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梦之海上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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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如梦之海上繁花-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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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其实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是大男人了。

  振嵘二十八岁了,今天。

  他把烟掐灭了,继续往山上走。

  两手空空。

  他不知道该给振嵘带点什么,也没订个蛋糕什么的,因为振嵘不怎么吃甜食,虽然今天是振嵘的生日。他最小弟弟,也二十八岁了。

  他还记得振嵘八个月大的样子,脸很瘦,不像别的孩子胖嘟嘟的,只看到一双大眼睛黑葡萄似的,圆溜溜,瞪着人。那时候赵妈妈抱着振嵘就发愁:“这孩子,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了。”

  他也记得振嵘八岁的时候,很黏他,他到哪里,振嵘就要到哪里,暑假的时候一帮男孩子冲锋陷阵,他一直是他的小尾巴。

  他也记得振嵘十八岁的时候,考完了高考,在家跟父亲赌气,他回来,替弟弟在父母面前说合。

  今天振嵘已经二十八岁了。

  他不知道今天父母会怎样过,大哥会怎样过,但一定会比他更难受。

  所以他不回家去,而是往这里来。

  远远已经看到碑,是医院选的,黑色大理石。

  那上面有振嵘的名字,有振嵘的照片。

  让振嵘长眠于此,医院在征求他与大哥的意见后,便买下了这块墓地。

  他和大哥都不同意将振嵘的骨灰运回家去。他和大哥,都妄图以数千公里的距离,来阻断父母的伤心。

  如果看不见,或许可以不想念。

  但是明明知道,那是自己父母最疼爱的小儿子,那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即使在另一个世界,也没有办法不想念。

  他觉得很难受,所以站在很远的地方,停了一会儿。

  雨下得小了些,细细密密,如牛毛一般,倒像是春天的雨,但不觉得冷。山里十分安静,有一只小小的灰色麻雀,羽毛已经淋得半湿,一步一跳地从青石路面上走到了草丛里。

  他这才看到墓前有人。

  她缩着胸,很安静地蜷缩在那里,头抵在墓碑上,就像那只被淋湿羽毛的麻雀,飞不起来,一不能动弹。

  碑前放着花,很大一把百合,花瓣上积了雨水,一滴滴往下滴着。花旁蛋糕上的蜡烛还没有熄,依稀还可以看出数字的形状来,一只是“2”,一支是“8”,小小的两团光焰,偶尔有雨点滴落在上头,发出嗤嗤的轻响。

  蛋糕上什么都没有写,一朵朵漂亮的巧克力花,铺在水果与奶油中间,挨挨挤挤,仿佛在雨气中绽开。

  他在那儿站了起码有十分钟,连蛋糕上的蜡烛都熄掉了,他仍旧一动未动。

  她的脸被胳膊挡住,完全看不到是什么表情,头发随意披在肩头上,有晶莹的雨珠从发梢沁出来,衣裳全湿透了,不知道她在这里待了多久。而她一动不动,就像没有了任何生机一般。

  他忽然想到,该不会真出事了吧?

  于是走过去探下身子,推了她一下。

  她似乎是睡着了,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动弹了一下,同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也发现她脚边搁着空酒瓶。

  原来是喝多了。

  自从振嵘不在,他看到的都是狼狈不堪的她。

  她跟流浪猫一样蜷这里,手指已经瘦得同竹节一样,看得到隐隐的青筋,可是仍紧紧抓着墓碑,就像抓着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浮木,倒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雨渐渐又下大了,满山都是风声雨声,那束花被雨打得微微颤动,每一朵都楚楚可怜。而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仿佛已经丧失了意识一般。她的脸也紧贴着墓碑,长长的眼睫毛覆着,仿佛枝叶丛生的灌木,却有晶莹的雨珠,也或者是眼泪,似坠未坠。

  雨下得更大起来,山间被蒙蒙的水雾笼罩起来,地上腾起一层细白的水汽,不一会儿衣裳就全湿透了。大雨如注,打在脸上竟然隐隐作痛,连眼睛都难以睁开,她却根本没任何反应,缩在那里似一截枯木,任由雨水浇淋。他想还是下山去,要不去凉亭里暂避一下,雨这样大。

  他转身往山下走,走到凉亭的时候衣服早就湿透了,衣角往下滴着水,山风吹在身上,觉得冷了,烟也有点潮了,打火机的火苗点了许久,才点燃。

  他在凉亭里把一盒烟抽完,那女人竟然都没有下山来。

  这是唯一一条下山的路,她如果走下来,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大概是真醉死了。他把空烟盒揉了,扔进垃圾桶。

  雨渐渐地小了,听得到树叶上水滴滑落的声音。他往山下走,路很滑,可以看到有蜗牛慢慢爬到青石路面上来,振嵘三四岁的时候,就喜欢捉蜗牛,看它们吃叶子。

  振嵘一直是很安静的孩子,很乖。

  长大成人后,他也很安静,母亲总是说,振嵘是家里最乖巧的一个。

  雷宇峥走到了停车场,启动了车子,还没驶出停车场,他又想了想,终于还是把车停下,重新上山去。

  上山更觉得路滑,雨已经停了,但路上有浅浅的积水,映着人的影子,亮汪汪的。他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到那黑色的大理石碑,而杜晓苏竟然还在那里,就像从来没有改变过,虽然衣服已经湿透了,可是她仍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靠在墓碑上。

  “喂!”他唤了她一声,“醒醒!”

  她没应他。

  “杜晓苏!”

  他叫她的名字,她也没反应。

  最后他用力推了她一下,她终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疲乏而空洞,当看到他的时候,眸子里似乎燃起一点光,像是炭火中最后一丝余烬。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忽然就松开了抓着墓碑的手,紧紧抓住了他,她整个人扑上来,扑到他怀里,然后就全身剧烈地抖动——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子,就像是掏心掏肺,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可是她并没有吐,也没有哭。她只是紧紧抓着他,无声地剧烈颤抖着,是真的无声,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却没有声音,她像是失去了声带,把所有的一切都化成固执的悲恸,却没有一滴眼泪。他用力想要拨开她的手,可是她死也不肯放。她嘴唇发紫,也许是冻的,也许是因为伤心,竟然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伤心成这种样子,其实她连眼泪都没有掉,可是这种绝望而无声的悲恸,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觉得戚然。

  他试图弄醒她,掐她的人中掐了很久,她竟然都没有反应。她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抓着自己衣角的那只手掰开,却听到“叮”一声微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枚戒指。

  他认识,是赵妈妈给的,应该是一模一样的三枚,有一枚给了大嫂,这一枚给了她。

  没想到她还随身带着。

  其实不是不可怜。

  他怔了好久,才把戒指套回她手指上,然后把她弄下山去。

  终于将她塞进车里面的时候,他出了一身汗,连衣服都已经被蒸干了。其实她并不重,身上全是骨头,硌得他都觉得疼。

  她在副驾上迷迷糊糊,时不时身子还抽搐一下,像小孩子,哭得太久,于是一直这样。可是她都没有哭,连眼泪都没有掉。

  她睡了很久,一动都没有动,像子宫里的婴儿,只是安静地沉睡。

  她或许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把自己丢了,好像还很小,找不到父母,找不到回家的路,只知道惊慌失措地哭泣。

  然后振嵘来了,他带她回家,他抱着她,就像从来没有离开她。她觉得很安心,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咚咚咚,熟悉而亲切。

  可是振嵘已经不在了。

  她知道是做梦,所以不肯睁开眼睛,更不肯哭泣,只怕自己略一动弹,他就不见了,就像许多次梦中一样。

  终究是会醒来。

  醒过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哭,虽然在梦里她曾经大哭过一场,抱着振嵘,就在他怀里,就在他最温暖最安逸的怀里,她哭得那样痛苦,哭得那样绝望,哭得那样肝肠寸断,可是醒过来,也不过是梦境。

  再不会有邵振嵘,可是放任她在怀中哭泣。

  她知道,于是把手贴在胸口,那里还在隐隐地痛,她知道会痛很久很久,一辈子,一生一世。

  她只是没有了邵振嵘。

  房间很大,也很陌生,床很宽,身上是薄薄的凉被,天花板上全是镜子,可以看到自己蜷缩成一团。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只记得自己去看振嵘,买了花,买了蛋糕,买了酒,然后去振嵘那里。是振嵘的生日,所以她去了。墓碑上嵌着他的照片,隔着薄薄的无色玻璃,他含笑凝视着她,就像从前一样。

  其实她跟振嵘说了很多话,太辛苦,于是只好对振嵘说,活着实在是太辛苦了。她答应妈妈,她知道振嵘也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可是那样辛苦,不可以对任何人讲,只有振嵘。

  后来,雨下大了,她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全干了,皱巴巴的像咸菜。她起来,看到里面有浴室,她就进去洗了个脸。镜子里的人苍白憔悴,就像是孤魂野鬼一般,其实她本来就是孤魂野鬼,活着亦不过如此。

  她没找到自己的鞋,越是赤脚走出房门。走廊里全是地毯,走上去无声无息,可以望见挑高进深的客厅。

  楼下十分安静,没有人。

  诺大的别墅显得十分空阔,她拐了一个弯,那里有扇门,门后似乎有微小的声音。

  她推开门。

  西式厨房前有设计独特的中庭采光,别致的下沉式庭院里,种了一株极大的丹桂。雨水将丹桂的叶子洗得油亮油亮,映在窗前,仿佛盈盈生碧。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又转过头去继续。

  她的视线模糊,在朦胧的金色光晕中,依稀可以看见他的侧影,眉与眼都不甚清晰。

  可是他不在了,这不是他。

  她明明知道。

  就如同明明是夏天,可是晨雨点点滴滴,落在丹桂的叶子上,却像是秋声了。

  他随手将面包片搁到盘子里,涂上果酱,然后把盘子推到她面前,走到冰箱前去,打开面包,又为自己烤了两片。

  厨房里的原木餐桌很宽又很长,早晨刚送来的新鲜插花被他随手搁在餐桌中央,挡住他的大半张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很努力地把面包吃下去,刀叉偶尔相触,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两个人都十分安静,外头的雨又下起来,滴滴答答,落在中庭的青石板上。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求你一件事,可以吗?”他原本以为她会开口要那套房子,结果出人意料,并没有。

  她和邵振嵘,曾经助养了偏远海岛上一所希望小学的几个贫困孩子上学,那几个懂事的孩子几乎每个月都给他们写信。过年的时候孩子们写信来,央求她寄和邵振嵘的一张合影过去,孩子们一直盼望可以亲眼见见她和邵振嵘。当时她就和邵振嵘在回信中说,等小邵叔叔休假的时候,一定要去看他们,带着照相机,跟他们拍很多照片,等他们长大后再看。

  “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孩子们,就这一次,不会耽误你很久时间,你和振嵘很像……他们不会知道……”她喃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我要是说,振嵘不在了……这么残忍的话,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接受……”她把头低下去,可是没有哭,嘴角反而倔强地上扬,仿佛是一点凄凉的笑意。

  他看了她一眼:“你揽的事还挺多的。”

  “我们本来打算资助这些孩子直到大学,可是现在……反正我会供他们读下去。”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就只麻烦你这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不会给你添麻烦,这是最后一次。”

  她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并没有哀求的神色,也不显得可怜,眼睛中只有一种坦荡的明亮,就像她并不是在请求他,而只是单纯地在寻觅帮助。本来他一直觉得她可怜,可是有时候,她偏偏又出乎他的意料。

  他沉默不语。

  三天往返有点紧张,可是时间勉强也够了。杜晓苏没什么行李,却买了一大堆文具画笔之类的东西,还买了不少课外书,竟然装满了一个五十公升的登山包。下了飞机又冒雨转车,行程非常艰苦,一直在路上颠簸,最后还要过两次渡轮。到海上已经天黑了,又换了更小的渔船去岛上。本来就在下雨,风浪很大,渔船很小,她晕船,吐得一塌糊涂,蹲在船舷边不敢站起来。他拿了瓶谁给她,因为经常出海钓鱼,所以比她适应很多。只看她蹲在那里,抱着拉网的绳子吐了又吐,却一声不吭,既不叫苦,也不问还有多远才可以到达。

  她这种倔强的样子,倒真有点像振嵘。

  好不容易熬到下船,她大约是第一次搭这样的渔船过海,脚踏实地之后,她的脚步仍旧打滑,就像是地面仍和海面一样在摇晃。码头上有盏灯,照见雨丝斜飞,不远处的海面漆黑一片,更觉得仍旧像在船上一般。

  孩子们提着风灯,由唯一的老师领着,守在码头上接他们。

  那位孙老师年纪也不大,其实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见到他们分为腼腆,只是抢着要帮他们拿行李。

  有个孩子怯怯叫了声:“小邵叔叔!”杜晓苏明显怔了一下,回头看他,他笑着答应了,还摸了摸那孩子的头,杜晓苏似乎松了口气。一帮孩子都七嘴八舌叫起来,像一窝小鸟,马上热闹起来。几个小女孩叫杜晓苏:“晓苏姐姐!”有个大点的姑娘踮起脚来,想要替杜晓苏挣开一把伞,看着小姑娘那样吃力,雷宇峥把登山包背好,腾出手来,接过伞去:“我来吧。”

  一路上杜晓苏都很沉默,邵振嵘出事后她一直是这样子,跟孩子们说话的时候,她才有点活泼起来:“四面都是海,我们肯定不会走错路的,怎么下雨天还出来接我们?”孙老师还是很腼腆,说:“昨天接了电话,说你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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