粥。”身后响起哥哥爽朗的笑声,“别跑,慢点!”

“嗯,嗯,知道了!”随意地向后挥手。

脚下飘飘,一路疾行。太好了,明年初夏韩家又将多一口人,希望嫂子给我生个可爱的侄女。侄女,侄女,闭上眼默默许愿。忽然,像是撞上了一堵墙,整个人如风筝般飞起。

“小心!”只听一声大吼,我猛地睁眼,却见天地横斜,脸颊几将贴地。一顶手肘,运气提身,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而后稳稳落地。

弯腰轻拭去衣角的灰尘,眈眼一瞧,眼前多了一双巨脚。慢慢、慢慢地抬起身,缓缓、缓缓地仰起头,好高啊!这人背着光,方正的脸上尽是阴影。有点可怕,压迫感十足。

“对不起!”他深深鞠躬,“都是下官太不小心,冲撞了大人!”

羞愧地看着眼前折腰的巨人:“是我闭目疾行,你并无过错。”伸出手欲将他扶起,忽见此人抬起头,眼中含雾,双唇颤动:“大人真是好心,还安慰下官……”

呃?我,我,我没看错吧!一个魁梧的汉子怎么可能有着小白兔一样的眼神?不可能,不可能。擦擦眼角,再看去,太恐怖了,真的是一只巨型小白兔……

眼见此人捂脸欲泣,我急急拽住他的衣袖:“哎,别哭啊,有什么好哭的。”

温言相劝,他却抽的越发起劲。忍,忍,忍无可忍,我咬牙低吼:“不准哭!”

抽泣应声而止,他抹了抹布满泪迹的脸颊,袖角印上一片水渍:“大…大……大人。”

看着长如松柏的他,再看看短如灌木的我,分明是小…小……小人么。清清喉咙,正声问道:“你可知文书院在何处?”决不承认,决不承认我迷路了。

“下官刚从文书院出来。”他吸了吸鼻子,咧嘴憨笑,“若大人不嫌弃,下官愿为您引路。”

看了看他身上的六品官袍,礼貌颔首:“嗯,那就劳烦了。”

他弓着背脊,碎步走在我身边,谨守上下之礼。

“直起身吧。”认真地看向他,“你身型高大,如此曲体倒是难为了。这里偏僻无人经过,就不必拘礼了。”

“大…大…大人……”他一瘪嘴,见势又要哭出。

暗咒一声,揉了揉额角,连忙打岔:“你叫什么?在哪里当值?”

他抬起头,将泪珠生生憋回眼眶,敦厚笑道:“小人姓何,名猛,字娄敬,乃是束阁监察院的一名台谏。”

“台谏?”挑眉看向性情温良的白兔兄,“你是言官?”

“是。”他郑重点头。

不可置信地来回打量,嚅嚅开口:“你会骂人?”言官最擅口水战,这位连说话都哆嗦,就更别提上书弹劾了。

何猛羞赧地抓头:“不会。”声音弱弱,“下官承蒙岳父大人庇佑,才得到这么一个官职。”

“岳父大人?”

“嗯,下官的岳父就是监察院的何御史。”

闻言,瞠目而视:他家泰山就是当朝一品、有“铁面判官”之称的何岩?据我这几日观察,何御史为人刚正不阿,不似滥用职权为亲属谋利之徒啊,怎么?“你…”虚目看向一脸讪讪的何猛,“你也姓何?”

他巨身微僵,露出一丝苦笑:“是,下官是入赘女婿。”何猛垂着头,加快脚步,侧脸覆上一层阴影。

我几乎是小跑,方才追上埋首而行的他。“招婿入门又何妨,搧枕温席为高堂。”扬声长吟,只见他脚下停住,诧异望来。我舒开眼眉,驻足再念:“唯爱门前双碧柳,与妻执手敬爹娘。”转身含笑,温善地直视。

何猛刚毅的脸上露出淡淡柔光,他撑起双臂向我一揖:“多谢大人赠诗。”

摇了摇手,闲庭信步地缓行:“何猛啊,你原姓什么?”

“甄。”他笑笑作答,“小人原为寒族,父姓为甄。”

一个趔趄,差点扑倒:甄…甄猛?稳了稳身子,抚了抚束冠,还是姓何好啊,何猛、何猛,顺耳极了。

在一答一应中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来到了文书院前,这里还真是偏僻。青砖垒壁,红瓦做顶,全无其他各殿的奢华气息。允之,就在这里坐阵?实在是不符合他的癖味啊,诧异,诧异之极。

“丰大人。”白兔兄搓着手,诺诺开口。

“怎么了?”偏首看向他,“不一起进去?”

何猛赧然一笑:“文书院多是寒族子弟,他们……”巨型“白兔”搔了搔耳朵,“他们不太喜欢我。”

因为你入赘华族谋得差事么?顾全他的体面,终是没开这个口:“嗯,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到礼部来找我。”

“白兔”猛地抬头,含着两泡眼泪,厚唇巨颤:“真…真……真的么?”

“嗯。”我笑笑颔首,“真的。”

何猛哽咽着,张嘴欲言,却已难以发声。他垂下两臂,双手紧握成拳,对我久久行礼。半晌,他掩面而去,那背影高的像一座山,直的像一根椽。在华、寒二族日益激化的当下,游走于天平两端的他受尽歧视,最是孤单。

“唉!”深深叹气,转身走入略显寒酸的文书院,抬眼便见横轴上傲如瘦竹的四个大字:清劲之寒。

走进第一间房,只见一排排书架顶梁而立,身著八品灰色官袍的官员们或是踮脚、或是搭梯,上上下下忙的不亦乐乎。迈入第二进,景象陡变,一张巨型方桌占据中央,数十名男子围靠在案边,速读着身前堆积如山的奏章,而后分门别类地放入八色竹篮。

“请问?”身侧走来一名清瘦书生,他不卑不亢地行礼,“大人是何处的?”

“我是礼部侍郎丰云卿,奉命来取礼部的文书。”降声作答,生怕惊扰了辛苦作业的众人。

书生刚要开口,却听内室宛转一声:“路温,带她进来。”

名唤路温的八品编修掀起门帘,对我恭敬含胸:“大人,请。”

轻步迈入,只见允之靠在长椅上,就着微薄的冬阳,心不在焉地翻动文卷。他慵懒地转眸,红唇轻挑地勾起:“过来坐。”

走近了,这才发现他阅读的是何文书,瞠目而视:“你…”

他漫不经心地将奏折合上,包着绢布的扉页上印着灼眼的红字:密!

这可是各州郡八百里加急,唯有王上才可批阅的密折,他不但无视戒律,而且还不太起劲地拆阅。不太起劲!可见这种事他已经干得轻车熟路,毫无刺激可言了。

虚眼相对,他倾身而来,喉间发出沉哑的低笑:“怎么?怕了?嗯~”

歪过头,目光在他精致的俊颜上逡巡:“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你甘守这间清水衙门。”青王众子无不是选择三阁四部四府来发展党羽,而这位却选择待在众人看来不过是整理各地上书、誊写各部文案而又不在编制的文书院,且一待就是数年。其实是内有乾坤,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透彻,都要深刻。

“喔~”他瞳眸一瞟,唇畔溢出诡异的媚笑,“你又知道了?”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探来,这次我不闪不避,压低声音:“足不出户便知天下,斗室之内尽控王朝,允之,你算得可真够精的。”长指划过我的耳垂,顿住。那双魔瞳越发的深邃难解,他慢慢收拢五指,黑眸忽地耀出灿色,好似熊熊烈火足矣燎原。

“真是…真是……”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迸出,“我真恨不得将你一口吃下!”

暗叫不好,起身便走,行至门帘,只听身后传来暗哑低沉的宛声:“我只能保你在外庭无恙,可出了午门,你定要把朱雀随时带在身边。”

“嗯。”轻轻颔首。

“少食、少饮、少言,不可让人近身,切记!”

回望那双厉厉细眸,微微愣怔……

………………
寒云翳翳掩落晖,素手纤纤奉新醅。
时辈推迁微雪至,眠花醉柳不需归。

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唉!暗叹一声,与身边的几位继续客套。官员之间社交决不可能仅仅是喝喝茶、随便聊聊,至少也要狎次妓、泡个澡,不露声色地推了推身边这位瑰姿艳逸的女校书。

所谓的女校书不过是风尘女子的雅称,她们因精于文墨而被戏称为女才子。

“少初啊。”相貌平平的祝庭圭举起酒盏,冲我眨了眨眼,“云上阁可是京师第一青楼,这里面的姑娘都是拔尖的,今日你就好好享受吧。”

“是,是。”我端着苦笑,偏首呷了一口女校书喂来的清酒。享受,真的好“享受”啊。

“丰大人请不必拘谨。”坐在我对面的秋启明揽着艳妓,舔了一口美人唇上的胭脂,“云上阁的雅间是只有华族才可使用的,那些粗陋的寒族酸户是决不可能来坏你我兴致的。”

我倒想有人来破坏呢,唉,蔫蔫垂首,凝神细思,脑筋转的飞快。这秋启明……向对座偷瞟一眼,他就是青王后的亲侄、七殿下的表哥、世袭振国侯的少侯爷,他虽身无官职,却与朝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环顾四座,今日来的都是荣侯门下的年轻权贵,摆明了来者不善啊。思及此,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挺直胸膛,接受几位官员的敬酒。

酒过三巡,那厢要与几位官精儿你来我往地说套话,这厢还要应付时不时窜到怀里极尽挑逗的艳姝,真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

“大人,这菜不和您的口味么?”

“唉?”打发了又一位前来劝酒的郎官,偏首看向微蹙柳眉、怀恨阿娇模样的女校书。

她身轻腰软地倚来,艳红的丹蔻指了指案上的佳肴:“这些菜,您几乎都没有动呢。”

进来前,随侍的朱雀就偷偷提醒过,青楼楚馆的酒水菜肴多是加了“料”的,要我慎之又慎,怪不得允之会说那句“少时、少饮、少言”啊。

“那个。”我向边上一挪,避开身体接触,轻言道,“本官是北边人,吃不惯南食。”

“喔?”坐于上手的祝庭圭倒是耳尖,“既然如此,少初应该早说啊。”他扬扬手,招来一名龟公,“去,给丰大人弄几道北方菜。”

暗地咬牙,又不敢发怒,只盼望这宴飨能早点结束。

“少侯爷。”一名身著四品官袍的瘦小男子端起酒盏,对秋启明谄笑,“听闻少侯爷的那桩官司被压下来了,下官敬薄酒一杯,为少侯爷洗去秽气。”

“嗯,谢了。”秋启明随意地抬手,倨傲地仰首饮下,将酒杯重重地扣在桌上,“哼,什么东西!就凭他一介寒族、区区八品编修就想告倒本少爷么?”秋启明猛地搂过身侧艳妓,毫不避嫌地伸手探入美人的衣襟,引得娇喘连连,“能为本少爷的爱妾做棺,那棵千年古木也算值了。”

我撇开眼,不再看那淫靡的图景,只听耳边一片马屁声、应喝声。文书院八品编修谢林状告振国府少侯爷一案,最近闹得是沸沸扬扬。据说谢林家中有一棵千年楠树,被谢氏视为祖宗荫蔽的家宝。月前秋启明的爱妾急病去逝,这位嚣张跋扈的少侯爷硬是带人闯进谢家将那棵楠木强行砍下,制成上等棺椁风光大葬了这名妾侍。如今,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寒族士子岂会罢休?不禁含疑。

“可,那谢林不会善罢甘休的。”祝庭圭道出了我心中的疑惑,“少侯爷还需小心啊。”

“哈哈哈!”秋启明猖狂大笑,手上似有加力,疼得身下美人咬唇低呜,“孝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寒族那些人成不了气候。上次弹劾左相一事不了了之,原因就是揭发他指使工部贪污经费的寒族名仕一一死绝。”

手上一滞,酒盏中的香醪微微晃动,脑中浮现出一张绝望的丽颜,盼儿……
左相不仅害死了她的爹爹,更是改变了她的命运。

他从美人怀中抽出右掌,舔了舔指尖的血迹,笑得阴险,“其中的蹊跷座上各位心中有数,王上更是明白得很,结果还不是没有追究?为何?”他挑了挑眉,看向身下娇容惨白的艳妓,那女子摇了摇头,咬牙挤出一丝笑。秋启明捏紧她的下巴,重重一咬,而后朗声道:“寒族皆贱命,华族但可淫,哈哈哈哈!”

众人符合地笑开,祝庭圭微微一哂,举杯摇首。

“所以啊。”秋启明终于放过了那名女校书,理了理凌乱的衣衫,举盏向我敬来,“丰侍郎可要选好前途啊。”

舒开眼眉,饮下清酒:“云卿愚钝,还请少侯爷赐教。”

秋启明眈眼看来,举箸直指:“你啊你,就是太年轻了,才被人轻易唬弄住了。”

“唉?”不解轻叹。

他嚼了嚼口中的菜:“我问你,九殿下待你可好?”

“自然很好。”实话实说。

“哼!”秋启明不屑地冷笑,“宁侯这招可阴险了去了,施以小利就让你死心塌地。孰不知,他这是在害你!”

微皱眉,并不接话。

“听我说完了,你再恼。”秋启明指着我,语调蛮横,“大凡出仕的,人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往上爬。”

这话虽直白,却也一针见血,刺得众人不置可否,一阵讪笑。

“你若是跟着九殿下,那这个从三品就是你的极至了。”

捏紧酒盏,沉下唇角。

“因为啊,九殿下的母家是寒族。”秋启明一再强调,“寒族是永远站不到高处的。”

我正欲开口,却见听上手的祝庭圭诧异出声:“真的么?”他看了看俯身耳语的龟公,匆匆放下酒盏,急急起身向门外走去。

一室喧嚣渐尽,众人不解地看向门角。竹帘轻卷,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酱紫官袍。

“大人……”
“尚书大人,您怎么来了?”下级官吏纷纷起身,笑脸相迎。

聿宁举步走进,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清俊的脸上浮起暖笑:“怎么?众位不欢迎本官?”

“当然不是。”
“怎么会,怎么会。”

祝庭圭识趣地将主座让出,随侍进来的侍女将我的上手那桌清理干净,快速换上新鲜酒菜。

聿宁脱下披风,长身清瘦,撩袍坐下:“今日在户部听到两位侍郎的对话,本官一时兴起便不请自来了。”他和蔼地看向坐到秋启明身边的祝庭圭,“孝先不会嫌弃吧。”

祝庭圭拱起手,深深一揖:“大人能抽空前来,实乃我等的荣幸,庭圭惶恐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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