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澜也确实是薛沐风想的那样,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现下无论如何都遮不住,衣服也紧跟着做了宽大的。其他还好,唯独丞相官服令他尴尬,单说腰带就不知该往哪里系,无论往哪里系都觉得奇怪,不系又不和体统。
相形之下,建平帝倒从容许多。
王服雍容繁复,群臣朝会,建平帝也总是坐得很远,大伙儿亦都不敢随意往天子身上乱看。因此他即使腹大,但除过知情的几人,依旧保密得很好。
近日来程有看景澜的眼神也总是满载忧虑——
他出身寒门,从小便勤劳地早睡早起,可如今往往是他还没起景澜就走了,待他睡下,甚至不知睡了多久后才会回来。于是他强行改了习惯,坚持与景澜一同起居。毕竟景澜这样的状况,他身为夫君,要尽可能地陪伴他,对他好。
因而景澜看程有的目光是欣慰而感动的。
本不想让他跟着累,但出门时听他一句“路上小心”,到家时看他急切地迎过来,问一句“身体可好”,便觉得一日的操劳都不算什么了。特别现下肚子开始妨碍他弯腰坐卧,程有便亲自给他烫脚。起先他也说不用,可程有只是报以憨笑,又想了想,说:“夫妻之间,本当如此。”
一句话说的景澜内心暖意融融,便不再推拒。也罢,天下人都依赖着他,那么他也可自私一点,只依赖着这人就好。
黄历一页页翻过,景澜心中的弦越来越紧。
九月三十,建平帝三十五岁寿诞,举国欢庆,朝廷大摆筵宴,诸王前来朝贺。
御宴上夏期坐于正中高位,左手边乃诸王领衔后宫君秀与亲眷,安阳君与丽妃身怀龙胎,座次靠前以示荣宠;右手边以景澜领衔五品以上文武百官,皆当朝栋梁之才。
一派喜庆祥和气氛中,顺宁王姜全、抚远王蔡易两人的缺席就仿佛一个漂亮姑娘脸上却有两道狰狞的伤疤一般,让人心生不快。
歌舞演过一时,酒菜吃过一时,群臣献礼祝过一时,夏期看似龙颜大悦。一直没怎么吭声的景澜突然起身拱手一礼,“皇上,微臣有个小故事,愿给皇上与诸位凑个趣。”
“哦?”夏期眼神一亮,“景卿文思斐然,政见灼然,不想还会说故事。”
左丞相谭瑛捋须笑道:“即便是故事,景相说出来的,也一定见地独到,发人深省。”
景澜谦虚道:“皇上与诸位见笑,是臣家中一件小事,不知该当如何,特来请教。”
夏期趣味更浓,“说来听听。”
景澜又一拱手,“臣曾出外游玩,于郊野得了只狼崽,虽知狼崽养不熟,可那时它年幼,通体雪白漂亮可爱,便带回府豢养起来。臣闲暇时常与它玩耍逗趣,它仿佛亦通人性,给臣添了不少欢乐。但……”景澜微露无奈,低头一指肚子,“婚后有了胎儿,恐怕冲撞,便将银狼移于旁边小院,微臣与他玩耍得少了些,但仍会隔三差五去看它,饮食供养上也让下人更加用心。谁料银狼却因此怀恨,起先不理微臣,后来竟有几次露出野性,差点抓伤微臣,再后来,它竟冲出小院袭击微臣。”景澜一脸忧虑,“微臣到底与它有些感情,本不愿计较,但恐腹中胎儿受了伤害,因此十分苦恼。”
景澜的故事,众人起先都认认真真地听,听着听着便各怀心事,面色各异起来。
夏期仍是兴致勃勃,左相谭瑛笑得高深莫测,对面三王表情或尴尬或紧张或故作淡定,其他朝臣和皇亲渐收住笑容,一脸谨慎,更有沉不住气者,时不时往三王的位置上瞟几眼。
谭瑛首先道:“景相,虽然那银狼是你的爱宠,但本相还得直言一句: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为你身体康健,为家宅安稳,还是早早地丢掉吧。”
刑部尚书附议,“不错。这就似东郭先生与狼,狼崽怎知你的好心?景相还苦恼犹豫什么?豢养狼崽,无异于玩火*。”
“景卿的心情,朕亦十分了解。”夏期开口,众人皆往御座上看去,“毕竟曾经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感情深厚,难以割舍。”夏期面色沉重,仿佛景澜的故事也是他自己的故事,仿佛他也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然而正如几位爱卿所言,它先不仁,你便不算不义。你若一味放任,只会自身难保。如谭卿所言,景卿的故事,果真发人深省。豢养宠物如此,治国亦是如此,比方说……”
原本和睦喜庆的御宴顿时鸦雀无声,众人不约而同放下碗筷杯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深秋的阴寒飘来,满座宁静肃杀。
一名禁军卫疾奔而来,双手捧信跪在御案下,“启禀皇上,宁州急报。”
众人脸色瞬息万变,景澜执起酒杯浅酌一口,唇边露出薄笑。
宁州,乃大齐东北边塞重镇,抚远王蔡易封地。
夏期虎眸微眯,“念。”
禁军卫拆开信件,“监察史与宁州府查得抚远王蔡易受封两年内私扣军饷、赋税四千余两,更鱼肉百姓,欲入王府调查。抚远王蔡易闭门拒查,当夜率亲兵一千秘密出城向北,与乌兹国三王子碰面,九月二十九日黎明,抚远王蔡易留在宁州内外的亲兵蠢蠢欲动。”
众人的心砰砰直跳,夏期似乎并不意外,冷笑道:“抚远王称病不赴朕的寿宴,朕还当他真是病得起不了床,颇为忧虑。原来是通敌卖国,造反谋逆去了!当真狼子野心!”
猛地一拍御案,龙颜大怒,众人离席跪倒。
又一禁军卫奔上殿来,“皇上!宁州急报!”
“念!”
“是!”打开信件,“抚远王亲兵与宁州守军对峙至昨日正午,抚远王麾下李茂将军率部投降,四千亲兵尽归宁州守军。宁州知州至边境出使乌兹国,乌兹国三王子已在午后将抚远王及其一千亲兵扣押,交予宁州守军,向皇上示好。抚远王蔡易已在押解赴京途中,听候皇上发落。”
“做得好。”夏期淡淡道,仿佛此事他早已料到,无需意外和高兴。
虎眸一扫满地跪着的人,“景卿,你的故事刚刚讲完,就有人迫不及待地为朕演了一遍,此份寿礼,当真惊且喜。现在朕来教你,如果做决定。”
景澜垂首道:“微臣洗耳恭听。”
“拟旨,将抚远王贬为庶人,抄其王府,家眷入宁州府大牢,待蔡易入京定罪后,再行定夺。”
景澜微笑,“皇上圣明,臣受益匪浅。”
群臣叩首:“皇上圣明!”
谭瑛于队列中道:“顺宁王也称病告假,顺宁王一向与抚远王,不,与蔡易交好,难道……”
景澜道:“凡事要讲证据,谭相此言似乎不妥。”
谭瑛故作一惊,“是,本相失言了。”
夏期沉吟道:“顺宁王战功卓著,旧伤不少,如今年龄渐长,身体有病,亦在情理之中。”
景澜浅笑着往其余三王坐着的地方一瞥,“安平王与顺宁王亦走得近,顺宁王果真身体不适么?上上个月微臣出巡青州,顺宁王殿下看来……很是精神矍铄。”
安平王大惊,向前几步跪在夏期案下,“启禀皇上,臣与顺宁王自从各自入封地后,来往便很少了,因此不知、不知顺宁王身体究竟如何。”
夏期点点头。
“哦,”景澜状似恍然大悟,一脸温润,“那么,也请安平王保重身体,不该做的事还是别做了。”
安平王神色微变,不得已说了句“多谢景相关心”便退在一旁。
夏期面露无奈,叹息道:“顺宁王一向勤恳,如今身体有病,还时时操心军国大事,朕甚感动,亦不免为他担忧。因此时长嘱咐他,少操劳,多享乐。今日安平王等在此,朕也如是对你们说。”
安平王、忠义王、镇川王起身谢恩。
忠义王想了想,上前一步,“启禀皇上,臣年迈体衰,实不堪藩王大任,有负皇上恩典。今愿归隐,过些偷懒安逸的日子,望皇上恩准。”
夏期一愣,众文武大臣更一脸诧异,忠义王……竟自请削藩?
镇川王亦出列道:“臣与忠义王一样,半生戎马,如今身体多病,疲惫不堪,无法再为皇上分忧。只愿有一宅一田,与家人共享天伦。”
“哦?”夏期露出更不明白的神色,“你们这是……”
安平王垂下的面庞眉头紧蹙,忠义王与镇川王……难道与夏期商量好了自请削藩逼迫自己?这个寿宴当真乃鸿门宴,早说过称病不来,谁料顺宁王与抚远王动作更快。他们三人,始终要有一人亲入虎穴打探情况。原本计划他入京的同时,顺宁王与抚远王趁此机会首先夺取封地的完全控制权,抚远王更在边地与乌兹国合作形成威胁,他则请缨出战平叛,趁机倒戈,与顺宁王、抚远王远近呼应连成一片,天下兵权则尽归三人掌握,夏期必死无疑。
起兵的借口也早已想好,夏期登基三载无子嗣,近日来各地水患频发,可证并非天命所归。
谁料就在上个月,景澜出手制住了水患,安阳君与丽妃又纷纷传出有孕的消息。如今安阳君与丽妃都挺着肚子坐在御宴中,他虽怀疑过夏期作假,但这一借口明显不足用了。
然而起兵之事迫在眉睫耽搁不得,一旦夺了天下,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只是没想到抚远王忒不济事,刚一动作便被夏期连根拔除。
而此时此刻,他又被逼上了绝路。
自请削藩便中了夏期的圈套;不愿削藩便是不臣之心。
安平王的心搁在嗓子眼直跳,到底……该怎么办?
一缕清风般温和明丽的声音突然传过来:“忠义王、镇川王不愿再继王衔,大齐痛失栋梁,实在令人遗憾。可能随二位王爷所愿,想必皇上亦会高兴。如此说来,”安平王虽未抬头,却仍感到一道看来十分柔和却暗藏锋利杀机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安平王身体尚好,仍能为皇上效力?”
景澜一字一顿,举重若轻,安平王不禁打了个寒颤。
“臣……皇上,微臣……”
头垂得更低,他们三人谋逆,定计划拿主意的是顺宁王姜全,首先出兵的是抚远王蔡易,为何现下所有刀子都要往他身上插?若说随机应变化险为夷,百万军中他尚有自信一搏,可面对如景澜这样满肚子坏水杀人于无形的文人,却不具胜算。
夏期道:“诚如景卿所言,二王舍朕而去,朕十分不舍,然……到底要为二王的身体、意愿与家人考虑。二王之请,朕……”闭眼无奈,“准了。一应赏赐,着礼部负责。切记,定要让二王及其子孙后代,优渥富贵,享用不尽。”
忠义王与镇川王立刻下跪,感激涕零道:“谢皇上恩典。”
开国功臣武将,急流勇退乃明智之举。他二人深谙此理,如今侥幸逃过一劫,保得家宅安宁,不愁吃穿,其余什么王位天下,都乃浮云耳。
夏期又十分亲切地看向安平王,“安平王年纪轻些,自然不应退隐,如今……”
目光转向景澜,景澜立刻心领神会,道:“皇上圣明,不费吹灰之力一举平定抚远王之乱。然此事方定,或仍有乱党逍遥,或……乌兹国虚与委蛇又生变化。臣举荐安平王,率军开赴宁州,一为肃清乱军,二为镇守边地。”
安平王心中咯噔一下,景澜……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景卿所言甚是。”夏期笑着望向安平王,“朕封安平王为平北将军,明日辰时率军出征。”
安平王冷汗连连,这,一定是阴谋,一定是圈套。
这一去,必定有去无回。
私底下拳头捏得青筋暴起,他已然无路可走。
“臣……领旨。”
“好!”夏期朗声笑起来,“安平王一出,朕可高枕无忧!来,喝酒!”
景澜应声端起酒杯,浅笑着一饮而尽。
落子精准。
大局,初定。
第23章 旧疾
安平王率军出征二十日后,军中哗变。
几员亲信副将深夜将其绑缚,揭发他与抚远王叛军私下勾结,更与顺宁王密信往来,大谈谋逆之事。证据确凿,安平王亦被剥了王衔,押解回京受审。
他早知这一路必出事端,日防夜防,仍是没想到竟会被共同出生入死的亲信背叛。
抚远王、安平王受审后均被抄家软禁,造反主谋姜全顺水推舟发布檄文,言景澜、谭瑛乃弄权大鳄,架空天子把持朝政,任意陷害忠臣。为大齐天下立过无数汗马功劳的抚远王与安平王就是被这两个奸相所害。为除逆臣、救天子、匡社稷,他决定起兵勤王。
景澜看了檄文一阵好笑,可当着建平帝的面,他不敢随便笑。
只因现下,手捧檄文的夏期一脸阴云,猛地将檄文掴在地上,“顺宁王果真如此胆大包天!”
早知道他会反,可那大摇大摆与他抢夺天下的自高自大之言,成功地让他怒不可遏。
“景卿,谭卿,顺宁王污蔑你二人,公然觊觎朕的皇位,该当如何?”
谭瑛肃然道:“贼子小人,不足为惧!皇上天威,他无处可逃。”
景澜颔首,“顺宁王已入瓮中,到时如何发落,听凭皇上吩咐。”
议事又过了二更,程有在家看星星看月亮,左等不见右等不见,心急如焚。连续两个多月来景澜每日最多只睡三个多时辰,就是自己体壮如牛都觉得不太够。因此也难怪,景澜的肚子一直不甚大,不太像将将八个月的样子。不过这样也好,肚子太大,景澜怕是更难熬。
正纠结着,门房来报说景澜的官轿已至门前,却并未下轿,似乎是身体不适。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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