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紫宸殿的方向传来宴饮的声音,有丝竹管弦透过门扉,模糊着,优雅着,袅袅地伏低,于宫中飘散。
然后夜色笼罩的宫殿中,次第有闪动的灯笼因着皇帝的脚步而慢慢点亮,又慢慢熄灭。
她停住脚步,看着宫中灯火最盛,时不时有笑语传来的那处。
那么小,那么小,却不能被称作孩子的少女冷冷地看向那里,然后便转过头,再也不看一眼。
这里繁华无比,这里吞噬了她姐姐与未出生外甥的生命。
而且,说不定也要吞噬她的。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纤映这么想着,轻轻弯起了嘴唇。
不过一命而已。
与帝王相遇,是在一个春夜,正是焚香咏藻夜成花的时节。
当时是皇后开宴,纤映是最低级的女官,比起皇后身边有头脸的宫女尚且不如,连上殿的资格都没有,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灯,立于殿下。
然后,那个男人便来了,漫不经心,步履潇洒,身边是几个他最近新宠的妃子,俱是名门女子,莺声燕语,千娇百媚,娇艳夺目。
那个男人一眼便看到了纤映。
那么伶仃娇弱的一个小小少女,绝代容色,就那么站在人群之外,手中捧着小小一个灯盏,遗世孤立,眉眼清淡,别有一种精致的纤柔娇弱,就仿佛整个世上所有繁华锦绣都和她毫无关系。
一刹那,帝王心神皆惑。
皇帝毫不犹豫地向她笔直走来。
那个男人握住她手腕,她手中雪白的琉璃灯盏跌碎成千千万片。
纤映柔弱跪伏,衣袖下有瑟瑟发抖的指头,盛夏瀑布一般的黑发披散在纤弱肩头,露出艳丽的衣领掩映之间一痕雪白得几乎透明的颈子。
那个男子慢慢向她伏下身来。
她以袖掩面,不肯抬头,只拿余光斜瞥,就那么一眼,便看到了帝王身后群臣之中,那个她及笄之前,神宫之畔,惊鸿一瞥的青年。
一刹那,中间这帝王尊贵、妃子娇艳,全部都成了无物,只有他和她,那么近,那么远。
有溶溶庭月,照寂寂无边。
惊碎迷梦是帝王一声轻笑,皇帝亲手把她搀扶起来,柔声问她:爱卿何名?
她声音动听如莺语,那么轻柔娇弱的一声,答:臣妾原氏纤映。
那个男人握着她的手在掌心摩挲,笑言:真是个少见的姓氏。
你看,他连姐姐都不记得。
心底一片冰凉的冷静,纤映对他一笑,万般娇柔纤弱,便让帝王心头无限怜惜,只想着把她拥入怀中,好好怜惜。
于是,她便伏在帝王肩头,偷眼窥去,却入眼繁华无限,再找不到那人。
原来,握住她手的,不是良人。
于是,原纤映这个名字就此和大赵帝国缠绕在了一起,同生共死。
当天夜里,昏黄灯光里,她攀着那个名为皇帝的男子的肩头,觉得自己漂浮在一片虚无的海里,慢慢地浸下去,浸下去。
眼前渐渐暗了,在即将全部暗下去的时候,忽然又有了一线光。
并不是白色的金色的或其他色的光,而是比笼罩她的黑暗要色调更深的,黑得近乎发蓝的光。
却那么温柔。
就像那日神宫途中上惊鸿一瞥,清俊青年那双眼睛的颜色一般。
一切虚无黑暗尽皆退去,男人的喘息,自己的呼吸,烛台里跳动的噼啪声,一切都无比清晰起来。
然后风声里送来了一线抛高,柔和清雅的笛声。
纤映猛地睁大眼,然后轻轻地闭上。
那夜,有别院笛声,惊碎寒花。
接下来就如同史书上所写的,一步后宫无尽期。
扇底之下巧笑嫣然,掩去明争暗斗,风雅之后的生死相搏,这一个偌大后宫,供养的朵朵娇艳花朵,花瓣之下尽是獠牙,为自己厮杀如麻,宫廷争斗,哪只是个人荣宠?斗的分明是背后家族,盛衰都只在那纤弱的一身。
这样的地方,心底有一丝善念都是与自己为敌,遑论其他。
于是,妾心如铁,花荫之下,血溅杀伐。
当世大赵权臣当道,帝国已岌岌可危,皇后妃子,皆是劝政,倒也不是真的忧国忧民,只是为了博取一个贤良的名声。
只有她对着那个从朝堂上下来,已然疲惫不堪的皇帝,盈盈微笑,展开广袖,像是庇护一个孩子一样,让他沉沉睡在自己膝上。
只有她知道,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男人,他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她便给,换宠爱无边,尊荣权力。这样交易,她觉得公平恰好。
然后,纤映在这样的日子里,偶尔会做梦。
那都是一个梦,梦中有孤原夜露,萩草萋萋,然后有那么一个人,满踏晨光而来,玄衣广袖,有不笑的时候,便是清冷的容颜。
她偶尔会在这样的梦中醒来,便一夜再不能成寐,只能定定地看着床顶藻井,看清冷烛光照一室富丽堂皇。
她什么都有,只是没有那么一个人,轻轻挽着她的手,对她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这便是她的一生吧。
这样一夜一夜,便是冰冷的火,把露水一般柔软的心,都炼化成钢。
第三段
入宫第三年,纤映诞育下了一个皇子,帝王宠爱,更加隆盛。
于是,她终于被彻底推到了这个宫廷的风口浪尖。
各种中伤诽谤乃至栽赃陷害等等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而她唯一可倚仗的,便是帝王宠爱。
纤映很清楚怎样做,才会对自己最好。
她不辩不驳,所有一切指责都俯首而从。
宫女人数削减,俸禄克扣,甚至就连自己被赶到宫中冷僻所在,她也毫不抱怨,她只在夜半时分,轻轻独自饮泣,当然时机要巧,只选在帝王将来之时,也不让他看到流泪,只看到一张纤巧柔弱的绝色容颜上隐约有啼泣痕迹。
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于是那个把她捧在掌心的男人大发雷霆,整治后宫,申斥皇后,所有对她的毁谤全部置若罔闻。
但是,却阻不了对她暗中刁难。
有一次帝王大宴,她身边宫女被借故抽调一空,结果等到她奉诏上殿的时候,有宫妃相约闭锁了宫门,她被困在长廊上,进退不得。
那一天雷雨交加,天空半明半灭,俱是耀眼雷光。她又冷又饿,一身华服被水汽侵染,冷得入骨。
若从走廊上下去,她便势必浑身泥泞,到了皇帝面前,这样不敬,就会给其他人御前失仪的大好借口,就此被赶出宫去,皇帝也不能护她更多,若不去,就是抗旨不遵,一样下场。
没有慌张,也没有愤怒不堪,纤映只冷静地想:该怎么办?
想了片刻,发现现在的自己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忽然就轻轻掩扇而笑。
纤弱绝色的眉宇间,便带了一种微冷又疲惫的讥诮寥落。
然后,她便看到了沉谧。
当时雷霆一束,刹那明灭,那人在对面回廊,负手而立,修长挺拔。
那人也看她,雷光下,他面容清冽,神态冷俊。她急忙以扇掩面,全顾不得扇上被溅上泥水,心底只一个念头:这样狼狈不堪的自己,断然不能被他看了去。
她不知为何,只在这连话都没有说过的男人面前矜持骄傲,却总是让他看到自己最狼狈时刻。
然后,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便听到对面那人轻轻叹息。
明明雨声那么大,又雷电轰鸣,她本应什么都听不到。
但是,那个男人那么轻的一声,便洞穿了这宫阙雷电,清清楚楚,仿佛她和他之间,毫无距离。
纤映惊诧抬眼,便看到那人,穿花拂柳,向她而来。
那个向她走来的人,有笑起来风流倜傥,不笑时候清冷的容颜。
她便有些恍惚,不能断定,这个时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这些年来,她清清楚楚知道关于他的事。
沉家长子,风流倜傥,诗书皆长,曾兰台折桂、曲水流觞,也曾提枪跃马,纵横沙场,如今获封兰台令,掌管诏书,权势熏天。
她身边宫女羞红面颊,说兰令如兰,却可恨调笑倜傥,从不将心赋予。
重臣说,如今这乱世,沉谧有才有节,才赖以苟全。
她也曾听帝王说,这大赵帝国,江山万里,得以于权臣之中保全,只因沉谧。
如今,他已然站在他面前,半身泥泞,手中是他尚未湿透的外衣。
纤映眨眨眼,那件外衣已然披在她肩上,沉谧取走她手中湿透的扇子,把自己的扇子给了她。
沉谧那把扇子泥金泥银,画的是荒原夜露,萩草萋萋,正是她那么多次梦回的所在。
纤映抓紧扇子,心头一动,抬头刹那,她听到沉谧清冷优雅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
他问她:我带你过去,可好?
纤映只觉得当时呼吸一滞,眼里只有沉谧对她温柔一笑。
怎么不好?哪里都好,只要是你。
她就这么看着他,本是笑着的,忽然不知怎的,就有眼泪滚下来,落到沉谧指尖,本来那么烫,却在落下之后,就微微地慢慢地凉了。
她心底终于有些惊惶:她这时本不应哭的,她这时应仪态万千,纤弱袅娜,带着些薄愁轻恨,然后婉转低头,轻声叹息,道一“,妾身无碍”,方才合她仪态身份,然而,她却在这个男人面前落泪。
他甚至于只和她说过刚才那一句话。
沉谧没有像皇帝一样,看着她哭就着急忙慌地哄她,他只是那么看她,然后又叹了口气,像是拿她没有办法一样,轻盈地把她抱了起来。
他说:我带你过去,你不要哭。
纤映只觉得时光倒转,仿佛自己又回到那么小那么小的时候,无忧无虑,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人保护。
她哭得越发厉害,仿佛把入宫以来所有怨愤委屈全部哭出来。沉谧把她抱到对面回廊,小声跟她说不要再哭。她抽噎着回答,说知道,但是止不住。
最后,她听到那个男人有点笑意又无奈地对她说:这样哭下去,满脸妆都花了,要怎么办?
平素纤映都是温柔克己,听了这句,也不知道是突然孩子气了又是怎样,就气鼓鼓地挂着眼泪抬头,说:我用的都是上好水粉,水泼不坏,哪里会因为哭一哭就花!
她这么一口气说完,就怔了,她看到沉谧含笑看她。
他也不说话,清俊倜傥的男人只是就这么看她。
她觉得,自己就这样被他看了一生一世。
忽然,便连眼泪也落不下来。
男人看她不再哭了,便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殿口。
她问他:你不进去吗?沉谧笑着摇摇头,说:我不去了。
纤映问完之后立刻懊恼,她怎么能不明白他不去赴宴的理由。为了抱她过来,沉谧一身朝服尽皆脏污,自是不能赴会了。
沉谧听她这个稚气问题,不禁失笑,伸手把她头上乱了的钗环扶正,为她理了领边皱起来的衣服,才柔声道,去吧。
说罢,这个男人转身而去。她望着他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深宫万重之中,再不见踪影。
她终于转过身去,曳起裙摆,擦去泪痕,唇角微弯,眼角眉梢轻轻一缕极薄的纤弱轻愁,就这样,迈入殿门。
大门之后的世界,繁华胜景,皇家盛宴,她艳惊四座,而沉谧所去,深花孤径,雷雨之中。
一生也就这样底定了吧。
她仿佛又听到沉谧一声叹息,萦绕耳边。
她的一生,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变凉。
第四段
接下来王朝纷乱,权臣篡朝,烽烟四起,无数昔日权贵在这一场乱世里纷纷折堕,纤映却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这个从贵族最底层一步一步,印着血泪走上来的女子,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权力的本质。她巧笑如花,纤弱如柳,行走在皇权的钢丝上。
她慢慢成为了宫廷女官之首。
她诞孕了皇子。
她成为了皇妃。
然后,皇后忧死,她便成为了这个宫廷之中实际上最尊贵的女人。
岁月就这么流过,她是人生最丰美的双十年华,却已经觉得,过了无数个人生。
那个不笑的时候,清冷的男人也步步高升,偶尔于万重宫阙之中回头,她便能看到那人,或近或远,总在她身后,有乌黑的发,漆黑的眼,和玄色的,于风中猎猎作响的广袖。
她忽然便有错觉,他会就这么跟在她身后,一生一世。
她学会收敛所有情感,她开始和朝臣们笑谈论政,和沉谧赋诗下棋,就当他是普通重臣,恩威并施,恁般从容。他依然温柔对她,那么俊美的男人,于掩扇而笑的风流之后,只有她能看出,那一线孤高。
她却和他渐行渐远。
沉谧一生所愿,唯有天下太平,盛世百代,她所想要,是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
他坚持国之正嫡,理应由皇后嫡子即位,她则想让她的血脉,君临天下。
他和她都无路可退。
她若退了,她和她的孩子,都不得好死。
于是她干预朝政,插手时事,她的一个撒娇扮痴,比一干文武死谏都来得更加有效。
纤映便越发大胆起来,她斡旋权贵,仲裁名门,盈盈浅笑,将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牢牢掌握在她一双纤纤玉手之中。
渐渐地,她几乎不做梦了,偶尔深夜梦回,梦中还是荒原白露,萩草萋萋,却再不见那个会踏露而来,会把她抱入怀中,对她说我带你过去可好的男子。
她惊醒,然后大笑。
笑到最荒唐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哭了,却两眼干涸。
原来,她已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再看到沉谧,端坐在她对面,言笑清浅,神态从容,慢慢地,不知怎的,纤映就从心内生出一股微妙的恨意。
当年他没有带她走,便永远谁也走不了。
她入宫的第十个年头,是乱世一个重要转折,这个帝国再也驾驭不住野心勃勃的臣下,乱军攻入城中,那个每日每夜说深深爱她的皇帝弃她不顾,仓皇逃离,整个王都沸乱如浆,她犹在深宫,镇定自若。
这个时候,慌乱有什么用呢?唯有抱一颗冷静之心,淡定从容,方能寻到一线生机。
然后,她便等到了沉谧。
那个男人一人一马一剑,与逃难的人潮相逆,到了她的面前。
她正凭栏远眺,手中一柄旧扇,上面绘着荒原夜露,萩草无限。
当时宫阙万间,寂寞无主,她立在殿上,他立在殿下,那么近,那么远。
她看到那个男人向她伸手,道:“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等我带你走。”
那一瞬间,统治宫廷的女子猛地睁大双眼,一刹那时间倒流,仿佛是当年的那个雨夜。
他也曾向她伸出手,道:我带你过去,可好?
她当时只觉得,怎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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