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 第11期 … 93科幻文艺奖征文
孔斌
我在一间感情酒吧门前停了片刻。
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古代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常把这样一句话挂在嘴边：“金钱能买到一切，但是买不到感情！”
弹指一挥间，这句貌似真理的话，早已被当代科学的激光利剑化作了一缕过眼烟云。
表情漠然的男男女女涌进感情酒吧那有着梦幻般光泽的玻璃门，往自动售货机里扔了钱，取出一杯玫瑰色的液体迫不及待地吞下去。他们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心满意足的微笑——那种微笑，只有当一个人沉浸在缱绻缠绵的爱情、情同手足的友谊和温馨倍至的天伦之乐的时候才会浮现。
二十二世纪的人们不再需要从恋人、挚友或骨肉那里得到感情，只要往感情酒吧的自动售货机里塞几个硬币，一杯“感情可乐”就能使你得到无与伦比的享受。
我也曾是感情酒吧的常客。但是，自从我有了星梦，我再也不需要它了。现在我要去的地方，就是星梦与我相约的地点。
离那绿荫掩映的伊甸园不远了，我的心如同一颗靠近了磁场的电子，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渐渐地我望见了星梦婷婷的身影，她就象一位神秘莫测的林中仙子，正在静候我的到来。
也许人人会讥笑我是个冥顽不化的老古董，时至今日还死抱着过时的爱情习俗不放。但是他们怎么会明白，星梦给我灰色的人生投下了一道多么绚丽的彩虹！
在她成为我的恋人之前，我的心就象一条干涸的火星运河，同绝大多数只靠感情可乐填补空虚的人并无什么两样。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感情会象现在一样漫出了心灵的堤岸汹涌奔腾！星梦好象有一种魔力，能开掘我灵魂深处的感情矿脉！我走我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直到我来到星梦面前，我才忽然注意到，今天的星梦和往日不同。往日的她象古希腊的爱神，有一种无忧无虑的青春朝气；今天的她却象葬花的黛玉，脸上罩着一层忧郁织成的面纱。在她那双宇宙一样深邃而迷人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悲戚和忧伤的影子。
“星梦，你今天象有什么心事。”我拉起她的手，关切地问道。
“宇生，是有件事……”星梦低下了头欲言又止。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她才缓缓说道：“我已经计算过了，人类将在一百年内走向衰退和灭亡！我们必须想办法挽救人类，宇生。”
这几句话声音不高，却犹如惊雷滚地，字字千钧！我愕然望着星梦，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星梦，你怎么知道？”
“我这几年来收集的统计资料表明，大多数人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不停地赚钱，然后拿这钱去买能给他们以慰藉的感情可乐。”星梦紧紧抓着我的手，一股寒意从她手上一直流进我心中。
早在二十一世纪人们就发现，感情无非是大脑活动的一种特殊状态，此时大脑会分泌一种奇妙的荷尔蒙——情素，它不仅能使人感到喜怒哀乐，而且当极微量的情素进入另一个人体内时，会象催化剂一样引起那个人大脑类似的反应。比如，恋爱中的人产生的情素能使别人也感受到“爱”；怒发冲冠的人产生的情素能使别人也暴跳如雷。以前人们常说自己受了别人情绪“传染”，就是这个道理。从感情冲动的人体内提取一点情素，加上水和调味剂，就制成了风靡全球的感情可乐。当然，全世界感情可乐中只含一种感情——爱。有谁会花钱买气受呢？
“宇生，你听说过用进废退的理论吧？二十一世纪前，人们会做复杂的四则运算，后来计算机普及了，人类不再劳神自己计算，于是计算能力慢慢退化了。人类大脑产生情素的能力也是这样。如果人人都只是满足于在外来情素刺激下得到感情，那么人的大脑就会失去产生感情的能力。人类中不会有爱，也不会有恨。人类将退化成一个极度自私的物种，没有朋友、没有家庭，人类社会将坍塌成一盘散沙。相信我，宇生！这不是危言耸听！我们必须找到挽救人类的方法！”
星梦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情。我知道，她的心是天上的水晶做成的一面明镜，人世间的一切悲欢，都会在她心里投下抹不去的影子。
“可是如果每个人都失去了产生感情的能力，那感情酒吧到哪里去提取人类的情素呢？”我问星梦。众所周知，感情可乐并不完全是由机器合成的。目前，科学家们还没有找到合成人类情素的方法，因此情素只能从人体内提取。至于如何提取，现在还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过情素的催化作用十分强大，感情酒吧的老板曾向新闻界夸口说，只要从一个人体内提取情素，就可以满足全世界人类的需要。
握在我掌中的星梦的纤手，忽然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扭过脸，避开我困惑不解的目光。她的胸部急促地起伏着，我感觉得到，她是用了极大的毅力，才慢慢说道：“宇生，他们提取情素用的是机器人。”
“机器人？”我问道。
星梦点了点头：“是的！他们制造了一个外形和人类毫无二致而且称得上十分美丽的机器人，在机器人的电脑里输入了感情程序。然后，他们安排这机器人和一个正常人坠入情网，在两人每次见面的时候，机器人就趁他不备用一根针刺入他体内，吸取源源而生的情素。因为那时候他正在爱河里畅游，所以他产生的情素能使人产生爱的幻影，感情酒吧老板说得不错，只要他一个人分泌的情素，就够全世界感情可乐生产之需了。”
这时星梦的表情说不出的怪异！我心中已有几分毛骨悚然，嘴里却还是随便应道：“感情程序？真有那样的程序吗？”
星梦凄然一笑：“是啊，感情程序。问世间，情是何物？人类虽然揭示了感情的物质成分，但是对感情的作用，却还是一知半解。比如那些设计感情程序的人，他们可曾想到过那个机器人在感情程序支配下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宇生，你说那个机器人会背叛他的主人吗？”
“星梦，这是不可能的，别异想天开。”我说。
忽然，我觉得星梦正在抽回她那握在我掌中的手，缓缓地，但是十分坚决！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星梦的纤纤双手伸向她胸前的钮扣，一粒粒把它们解开！她紧咬着嘴唇，似乎每一粒钮扣都有千斤重量。我的神经已经被恐惧凝固了，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星梦慢慢把她胸前的衣服，连同她凝脂般的肌肤，一齐解开！
她的胸腔里没有心脏，没有肺，更没有鲜红的血液。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电线、一个个指示灯、一块块集成电路板。在人类心脏所在的部位，有一个透明的水晶盒子，盒里盛首一种闪着玫瑰色荧光的液体。
当时我的心情，一定同《聊斋》里窥见女鬼脱下画皮的那位书生一模一样！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的女友星梦竟会是个机器人！
“宇生，我就是感情酒吧老板制造的机器人。”星梦喉头的金属扬声器簌簌抖动着，发出那个我曾经以为是世界上最亲切的声音，“我的使命就是在每次同你会面时，偷偷吸取你的情素，贮存在我胸部的水晶盒里，交给老板制成感情可乐销往世界各地！你大脑产生的情素，在千千万万人的脑海里唤起爱的幻影。宇生，你成了感情酒吧老板赚钱的工具，和我一样，你成了毁灭人类的共谋犯！”
这时我才感到，刚才被星梦握着的手掌微微有些刺痛。我定睛一看，掌心竟有一个难以辨认的小孔！这一定是她窃取情素时留下的！
我那凝固的神经，轰然一声崩裂成无数尖利的碎片！星梦，不，是那个机器人所说的每个字都象一道无坚不摧的宇宙射线穿透我的心脏！
星梦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但在我听来却只是齿轮润滑不良而发出的吱吱噪音。她的声音好似从亿万光年外传来一样模糊失真：“宇生，我是一个特殊的机器人。为了窃取你的情素，我的电脑里特别输入了感情程序，我和你一样有爱有恨有同情有廉耻。相信我，宇生，没有感情程序，我怎么会告诉你我是机器人？”
我呆望着她那没有丝毫血色的人造橡胶嘴唇一开一合。一个可怕的想法象条毒蛇死死缠住了我：这个机器人所说的话，我能相信多少？我想起了往日她那些情意绵绵的话，现在看来不都是她钛合金颅骨中那台电脑经过几千万次计算得出的结果？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特定的目的！难道我还会被一个无耻的机器人的花言巧语所迷惑？难道我还会相信那个合金钢加人造皮肤制成的东西也会有人类的爱和同情？
“宇生，我的身体吸收过你那样火热的激情！你可能还不知道，人类的情素是种多么奇妙的东西！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给我的爱在我线路里激起了多少火花！现在我明白了，感情是人类最宝贵的东西。宇生，你以为我会坐视人类失去感情而衰亡吗？”那个机器人还在喋喋不休。
是啊，它怎么会坐视人类衰亡？因为它就是罪魁祸首！我冷笑了一声，那笑声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心惊肉跳！
以前与星梦相处，我只体验过一种感情——爱，世界上所有的感情可乐里也只含有爱这一种成分。可是，现在我心中的熔炉里合成了一种烈焰腾腾的元素——恨！
我的肌肉痉挛着，每一个神经细胞都仿佛在大火中变形！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咬牙切齿的愿望：我要砸碎所有的感情酒吧！我要把那个唯利是图的老板扔进万劫不复的异次元空间！我要把世界上所有机器人的电源切断，让它们变成再不能骗人的木偶！人的感情怎么能任一个机器人欺骗和玩弄！人的感情受了伤会变成一头愤怒的狮子！这一切，难道是只有二进位数字编成的感情程序的机器人所能理解的吗？
这时候，那恬不知耻的机器人竟又拉起了我的手。我忽然感到掌心一麻，同时一股热气蒸腾的液体顺着机器人体内的导管注入了她胸腔的水晶盒之内。血红的液体在水晶盒里打着旋涡，仿佛一团炽热的岩浆！这卑鄙的机器人居然还在窃取我的感情！我怒不可遏地大喝一声，狠狠甩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又一个噩梦。一会儿是脉脉含情的星梦，一会儿是脱去了伪装只剩下一副钢铁骨架的机器人……最后，我终于挣扎着从噩梦的深渊爬进了洒满阳光的早晨。
我一醒，自动控制的立体电视机就打开了，播音员激动得发抖的声音立刻充满了卧室。
画面上映出的是一个感情酒吧，但是那带着梦幻般光泽的玻璃门已经碎成了千万片闪光的晶体！店堂里浓烟滚滚，几星余火还在阴燃，一台台出售感情可乐的机器竟然全部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残骸！倾刻间我睡意全消，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播音员的解说：
“据本台最新消息，自昨晚以来，本市各感情酒吧的顾客在饮用感情可乐之后，突然全体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感情酒吧里的一切都成了他们泄愤的牺牲品！这场灾难席卷全球，全世界感情酒吧在一夜间遭到毁灭性打击。权威人士分析说，这是因为出售的感情可乐中不知为什么多出了一种极其可怕的成分——恨。凡是喝下这种可乐的人，内心都会突然产生对感情酒吧不共戴天的仇恨……”
我先是象遭雷轰一样呆了十秒钟，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地往外跑。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心里只有两个字：星梦！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往常星梦和我相会的地点时，我老远就看见了她——她还是那样静静地站着，宛若一位超凡脱俗的女神。
“宇生，”栩栩如生的影像柔声说道。“我知道，昨天我不该用那种方式把真相告诉你。我知道你会生气，你会动怒，你会恨我，你会恨感情酒吧，我电脑里的感情程序感觉得到。可是宇生你不明白，那个程序同时也在用一种疯狂的声音对我说：你不能再骗他！你不能使人类灭亡！为了挽救人类，我别无选择……”
星梦歉意地垂下了眼睛。
遮在我眼前的重重雾障瞬息间荡然无存！星梦昨天一定是故意引我发怒，一定是她把我愤怒的情素掺进感情可乐卖给了全世界的人类！她在人们心中播下了仇恨感情酒吧的种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的“爱”能够替老板赚来亿万财富，我的“恨”也能如当头棒喝使人类猛醒。不！星梦，我怎么会怪你……一时间，千言万语塞在我的喉头，不知从何说起。
“宇生，人类又会拥有感情，拥有真实的欢笑和眼泪。”星梦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你会在人类中找到你梦中的伴侣的，宇生，我祝福你。再见了，再见……”
我张开双臂想把他拥进我的怀抱，但是我的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就象穿过一无所有的真空。这原来是星梦预先录制的立体影像。
星梦的倩影如晨雾一样消散。在最后的一瞬间，我看见星梦露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微笑，但是我同时也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
我不知道，机器人会不会流泪？
图/卜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