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实际上统率着燕氏的男人的声音甚至于越发轻柔起来,听上去似乎还带了一点微笑的愉悦意味:“好自为之吧。”说罢,他起步欲走,却听到身后女子一声轻唤。
“哥哥。”莲见这一声成功让燕莲华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站住,玉冠下几线垂下的额发,随风而动,在薄薄暮色里有了一种极其漆黑的颜色。
他身后燕家的家主慢慢说道:“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想和他一起看这世上风景。我很清楚我有我的义务,我不会逃避,他和燕家,我总要找到两全的法子,我相信我做得到。”
说罢,她向燕莲华礼貌欠身,便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决然而去。
听着莲见远去的脚步声,燕莲华忽然慢慢垂眼,轻轻笑出来。他本就生得姿容极是秀丽,这一笑,唇角微抿,便犹若春花初绽,偏偏那双垂下的眼底,一线森冷如名刀之刃,陡然间他的秀丽便赫然有了一种极重的杀伐之气。
沉羽、莲见啊。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名字,燕莲华又是一笑,锐气杀伐已然不再,恢复日常温雅翩翩的朝廷子弟模样,向前慢慢而去。
诗会在月上柳梢头时开始的,回廊枝间轻轻悬着雪白的琉璃熏,里面莲夜的香气淡淡袅袅,香气一线,在广袖之间安静流淌。
远处的凉台上有人在吹笛子,声音若有若无,清雅若流泉入潭,有一众女官娇嫩吟诵诗句的语音,衬着庭院里盈盈桂子,越发显出一种无法言喻的风雅灵动。
这次与会的除了一干名门公子,还有多名当世著名的文人,曲水流觞,荷叶停杯,兴之所至便援笔濡墨,倒也是吟了不少佳作,其中也不乏流传后世的名句,但是莲见对于作诗什么的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只是端坐在燕莲华身旁,表面上认真听着一干文人和女官相互唱和,脑子里却在转着其他念头。
她表面上是受邀而来,沉羽是混在她的队伍里进来的,沉谧是早早就溜来这里,本身就在这山庄里,那么陆鹤夜和纤映的人要怎么进来?她正想着,就有侍从来报,说是华夫人到了。
莲见愣了一下,随即有了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原来,纤映采取的是堂堂正正的正攻法。
燕莲华带着莲见快步向正门而去迎接,到了立好围屏的门口时,那个以纤映代理人身份盛装而来的女子正在侍女的搀扶下,优雅而仪态万方地从软轿上缓步而下。
来的这位,是原纤映的心腹,掌管原纤映一殿事务的女官华氏,人人都尊称她一句华夫人。
这位夫人出身名门,丈夫亡故后就出仕宫廷,这次永顺帝被流放,她就告病出宫,居留于自己的家中,不再出侍宫中,时人都赞叹她气节高尚,不让须眉。
不过以华夫人如此明显偏向前朝的立场,敢于这样明目张胆地来奉山拜访燕莲华,却有另外一层光明正大的原因——比她小了将近十岁的燕莲华,正是这位以手腕高明与风流多情同时闻名的贵妇人的最新任情人。
年长而雍容犹若大丽花的女子含笑伸手,莲华也含笑相对,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向内走去。
华夫人性喜奢华,每次出门都要带上大班侍女,这次也不例外,虽然莲见的爵位远高于华夫人,但一则对方年长,二则对方是个命妇,和她这种外官不同,于是华夫人经过的时候,莲见应酬了几句,便避在一边,等她先行。
等华夫人走过,她正要跟随前去的时候,面前彩袖拂过,一段梅色的袖子堪堪停在了她眼前,内里隐约能窥见肌肤如雪,楚楚可怜的一线。
这是要她扶的意思吗?
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的莲见,就这么傻头傻脑地把手朝前一伸,这个应该是华夫人身边地位甚高的侍女的手,便这么轻轻落入了她的掌中。
与优雅的衣衫窸窣声一同回荡在月色下的,是一股极其清雅的乳香味道,那种庄严慈和的甜香混合着胭脂甜腻香气,陡然就有了一种不分明的色气之感。
莲见猛地抬头,只看到眼前女子手中一柄泥银扇子,把一张素约面孔半遮半掩,乌发如瀑,别有一种三月鹅黄,柔弱不胜莺飞的情态,偏偏眼角却突兀地勾了一痕薄绿,那万般清纯就只剩下一种入骨冶艳。
看清女子容貌一瞬,莲见只觉得自己如遭雷击一般。陆鹤夜!那是皇子鹤夜,神庙的大司祭长!
她眼前这个看上去柔弱美丽又妖媚的女性是陆鹤夜!
对方显然对自己造成的效果非常满意。鹤夜轻轻一笑,广袖下的手指一翻,于人所看不到的地方反手抓住莲见,把已经半呆滞的莲见,一路牵向了内室。
于是,同时代表朝廷和纤映的华夫人、沉羽、燕莲见、沉谧、陆鹤夜、燕莲华,一干皆以推翻宁家为目的的人们,现在,业已齐聚。
诗会以华夫人的到来到达了一个高潮,到了后半夜时分,大家兴尽,便踏着碎乱月色,各自离去。
而此时,于山庄最深处的密室里,即将决定天下的六人,共聚于此。
华夫人端坐在最深处,陆鹤夜依旧是一套女装,慵懒地斜靠在榻上,广袖华服瀑布一样奢华地铺张开来,他单手支着额头,黑发和深红色衣袖之间一段雪白的手腕,情色得不可思议。
结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等一美女的陆鹤夜生生把最后一个进来的沉羽雷了个趔趄,至于燕莲华和沉谧,在看清了这个美女是陆鹤夜之后都至少保持了表面的淡定,怎么说也是哥哥们嘛。
在场六个人都不是那种会做无谓虚伪客套的人,略微寒暄了几句,沉谧便立刻切入正题,他看向在座最年长的女性,颔首为礼:“敢问夫人,朝廷如何看待现在的局势?”
对面本就端坐的女子听到这个问题,双手恭敬地扶上地面,向对面五个男人低头:“朝廷如今危困,还有赖忠义之士扶持。”
燕莲华一笑:“我等徒有忠义,但如今永顺帝身陷囹圄之中,没有诏告天下的大义名分,我等也不好行事。”
“此言差矣。”沉谧轻轻笑了起来,他慢慢展开扇子,一双眼在烛光里隐约透出一线深蓝色泽,“圣旨不是已经蒙原尚仪下赐了吗?”
燕莲华只是一笑,陆鹤夜手中扇子时开时合,他坐得离烛台极近,手中扇面泥银隐隐笼着一层白光,越发衬得他一张薄施脂粉的面孔有一种诡秘的美感。他无声笑了笑,扇子清脆一合,慢慢吟唱一般点着:“衮州、青州、庐州、益州、豫州……这些地方的忠勇之士,已经向永顺帝宣誓忠诚了。”
这句话一出口,一直沉默到现在的莲见和沉羽对看一眼,迅速看向各自的兄长,而兄长大人们则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燕莲华柔和开口:“这样甚好,但即便现在起兵,也恐怕需要御驾离开流放之地之后了。”
“永顺帝最晚将于明年四月之前离开流放的衡岛。”华夫人静静接口,此言一出,在座的人都震了一震,这个代表朝廷的女官只是一笑,胸有成竹。
沉谧支着扇子笑了起来:“因为有诸多忠勇之士襄助吗?”
“还有宗庙和神庙等等。”华夫人微微颔首。
这么说,就已经是联络好寺社土豪了吧……
想到这里,燕莲华向身旁的莲见微微示意,莲见点头,倾身向前:“不知夫人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华夫人掩袖而笑:“具体该怎么做,妾身一介女流,就要洗耳恭听各位的高见了。”
早就知道她要这么说,燕莲华拍手,侍从应声拿进来一个沙盘模型,华夫人退居一旁,五个男人围了上来,就着沙盘和一旁铺展开的地图探讨细节。
最后约定,明年三月起兵。
只待永顺帝御驾离开衡岛,陆鹤夜和沉谧便发兵响应,而与之相对的,宁家一定会要求莲见出兵,莲见大可借此出兵,然后倒戈一击。
诸事商定,华夫人取出已经押了永顺帝御印的盟书,摊放于前,在座其余人等,挨个签名用印。华夫人收好盟书时,天色已大亮,她含笑告退,燕莲华和莲见送她和陆鹤夜出去,沉羽与沉谧便留在原地。
看其他人都出去了,沉羽立刻不雅地向一旁的榻上整个人倒了过去,手里的扇子呼啦呼啦地扇着,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依旧端坐,只是慢条斯理拉开衣领的兄长:“啧,本来还以为能听到你们讨价还价的呢。”
“这种时候压根就没有讨价还价的意义。”沉谧轻轻一笑,“即便宁家被推翻了,朝廷也没有能力立刻全面掌控国家局势,这样情况下,燕氏自己能占多少就占多少,何必还要开个条件把自己限制住呢?”
即便永顺帝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纤映也不会想不明白的。
他欣赏那个女人的地方就在于,她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
沉羽也笑起来。
他当然清楚。至于陆鹤夜,那个男人一向不太容易猜到在想什么,但是依照目前情势来看,他所想要的,应该是紫宸殿正中那个御座——这个就更加不可能在现在讨价还价了。
想到这里,沉羽饶有兴趣地一手托腮:“那我们沉家要什么呢?嗯?阿谧?”
沉谧看着他,忽然就慢慢一笑,他支起一边膝盖,样子落拓不羁:“阿羽啊,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于我一生,我只想看到这个国家盛世承平,再不见任何离乱,剩下的,我不奢望,也没想过,那些东西你要的话,你去争,我怕是不能给你了。”
一瞬间,沉羽发现就算是能言善道的自己,面对这样微笑着的兄长,也完全说不出来话。
他面前这个异母的兄长,于此刻展现出一种深海一般柔和的温柔,让他不经意地想起,从未见过父亲的自己,从那样小的时候,就是被眼前这个青年抱在怀中,小心翼翼抚养长大。
他广袖遮蔽,把还牙牙学语的他抱在怀里,教他吟诵五帝太平,书画习字,教他行兵布阵,提刀射箭,一样一样,他生命里的东西,都是这个男人所教授的。
也许,就算父亲还活着,也不会比沉谧做得更出色了吧。
“我想要这个天下。”沉羽忽然有些孩子气地说,然后抬起那双明亮的眼睛,“但是莲见也想要,我是个宽宏大量的男人,如果她实在很想要这个天下,那就给她就好了,我到时候静静地守着她,守着沉家就好。”他想了一想,“还要守着阿谧。”
他们都是他重要的人,所以,想以自己的力量,和他们站在一起,并肩而行,并且,守护。
沉谧听了沉羽孩子气的发言,不禁温和地笑了起来,他伸手,一边在心里感叹,自己实在是太纵容他了,一边拍拍他的头:“决定了?”
“嗯,决定了。”
“原家的小姐不娶了?”呀呀,不娶的话,麻烦很大很大啊,沉谧这样想着,拿扇子敲了敲头,心底一边觉得不能再这么纵容他,一边却又超然地觉得,这个孩子未来要背负的命运那么沉重,这一次纵容了他又怎么样?
说到底,也还是在自己可以解决的范围内呢。
沉羽认真摇头:“我一开始可就没说要娶,不娶不娶,除了莲见,谁都不娶。”
听了这么孩子气的一句,沉谧忽然沉默,不再说话。而那个金发的少年则托着腮,笑吟吟地看他。
沉谧从那双眼里看到从容和坚定。
他想告诉他:你们怎么可能在一起?但是心里又觉得,若是沉羽,他们怎可能不在一起?而那个金发青年则笼着手,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笑开。
沉羽极轻地说:我只爱她一个,我只想和她共度一生。
沉谧想说什么却又没说,他只是无奈地重重在沉羽头上敲了一记,说:“最后一次了。这么任性,最后一次。”
沉羽笑着,以一种成年男性的神态点头,道,嗯,最后一次。
与原家的婚约,就此更改,婚约者,从沉羽改为沉谧。
段之十五 离弦
亲自把华夫人送到准备好的别院,莲见把一切都安顿得妥妥帖帖之后,已经天都大亮,她便向自己所居住的内院而去。
这次女眷甚多,便把男宾所在的外院和女宾所在的内院划得清清楚楚,莲见和莲华在内外院的交界处分手,莲华向自己所在的院落走去。在经过一个转角的时候,看到转角处通向莲见住处的抄手游廊上有金色光泽一闪而逝,他眉眼一细,唇角微勾,唤来廊下一个侍女,吩咐她去燕夫人那里传信,说请她去莲见房里一叙。
看侍女领命而去,秀丽青年唇角一线淡淡笑意,暖若春花。
燕莲华时间算得刚刚好,燕夫人进入莲见房间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两个还带了一点少年青涩的人,衣衫凌乱,于层层烟雾一般的帐后彼此纠缠。
当时有淡金色的阳光射透,映照得金发和铺陈其上的黑发犹若射落深潭之底的月光。
那个燕氏最为高贵的女性,就这么站在了门口。[汶Zei8。电子书小说网//。 ]
首先听到声音的是莲见。
外衫尽褪,雪色内裳勉强钩在纤细雪白的肩头,莲见攀着沉羽的颈子,隔着帷幕,与母亲四目相对。
寂静无声。
那个站在门口的女子一张雪白面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眸是漆黑色的,深沉沉的,看不到底,没有哪怕一丁点儿表情。
一瞬间,莲见只觉得心里往上的,渗透着一股寒意。
她愣愣地看着母亲,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莲见从没想过会被母亲看到这样一幕。
沉羽也傻了,虽然他立刻警觉过来,但是现在是莲见母女对峙,他既不方便说话也不方便行动,只能傻兮兮地看着恋人凌乱衣衫下若隐若现的肌肤发呆。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那个仪态优雅、容貌温雅的女子终于有了动作。她慢慢向两个人颔首为礼:“沉大人,燕公。”
女子的声音极其优雅动听,经过岁月的历练沉淀出一种别样的柔软温和,却犹如一记大锤,一下子让莲见的理智清醒过来!
她仿佛是一具雕像被仙人吹入了灵魂一般,立刻从榻上弹跳起来,手脚并用地给沉羽拉上衣服,她甚至顾不得自己,连声对母亲说请出去等一下。
沉羽倒真是被她吓着了。他从没见过自己的情人这么惊慌失措的样子,看她衣服散乱得近乎半裸,却完全顾不得自己,只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拉上衣襟,掩上领口,整理头发,一种由衷的怜爱慢慢从心底蔓生开来。
他轻轻握住了莲见的手,低声道:“我自己来,你先整理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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